第48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167
  春坊大學士回答說:“寫好了……隻是不知道該什麽時候遞上去。”

  朱瑄站在窗前,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摛藻閣上,“過兩天遞上去。”

  春坊大學士和洗馬對視一眼,遲疑地道:“就怕聖上一時惱了,反而不美。”

  年前嘉平帝因為鄭貴妃的幾句話暫時罷了文華殿早課,東宮上下憤憤不平,朝中大臣也驚愕失色。他們知道嘉平帝性子有些拗,他剛頒了旨,朝臣不宜提出反對意見,否則他一怒之下很可能幹脆連講讀官都撤了。現在嘉平帝又塞了個左司直郎監視東宮,此時不宜上疏。

  朱瑄淡淡地道:“無妨,先讓禮部上疏,若聖上沒有下旨訓斥,你們再遞上折子。”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父親。

  嘉平帝喜歡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文臣太難馴服,他就重用宦官,遏製內閣,宦官勢力膨脹,攛掇他廢太子,他搖擺不定,讓宦官和文官攀咬廝殺,借以掩蓋他和文官集團的重重矛盾。他一年到頭推病不上朝,仍然能保證不使大權旁落,他不會——至少現在不會讓東宮徹底失勢。就像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他剛剛任命了一個左司直郎,心裏必定對東宮有幾分愧疚,這是勸他重開早讀的最好時機。

  詹事府被嘉平帝架空,東宮屬臣中沒有掌握實權的朝臣,加之朱瑄這幾年陸陸續續在吏部、禮部和工部觀政了一段時日,威嚴日重,故而春坊大學士雖然心中仍有疑慮,還是恭敬地應了聲是。

  小內官捧著一封帖子匆匆走進書閣,拜伏在地:“千歲爺,翰林院侍讀謝騫今天回京。”

  洗馬立刻皺緊了眉:“東宮和謝家素無往來,他怎麽還往東宮送帖子?”

  說起謝家洗馬就一肚子氣,謝太傅急躁剛烈,被錢興利用,差點釀成大禍,他們謝家倒是沒吃什麽虧,還得了不少賞賜,東宮卻被嘉平帝懷疑上了。要不是錢興在宮宴上故意提了一句謝太傅給東宮送了賀禮,嘉平帝怎麽會增設一個左司直郎來警告東宮?

  春坊大學士道:“謝騫此人風流浪蕩,性子輕浮,最講排場,回京一定要鬧出點動靜。”

  “別看他輕浮,這是他的聰明睿智之處。”另一名大學士和謝騫一榜同年,了解謝騫的性情,“他往日都是這個浮躁做派,特意避開東宮,反而會讓聖上起疑。”

  洗馬若有所思。

  幾人商量東宮庶務,不知不覺間外邊天色暗沉下來,洗馬和春坊大學士告退出去,朱瑄忽然叫住幾人,“楊寅是左司直郎,記錄東宮侍讀官言行是他職責所在,不可為難。”

  眾人一愣,忙躬身應是。

  殿下真是策無遺算,麵麵俱圓。

  夜涼如水,廊道裏已經點起燈籠。朱瑄踏進摛藻閣,上了二樓,裏麵靜悄悄的,金蘭坐在窗前看書,燭火搖曳,映在她光潔的臉龐上,如明珠生暈,窗扉半敞,絲縷清風浮動。

  朱瑄站在屏風旁,目光落在她臉上,看了許久。

  屋中幾名內官吃吃地笑。

  金蘭看完一頁,抬頭間看到杜岩滿臉揶揄、不停朝自己眨眼睛,眼波流轉,視線和朱瑄的對上,笑著站了起來,“你怎麽不叫我?等多久了?”

  朱瑄微笑:“我剛過來。”

  金蘭對杜岩道:“下次殿下來了記得提醒我。”

  杜岩故作委屈模樣:“小的也想提醒殿下,可是千歲爺不許小的出聲,怕擾了殿下看書。”

  金蘭洗了手,走到朱瑄身邊,抱住他胳膊。

  朱瑄愣了一下,身形一僵。

  金蘭沒撒手,拖著他往外走。

  內官們同時低下了頭,專心致誌看腳下的道路。

  朱瑄低頭看金蘭。

  金蘭抬頭回望,眼睫蒲扇一樣忽閃忽閃了幾下,作勢要鬆手。

  朱瑄一把扣住她的手,往回拉了一下,微微用力,讓她緊靠著自己。

  金蘭一笑,朱瑄身上有絲淡淡的墨香,很好聞。

  她覺得朱瑄這種既想保持一國儲君的矜持端正、又很享受自己主動親近他、舍不得甩開自己的樣子很好玩,她和誰熟悉了就會不自覺對著誰撒嬌,枝玉總說她看起來規規矩矩的,其實私底下特別“煩人”,她是姐姐,被妹妹說自己愛撒嬌,有點惱,端起架子不煩枝玉了,枝玉又氣急敗壞問她是不是生氣要疏遠她了……朱瑄有時候和枝玉有點像。

  還說讓她不要把他當孩子哄……他生氣的時候明明很孩子氣……

  回到寢殿,吃罷飯,金蘭督促朱瑄吃藥,看他一口氣喝了藥湯,遞了清茶給他漱口,拍拍他的胳膊:“五哥真乖,吃了藥才能好。”

  殿中內官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臉色鐵青。

  朱瑄失笑,抬手揉揉金蘭的發頂:“我比你年長七歲。”

  金蘭笑著道:“你再年長也得吃藥。”

  內官服侍二人梳洗換衣,司寢宮女安設好衾被,放下帷帳,挪走燈燭。金蘭先上了床,豐豔長發鬆鬆挽著,堆雲砌墨一般,鋪了半邊枕衾,一身輕薄紗衣,袖子卷了起來,雪白腕上一對金燦燦的寶釧,拍拍自己身邊的枕頭,示意朱瑄。

  朱瑄掃一眼她微微敞開的衣襟,燭火暗淡,黑暗中那一痕雪脯簡直白得觸目驚心……他沒有多看,立刻收回了眼神,和衣躺下。

  金蘭偏偏不肯輕易放過他,一個翻身,整個人壓到他背上,對著他耳語:“五哥,我想過了,我不要提督太監當老師,讓黃司正教我就夠了。”

  她的長發落下來,水波一樣冰涼柔滑,朱瑄聞到發間的茉莉花香,含糊地嗯一聲。

  金蘭覺得他可能還在生氣,下巴擱在他頸間,低歎一聲:“其實我想請老師也是為了殿下,殿下博古通今……我隻是個尋常小女子,我不多讀點書,怎麽能跟得上殿下?”

  朱瑄在走神,聽到這句,立刻清醒,翻個身,讓金蘭趴在自己身上,手指拂開她的長發,直直地看著她,目光銳利:“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

  金蘭搖了搖頭,“我自己這麽想的。”

  朱瑄學識廣博,又擔負了那麽多,她作為太子妃,理當刻苦勤學,早日成為一個合格的東宮主母,為他分擔一二。

  “我來教你。”朱瑄的手滑到金蘭脖子上,按著她帶進懷裏,“難道在下不夠格給太子妃當老師?”

  金蘭想了想,朱瑄學問這麽好,他非要教自己,那就讓他教吧,正好近水樓台,“好吧,你不嫌棄我這個學生愚笨就好……明天請你吃拜師茶。”

  朱瑄輕笑,“哪敢吃你的拜師茶……”

  兩人依偎著低聲說笑,聲音悶在紗帳裏,不一會兒都睡著了。

  ……

  “五哥真乖,吃了藥才能好。”

  耳畔傳來比初春拂柳風還輕柔酥軟的勸哄聲,朱瑄睜開眼睛,冷得渾身發抖。

  眼前一片幽暗,空氣裏浮動著細小的塵埃顆粒,天應該是亮著的,但門窗緊閉,密不透風,室內光線暗沉。

  他有些恍惚,低頭看自己的手,小小的蒼白的手掌緊緊攥著一隻袖角。

  這是自己的手?怎麽這麽小這麽瘦弱?

  他環顧一圈,發現自己躺在床榻上,衾被簡薄,床板冰冷堅硬,他身下墊了一張簟席,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身子,瘦骨伶仃。

  這不是他……這是多年前的小朱瑄。

  小朱瑄麵如金紙,眉頭緊皺,唇色發烏,一邊咳嗽,一邊緊緊攥著一個人的袖子:“圓圓……別走……”

  那人立刻放下藥碗,俯身看他,拿絞幹的帕子幫他擦汗,動作很小心。

  “我不走,五哥,我留下來陪你。”

  “我好冷。”小朱瑄低聲道,渾身輕顫,聲音很委屈。

  那人眉頭緊皺,上了床榻和衣抱住他,一下一下輕拍他的胳膊,聲音溫柔:“五哥,有沒有好一點?”

  小朱瑄依舊渾身發冷,但他咬緊牙關不抖了,輕輕嗯一聲,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仿佛隻有這麽做能緩解自己的痛苦。

  明明沒有用……可小朱瑄就是舍不得放開手。

  ……

  床帳低垂,暗香浮動。

  熟睡中的朱瑄遽然睜開眼睛,雙眸幽黑,眸底似繚繞著濃得化不開的晨霧,神色晦暗。

  身邊傳來綿長的呼吸聲。

  他側過身,俯視熟睡中的金蘭。

  她抱著他的一隻胳膊,好夢正酣,櫻唇輕抿,眼睫低垂,罩下淡淡的陰影。她這些天累著了,夜裏總是睡得很沉。

  朱瑄仔細看她。

  她膚色雪白,圓圓的臉,鼻子挺翹細膩,右臉頰上有顆淡淡的痣,眉毛不算纖細,淺妝的話杏臉桃腮、嬌如春花,用了畫眉黛以後看起來有點虎虎生氣,失了嬌美,偏於英氣,宮人於是不怎麽給她畫眉,熟睡中雙頰微微生暈,一點朱唇,如海棠春睡,透出幾分婉轉的嬌豔嫵媚。

  其實這幾年朱瑄不是沒見過和她相貌相似的女子,但他知道那些人都不是他的圓圓……他不會認錯人。

  隻有圓圓才會這麽善解人意,這麽溫柔,這麽包容……他強迫她入宮,什麽都不告訴她,她還是很快聰明地察覺出他的隱瞞,大度地選擇相信他,愛護他……

  他騙了她。

  但他永遠不會後悔。

  勉強不來的事,他偏要勉強,即使違背天意又如何?

  他的眼神實在太熾熱,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幾分,睡夢中的金蘭感覺到身邊人漸漸發起熱,揉了揉眼睛,翻身坐起。

  朱瑄還來不及閉上眼睛裝睡,金蘭已經撲到他跟前,伸手摸他的臉,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有點熱……五哥,是不是不舒服?”

  他靜靜地看著她,一語不發,雙眸黑幽幽的。

  金蘭以為他又發病了,焦急道:“怎麽又發熱了?”說著鬆開手,撩開床帳,正準備下床去叫杜岩,腰上一緊,被朱瑄抱住了。

  “我沒事……”朱瑄收緊雙臂,緊緊抱住金蘭,“隻是一時走神。”

  金蘭低頭看他,撥開他衣襟,摸了摸他身上,沒有出汗。她鬆口氣,剛才還以為他又發病了……

  朱瑄按住她的手,“睡吧。”

  金蘭重新躺下,枕著朱瑄的胳膊,心裏一陣陣發虛。

  剛才那一瞬間她以為朱瑄真的發病了,心裏暗暗琢磨,自己沒有逼問什麽刺激到他呀……莫非裝傻套杜岩的話的事被他發現了?還是她假借整理東宮宮務其實暗查東宮舊仆名單的事露了馬腳?亦或是她不小心提了一句提督太監他心裏不高興又瘋了?他這麽聰明,又心思細膩,一下子就能看穿她的小伎倆……

  還好隻是虛驚一場。

  金蘭悄悄鬆口氣。

  第40章 早就認識你了

  禮部侍郎上疏請重開早課,奏折引起爭執。

  各衙門呈送的題本由通政司遞交官中,因須事先通知上級,還得準備呈遞六科廊房的副本,因此題本大多隻是一些例行公事。而以私人名義遞交的奏本通常屬於官員個人的意見,不需要上司允許也不用準備副本,直接送至會極門交由當日的太監轉遞,這樣的奏本大多是彈劾批評的內容,一經公布,往往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禮部侍郎的奏折就是以他自己的個人名義呈送的。

  司禮監代嘉平帝批示奏折,敷衍禮部侍郎,禮部侍郎憤而繼續上疏。

  奏本經六科廊房傳抄,滿朝文武皆知,六部大臣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了一場大論戰。

  有人說朱瑄身體不好,嘉平帝體恤他才會罷了早課。

  禮部侍郎引經據典:“天下之本係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選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豈可因噎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