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689
  金蘭沒發覺,站在大畫案前,一支一支取下玉筆山上的筆拿在手裏試手感,又打開書格看裏麵的畫軸,翻案頭的書,發現是周易古占、黃庭經之類的書,立刻丟開手,轉身,背著雙手,看窗下的翹頭琴桌,神情很滿意的樣子。

  “不用請老師”朱瑄走到她身後,“我教你。”

  他親自教她他可是皇太子呀堂堂皇太子來教她讀書,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而且他有這個閑工夫麽金蘭回頭,對上朱瑄含笑的視線,兩人四目相接。

  窗外傳來腳步聲,小內官走到朱瑄身後,壓低聲音稟報“千歲爺,司禮監羅統領求見。”

  朱瑄沉了臉,看一眼金蘭,她已經轉身過去背著手觀賞板壁上的名人畫卷,沒有聽見。

  “我出去一會兒。”

  金蘭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的畫看,背對著他點頭“殿下去忙吧。”

  這麽敷衍我麽朱瑄唇角微挑,搖頭失笑,眼神示意杜岩幾人小心伺候金蘭,轉身出去。

  杜岩和小滿鬆了口氣,相視一笑大概隻有太子妃敢背對著和太子說話。

  書閣外,羅雲瑾一身大紅彩織雲肩蟒形飛魚交領袍,束鸞帶,佩腰刀,在內官的簇擁中踏進正堂,身姿筆挺,麵如冠玉,站在一群微微佝僂著背的內官中間,簡直是鶴立雞群。

  洗馬平生最恨閹人,不鹹不淡和羅雲瑾寒暄幾句,問“今天羅統領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羅雲瑾麵色冷凝,一言不發。

  好大的架子洗馬心中暗恨,忍氣讓人去內殿通稟。

  不一會兒,腳步聲由遠及近,朱瑄頭戴燕居冠,身著常服,匆匆踏進長廊,目光從羅雲瑾身上一掠而過。

  兩人都不動聲色。

  第38章 啟蒙老師

  羅雲瑾是來頒旨的。

  嘉平帝任命新科進士楊寅為詹事府左司直郎,文書已經發抵六科和吏部留檔,內閣和司禮監都批示過了。

  左司直郎隸屬詹事府左春坊,從六品,掌彈劾宮僚,糾舉職事,不常設。左司直郎的職責很簡單文華殿講讀完畢後,若有侍讀官員獨自留下奏事,他們要全部記錄在案。簡而言之,監督皇太子和講讀官的私下往來,約束東宮官僚言行,防止太子結交大臣,就算皇太子和講讀官隻是談論了一下天氣,他也必須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呈送禦前。

  東宮屬臣盡皆變色。

  嘉平帝到底還是對朱瑄不放心,此舉是在避免朝中大臣與太子建立私人關係、形成政治同盟,防止東宮威脅皇權。

  眾人毛骨悚然,心底冒出一股寒氣。

  朱瑄卻麵色如常,示意詹事府詹事領著楊寅去他的值房。

  太監們宣完旨,有心和朱瑄說笑幾句緩和一下氣氛,但羅雲瑾麵似玄冰,跟一座冰山似的杵在那兒,他們這些跟隨的人哪敢先開口說笑話啊,隻能跟著一起冷著臉領了賞,告退出來。

  小內官送幾人出了書閣。

  一名內官落在後麵,和東宮內官攀談“千歲爺新婚,我們這麽上門,真是討人嫌呢。”這兩年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朱瑄心性堅韌、不可小覷,輕易不會為難東宮。

  東宮內官笑著奉承“公公們是璫裏的人物,深受萬歲爺倚重,一年到頭不得閑,小的們巴不得公公們能時常來走動。”

  司禮監內官被哄得眉開眼笑,笑著問“你們都見過太子妃了是不是真的貌若天仙”

  鄭貴妃作梗,皇太子拖到二十多歲了還沒娶正妃,從來沒見他著急過,這回卻為了娶太子妃大動幹戈,動用了所有東宮人手,宮裏人都對太子妃很好奇。

  內官笑著答“太子妃是萬歲爺爺和老娘娘選中的,自然秀美絕倫,明豔無儔,規矩也很好,待人很和氣,笑起來跟觀音似的。”

  回答得滴水不漏。

  說笑了一番,司禮監內官又問“聽說千歲爺拜見老娘娘的時候是拉著太子妃的手進殿的”

  老成穩重的皇太子也有這般小女兒態雖說太子妃比他小了六七歲,也不必這麽憐愛吧內官撲哧一聲笑了“不止呢,千歲爺到哪兒都牽著太子妃的手,同出同進,同起同臥,一刻都舍不得分開,那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羨煞旁人今天早上還一起整理書房,不許我們這些伺候的人進去打攪。”

  幾名司禮監內官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出了東宮,司禮監內官去乾清宮複命,羅雲瑾另有要務在身,帶著緹騎直接出宮。

  方才內官說話沒有壓低聲音,幾人的對話清晰地傳進眾人耳朵裏,緹騎知道羅雲瑾肯定也聽見了,看他的目光跟看祖宗似的統領,太子和太子妃何等甜蜜恩愛,您想開點,千萬頂住,別再發瘋了啊小的們隻有一顆腦袋,賠不起萬幸羅雲瑾沒有發狂,隻是臉色格外陰冷。

  一路相安無事,出了皇城,路過正西坊的時候,長街兩旁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把道路都堵住了。

  連路邊店鋪裏的小夥計也跑到外麵探頭探腦四處張望,道路兩旁烏壓壓全是人。

  不等羅雲瑾吩咐,早有兩名緹騎騎馬去查看情況。

  不一會兒,緹騎去而複返,“稟統領,這些人堵在這兒是為了等翰林院謝侍讀經過,他送謝太傅回鄉,今天回城。人太多了,不好驅散。”

  羅雲瑾眉頭皺得愈緊。

  緹騎暗罵“怎麽偏偏碰到他倒黴”

  翰林院謝侍讀謝騫,謝太傅之孫。此君才華橫溢,聲名遠播,乃嘉平二十二年的頭名狀元。不同於膠柱鼓瑟、迂腐固執的祖父,他精明油滑,長袖善舞,是六部年輕文臣的佼佼者,不過嘉平帝嫌他性子浮躁,沒有重用。去年謝太傅為太子立妃一事差點捧劍入宮,大傷嘉平帝的顏麵。因擔心鄭貴妃報複謝太傅,謝騫苦勸祖父出京避風頭。年底他告假送祖父歸鄉,臨行前代祖父寫了封奏疏托人送入乾清宮,據說嘉平帝看完以後頗受觸動,賞賜謝家許多珍寶。

  謝騫這一招以退為進不僅平息了嘉平帝的怒火,還成功保住了整個謝家,連盛怒的鄭貴妃也無可奈何。掌印太監篤定地說,最多半年,嘉平帝肯定會重新征召謝太傅,而謝騫馬上就會升官。

  跟隨羅雲瑾的緹騎都知道,羅雲瑾和謝騫關係緊張。

  他們兩一個是司禮監最年輕的秉筆太監,一個是翰林院風頭最盛的侍讀,經常被宦官和文官拿來作為攻擊對方的由頭,連嘉平帝也曾開玩笑說要讓兩人比試一下才學。

  不過這兩人都不是蠢人,從不響應其他人的慫恿,一直保持著表麵上的和平,暫且相安無事。但誰都知道兩人遲早有撕破臉皮的那一天,文官集團和宦官不死不休,兩人前途似錦,很有可能成為各自陣營的領袖,即使沒有眾人的攛掇挑撥,以後也會是一對死敵。

  謝騫風流倜儻,放誕不羈,據說時下市井最流行的幾本話本小說都是他捉筆寫就,崇拜他的人很多,聽說他回城,城中百姓都跑過來看熱鬧,想一睹話本狀元郎的真容。

  羅雲瑾果然如傳言所說忌憚謝騫,立刻撥馬轉身,拐進一條巷道裏。

  緹騎們困惑地跟上他,心中納罕羅雲瑾雖是閹人,卻一身書生孤傲脾氣,什麽時候怕過人太子妃他都敢打主意怎麽就怕謝騫呢他昨天才明火執仗抄了一個四品大員的府邸,當著四品官的麵一刀砍了人家的幕僚,手起刀落,血濺當場,四品大員嚇得尿了褲子謝騫雖然名聲響亮,但性子輕浮,隻是個小官而已呀他們拐進巷道不久,謝騫乘坐的綠油小轎晃晃悠悠出現在眾人眼前。

  等候已久的男男女女立刻歡呼著蜂擁上前,樓閣上翹首以盼的少女紛紛丟下花囊、香包、香帕等物,一時之間香風細細,如落了一場花雨。

  眨眼間,轎子上落滿了各色香花,轎夫身上也全是香包和花瓣,還有激動的少女拔下頭上戴的金釵、銀簪往轎子頂扔去,轎夫一邊躲閃一邊低聲咒罵。

  “我離京快一年,還有這麽多人想著我唉,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呀”

  轎子裏傳出一道帶笑的聲音,一柄高麗扇挑起簾子,簾幕啟處,露出一張清俊的麵孔。

  人群安靜了片刻,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圍觀的人實在太多了,車駕寸步難行,謝騫幹脆讓轎夫停轎,下轎步行。他五官端正,細眉長目,頜下蓄有短須,穿了身官袍,相貌並不算出眾,但他舉止風度翩翩,溫柔多情,含笑的眸子環顧一圈,樓下樓上的少女們都興奮地漲紅了臉。

  謝騫輕搖高麗扇,在年輕少女們的注視中含笑和眾人示意,端的是一派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刻骨風流。

  摛藻閣。

  杜岩領著內官進進出出,搬運金蘭從賀家帶來的書本,她的箱籠很少,不一會兒就搬完了。

  金蘭站在窗前,抬頭看著書架上累累的書冊,感覺就像多了一座小金庫一樣。這麽多世麵上買不到的書以後都是她的看她高興,杜岩跟著湊趣,讓人取出各宮送的古董玩器,“殿下覺得這鼎掐絲琺琅香爐擺在哪兒好還有這幅夏景貨郎圖,是前朝真跡,殿下可喜歡”他掌東宮書籍名畫,對古玩很有研究。

  賀家從不收藏古董,金蘭不愛賞玩古物,隨手挑了幾樣。

  杜岩瞥一眼金蘭看中的那幾樣供瓶香爐插屏,眉毛直跳太子妃的喜好和太子的不一樣太子高才博洽,風雅溫文,書房裏的擺設以古樸雅致為主,少用金飾,多擺古銅、竹木之類的陳設,正如書中所說的心如朗月連天淨,性似寒潭徹底清,明朗清淨,典雅疏朗,太子妃呢她選中的幾樣擺設恰好都金光閃閃、花團錦簇這要是太子見了,立馬就得皺著眉頭說一句俗豔

  杜岩不敢多說什麽,絞盡腦汁選了另外幾樣整根竹木挖的香爐、墨盒、筆山擺在書案上,試圖補救金蘭的審美意趣。

  金蘭收拾好自己的書房,左看看,右看看,覺得很滿意,找了本錦囊啟蒙,靠坐在床前榻上看,榻上設有軟枕涼竹靠,靠著又涼快又舒服,還有一絲淡淡的甜香。她望一眼窗外,書閣靜靜矗立在不遠處,簷角懸鈴反射出一束束七彩霞光。

  “太子每天幾時起身幾時去文華殿上早課”

  杜岩躬身答“千歲爺每天寅時起身,卯時就得梳洗好,先在書閣讀四書五經,巳時講讀官下朝,千歲爺前去文華殿上早課,午時回宮休息,下午習騎射、處理宮務,夜裏溫習功課,每天寫一百大字,不論寒冬酷暑,陰晴雨雪,千歲爺從不缺課。”

  金蘭光是聽著都覺得累,做太子好辛苦比寒窗苦讀的士子還辛苦難怪朱瑄病懨懨的不過她也明白,這份辛苦是值得的。

  太子出閣讀書,並不僅僅隻是上個學那麽簡單,出閣儀式隆重嚴肅,具有強烈的政治暗示意味,所有身領虛銜的文武大臣都得出席,立於殿前台階上,向朱瑄行四拜禮,侍班、侍讀、講讀官進殿,分東西站立,依次講讀,結束後,須叩頭退出。每日講讀常儀,講讀官不得僭越。每月的三日和八日,內閣大臣必須到場參加開課儀式,參與太子講讀。

  出閣讀書等同於正式向天下人彰顯太子的身份、確立其合法繼承人地位,諸皇子中,隻有太子能得到這樣的禮遇。

  杜岩小聲說起往事“當年為了出閣讀書的事,折騰了不少年呢”

  朱瑄八歲冊封為太子,隨即又被扔進幽室幽禁。等他年滿十歲時,仍然沒有上學讀書,整日在內宮遊蕩。他身邊的宦官、宮人為討好鄭貴妃,引誘他耽於玩樂,沒人敢勸他讀書。誰敢拿書本給朱瑄,一定會遭到鄭貴妃的訓斥和迫害。

  那些年禮部曾多次奏請皇太子出閣讀書,鄭貴妃從中阻撓,事情一拖再拖,等朱瑄出閣時,已經十三歲了,而那時皇帝還沒決定好太子老師的人選。適逢皇帝大壽,宴席上群臣賦詩恭維皇帝,諸皇室子孫也紛紛獻上自己的詩作,幾位年幼的皇子大放異彩,唯獨朱瑄端坐一旁,巋然不動太子已經十多歲了,還不會吟詩作賦。

  朝中幾位大臣實在看不下去,第二天聯名推薦七八個未曾得罪鄭貴妃的儒臣,逼著皇帝從中挑選,言辭極為激烈,明言假如皇帝不允,他們立馬撂挑子回家當富家翁去。

  皇帝不敢引起朝堂動蕩,下旨命皇太子出閣,等鄭貴妃從心腹錢興口中得知此事時,大臣已經在文華殿開講,木已成舟。

  朱瑄這才得以正式接受係統的儲君教育。

  東宮僚屬考慮到朱瑄之前沒有老師教導,商議過後,決定從頭教起,把十三歲的太子當成蒙童來教育。

  尋常人家子弟五六歲就開蒙讀書,沒識字之前便有家中長輩口授詩文,太子幼年坎坷,七歲多才得以見天日,自然沒人教他詩書,被冊立為太子後又屢次被鄭貴妃加害,朝不保夕,九死一生,性命尚且岌岌可危,更沒有精力去鑽研書本。加上朱瑄天生不足,體弱多病,讀書的時間就更少了。等朱瑄熬到十三歲,終於能夠進學讀書,如果一開始就嚴格要求,沒有基礎的他難免會厭學,那就得不償失了。

  雖然從頭教起一定會被鄭貴妃的人恥笑,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朱瑄身份尊貴,不用進舉,東宮教育,德育遠遠重於書本知識。

  沒想到第一堂課上朱瑄的表現遠遠超出幾位老師的預料。

  侍講抽背經史,他幾乎對答如流,再問大學衍義、資治通鑒、近思錄、性理大全,他也能背誦,而且不管老師問什麽問題,他基本能夠侃侃而談,可見他對諸子學說都有涉獵,諸如大寶箴、心箴、祖訓錄、貞觀政要,老師念出一句,他都有自己的見解,其他天文、地理、格物、農政、世事經濟,他無所不通,完全不像傳說中那個體虛多病、木訥呆笨、從不拿書本的嬌氣太子。

  老師們立刻猜到朱瑄以前從不在人前展露才華一定是懼怕鄭貴妃戕害才故意藏拙,又是佩服又是感歎又是激動儲君乃一國之本,太子沒有被養廢,實乃萬幸至於朱瑄的學識是從哪裏來的,並不難猜必定是宮中有識之士認識到鄭貴妃阻攔太子出閣讀書的險惡用心,一直在暗中偷偷教授太子,督促太子進學。

  從那時起,朝中文臣算是認可了朱瑄的儲君身份,開始對他悉心培養。

  朱瑄處境艱難,不論是立太子、出閣讀書還是娶太子妃,都經過重重磨難。

  金蘭很好奇“那個教導太子的高人是誰”

  朱瑄幾乎是放養長大的,經曆了喪母之痛後又被鄭貴妃幽禁,如果是尋常孩子,早就瘋瘋癲癲了,他卻能熟讀詩書、刻苦勤學,那個教授他學識的有識之士應當是個很有見識的高人。

  杜岩搖搖頭“沒人曉得當時東宮連一本書、一支筆都不能有,誰敢教千歲爺認字,第二天人就沒了,屍首都找不著那時候沒人敢教千歲爺讀書。”

  不論講讀官怎麽試探,太子始終緘口不言,不說他的啟蒙老師是誰。後來眾人認為太子天賦異稟,可能是自己偷偷學的。有人異想天開,說教導朱瑄的人是他的生母,他生母放心不下他,每晚顯靈在夢中教他讀書。

  杜岩說了幾種猜測,又一一否認,最後道“還有人猜是羅統領呢他當過提督太監,掌女教書的修撰刊印,教過女官讀書。”

  金蘭眼皮一跳。

  她剛才還和朱瑄說要請提督太監來教自己他突然沉默,是不是因為這個天地良心,日月可鑒她真不知道羅雲瑾還當過掌後妃讀書的提督太監呀

  第39章 心機girl

  東宮。

  羅雲瑾幾人離開後,洗馬憂心忡忡地道:“左司直郎楊寅是秉筆太監楊春的侄子。”

  換言之,楊寅是閹黨,掌印太監錢興的走狗。

  朱瑄並未將楊寅放在心上,命內宦請來春坊大學士,問:“奏請重開文華殿早讀的奏折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