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435
  朱瑄笑了笑,聲音暗啞低沉,眼神在她的唇上停留了一會兒,退開幾步低頭拿起一本書,“我來收拾吧。”

  金蘭回頭一看,臉上紅得能滴出血來剛才被他抵在書架上,剛剛整理好的書亂成一團,書架上一片淩亂,地上還散亂了好幾本書冊,肯定是剛才掉下來的朱瑄手裏拿了本治河總考,輕輕敲一下她的發頂,“你收拾好了,我還得自己收拾一遍,這是我的習慣,一邊收拾一邊理清思路我來罷,出去找杜岩他們陪你玩,等我收拾好了,帶你去逛園子。”

  語氣跟哄孩子似的。

  金蘭還是搖頭,想了想,拿起自己帶來的高麗扇,站在朱瑄身邊,給他扇風“我留下來陪你,你收拾書架,我幫你打扇。”

  朱瑄抬頭收拾書架上的書匣,輕輕嗯一聲。

  他喜歡她留下來陪自己。

  金蘭亦步亦趨緊跟著朱瑄,手裏一下一下搖著扇子,目光掃過他的書架,“五哥我能把暖閣空出來的槅扇紗櫥當書房嗎”

  朱瑄問“你想要間書房”

  金蘭點點頭“我之前讀女教書,那些都淺顯易懂,最近看文華寶鑒、皇明祖訓、存心錄,雖然能背誦下來,不過不大懂意思我想找個女官來教導我而且我的字寫得不好,我得好好練字。”

  朱瑄背對著她,收拾書架的動作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你讀這些書做什麽”

  金蘭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這需要問嗎目光落在他手裏的書上,發現是資治通鑒中的一卷,心念一動,隨口念了一句“吾今當塗掌事,不可不學。”

  這是孫權勸呂蒙讀書的話。

  朱瑄聽明白她的意思,一笑,“女教書你都背會了,怎麽還讀文華寶鑒”

  金蘭繼續背書“但當涉獵,見往事耳。”

  她身為皇太子妃,和呂蒙一樣身當要職,應該多讀些書,不一定非要刻苦鑽研學成博士,至少得懂得基本的朝廷律法、民生民政、曆史興衰總之涉獵越廣越好。讀書使人開眼界,長見識,她在家的時候足不出戶,靠著一本本書了解外邊的大千世界,從書中她知道了厚重的曆史,遼闊的河山,古往今來的風流人物,她認識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感歎於書中人物蕩氣回腸、可歌可泣的人生經曆每次在祝氏的控製下壓抑自己的時候,她會想想自己看過的書,書是死物,可書中的內容卻是那麽的精彩鮮活,一次次令她心潮澎湃,思潮騰湧書本讓深居內帷的她可以開闊眼界,書本陪著她度過一年年的寂寞歲月,教她分辨是非,告訴她什麽好什麽是壞,鼓勵她堅守自己的信念她喜歡陳家的一個原因就是陳家也讓家裏的小姐上學讀書,而且不僅僅隻教規矩,也讓她們讀少爺們讀的書。

  喬姐識文斷字,她告訴金蘭“娘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兒啊,你要堅持讀書,沒人教你,你也要讀不讀書,就真的沒路可走了”

  書本麵前,人人平等。她喜歡讀書,即使很多時候隻能讀賀枝堂丟了不要的舊書,即使看不懂,她依舊能讀得津津有味,隻有在讀書的時候,她可以忘卻自己的尷尬處境,躲在小小的陰暗的房間裏,懷揣一顆好奇的、雀躍的、怦怦跳動的心,從別人寫下的文字去領略外麵的繁華熱鬧。

  金蘭知道自己見識少,比不上朱瑄這樣熟讀經史的人,笑著慢慢道出自己的所想“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是不可能行萬裏路的,至少可以讀萬卷書。”

  以前連讀萬卷書都是奢望,現在成了太子妃,朱瑄又難得一點都不迂腐,很開明,而且宮中藏書浩如煙海、汗牛充棟,她覺得自己可以達成這個心願。

  朱瑄不知道想到什麽,望著書架上堆磊的書冊,出了一會兒神。

  金蘭瞥他一眼,垂下眼睫,乖乖給他打扇,不一會兒,又撩起眼簾瞥他一眼,低頭打扇隔了一會兒,再次抬頭看他“反正槅扇紗櫥空著也是空著”

  不如給她當書房

  朱瑄回過神,搖搖頭“槅扇紗櫥不透光,當書房不合適。”

  而且紗櫥冬天暖和,夏天卻很悶熱,密不透風的,她看書的時候很專注,總是廢寢忘食,悶在紗櫥裏看書,悶出病來怎麽辦金蘭忙道“不要緊,多點幾盞燈就好了。”

  朱瑄沒說話,繼續收拾散亂的書冊。

  金蘭麵露失望之色,不過還是沒忘記給朱瑄打扇。

  “對了,你昨晚說到昭德宮”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環顧一圈,書房裏外靜悄悄的,“我進宮以後沒有去拜見鄭貴妃,真的不要緊”

  “不礙事。”朱瑄從容地道,“鄭貴妃影響不到前朝。”

  他說得篤定,金蘭卻是半信半疑,嘉平帝寵愛鄭貴妃,婦孺皆知,這些年鄭貴妃屢次加害朱瑄,他怎麽說鄭貴妃影響不到前朝朱瑄給她解惑“這些年鄭貴妃一直想讓父皇廢了我,哪一次真的成功了鄭貴妃榮寵多年,雖然年長於父皇,但父皇真的想冊封她為皇後,朝臣真的阻止得了嗎”

  他雖然稱呼嘉平帝父皇,語氣卻十分冷淡疏遠。

  金蘭聽得怔怔的。

  鄭貴妃是宮女,出身低微,而且年長於嘉平帝,因此她的封妃飽受非議。嘉平帝的第一位皇後吳氏年輕貌美,可惜性情驕縱,因為一些瑣碎事情當眾杖責鄭貴妃,嘉平帝一怒之下廢了吳氏,不久立了王皇後。王皇後知書達理,未曾犯錯,但鄭貴妃一直鬧著要當正宮皇後,嘉平帝為了安撫鄭貴妃,還是廢了王皇後。自那以後,再沒有嬪妃敢觸怒鄭貴妃。即使世人譏笑鄭貴妃是個老婦,嘉平帝依然很寵愛她。

  朱瑄淡淡地道“當年父皇廢吳氏,並不全是為了鄭貴妃。”

  金蘭張大嘴巴,難道民間的傳言都是假的

  她皺眉想了想,“可是鄭茂是鄭貴妃的親戚司禮監太監錢興是鄭貴妃宮裏的內官他們二人一個是內閣元輔,一個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裏一外控製朝堂,加上宮裏的鄭貴妃”

  朱瑄微笑。

  他笑什麽是不是她的看法太天真太幼稚了

  金蘭停下來,白他一眼“小女子才學淺薄,見識淺陋,比不得殿下您手不釋卷,學通古今”

  朱瑄看著她,突然靠近,握住她肩膀,俯身親她的唇,蜻蜓點水似的。

  “我不是笑你”他喘息著鬆開她,唇邊帶笑。

  金蘭很想拿扇子狠狠敲他一下那你還笑

  朱瑄仍是笑,抬頭整理多寶閣裏的陳設,慢慢地道“元輔鄭茂不是鄭貴妃的親戚,他是看鄭貴妃得寵才故意和鄭貴妃連的宗,父皇重用鄭茂,不是因為鄭茂姓鄭,而是鄭茂足夠聽話至於掌印太監錢興,他也是父皇一手提拔起來的,和鄭貴妃關係不大。”

  內閣屢屢限製皇權,嘉平帝苦於被文官所製,錢興是他用來分內閣大臣權柄的家奴,重用鄭茂也不過是嘉平帝平衡朝堂的手段之一罷了。鄭貴妃白白擔了虛名。

  宮闈秘事,流言豈可盡信

  金蘭突然想到一種可能,一陣心驚肉跳。

  朱瑄看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麽,輕聲道“我的生母並非鄭貴妃所害。”

  他聲音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卻如轟雷在金蘭耳邊炸響,震得她頭暈目眩,半天說不出話。

  第37章 書房

  那朱瑄的生母到底是怎麽死的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婦人,兒子剛剛被冊封為皇太子,轉眼就命喪黃泉,怎麽看都不像是意外。

  金蘭想問,又怕觸動朱瑄的傷心事。

  朱瑄凝眸望高幾上的銅花觚,出了一會兒神,“我想查出我母親的死因可是知情的人都不在了。”

  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死得幹幹淨淨。

  最後一個派出去暗查生母死因的內宦莫名消失以後,朱瑄選擇暫時收手,他明白,在沒有真正掌權之前,他不可能查到真相。

  隻有等到他登基的那天,他才能為生母昭雪。

  他離那個九五至尊的位子那麽近,近到隻有一步之遙,仿佛伸伸手就能夠到但這都是假象,儲君是帝王的繼承人,帝王的兒子,也是帝王潛在的敵人,是其他皇子的靶子,他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警惕,永遠不能掉以輕心。

  所以他假裝遺忘生母,假裝和其他人一樣仇視鄭貴妃阿娘為他而死,他卻不能為阿娘報仇雪恨,身為人子,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朱瑄閉了閉眼睛,雙手緊握成拳,眸底暗流湧動,如畫的眉眼裏頓時添了幾分陰鷙的戾氣,神情陰鬱。

  金蘭被這樣的朱瑄嚇了一跳。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朱瑄的時候,他騎在馬背上,掩唇咳嗽幾聲,薄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低頭看她,麵如寒霜,冰清玉潤,眼神也是這般陰鬱冷漠,高貴如謫仙,也淡漠如謫仙,好像世間一切他都不放在心上,西苑外的人群不過是他腳下的一群螻蟻。

  “五哥”她心中酸痛,伸手抱住目光陰鷙的朱瑄。

  朱瑄身形一僵,片刻後,臉上神情慢慢緩和下來,薄唇微挑“圓圓親我一下我就不傷心了。”

  金蘭知道他故作輕鬆,抬起臉,“我真親了”他生得這麽好看,不親白不親嘛說著踮起腳,飛快啄一下朱瑄的臉,不等他反應過來,又飛快放開他。

  朱瑄站著沒動,唇角微微上揚。

  那些刻骨的仇恨陰柔的怨憤都離他遠去了。

  金蘭繼續給朱瑄打扇“那我見到鄭貴妃的時候該怎麽應對”

  雖然鄭貴妃不是害死朱瑄生母的真凶,可鄭貴妃這些年確實一直在攛掇嘉平帝廢掉朱瑄,昭德宮和東宮勢不兩立。她是皇太子妃,總會和鄭貴妃打照麵的。

  朱瑄道“你不用怕她,有什麽事都推到我身上。”

  鄭貴妃深受嘉平帝寵愛,驕橫跋扈,橫行後宮,但她其實並沒有什麽政治頭腦和政治手腕,鄭氏族人好逸惡勞,不學無術,沒有出類拔萃的子弟。

  金蘭失笑朱瑄說的這法子未免太簡單粗暴了吧

  內室書房不大,但朱瑄特別仔細,哪幾本書該按什麽樣的次序擺放,大小筆筒雕刻詩句的那一麵應該朝向哪邊,冬天用的綾筆、夏天用的象牙筆、水晶筆、玳瑁筆怎麽分類,筆床、茶具、硯匣、書箱、畫軸、掛屏、文玩、器皿、盆花怎麽擺放得宜大到做隔斷的落地屏風,小到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玉石,全都必須按著他的喜好擺放,一點錯都不能有。

  收拾了一上午才勉強收拾完。

  金蘭左看看右看看,完全看不出收拾整理好以後的書架和之前的書架有什麽不同,難怪朱瑄說她收拾好了以後他自己還得重新收拾一遍。

  杜岩捧著消暑小食進殿,金蘭立刻放下扇子,親手從捧盒裏端了碗雪泡縮脾飲送到朱瑄手邊,“五哥,你今天辛苦了。”

  朱瑄挑眉看她,接了飲子“還好隻是小書房,我外麵書閣裏的書更多,重新整理的話半個月也整理不完。”

  金蘭早就聽說過朱瑄的書閣了,書閣是東宮重地,唯有朱瑄的心腹可以出入其中。據說裏麵收藏了幾千部書,每一麵書架都有整麵牆那麽寬那麽高,朱瑄每天在書閣讀書、接見屬臣、學習怎麽處理公務。有時候他會直接宿在書閣,那邊和文華殿更近,方便他去文華殿上早課。

  “我哪敢碰書閣裏的書萬一不小心泄露你的機密怎麽辦”

  金蘭輕輕嘟囔了一句,有些心虛。她還是知道輕重的,小書房裏的書大多是常見的經史和朱瑄清閑時拿來消遣的閑書,沒有什麽忌諱,所以她才敢讓內侍搬動。書閣是他處理庶務的地方,她進都進不了,更不會隨意打發人去動裏麵的東西。

  朱瑄笑而不語。

  下午吃過飯,朱瑄帶金蘭去逛園子。

  金蘭對宮中景致的興趣不大,逛園子的時候除了看景就是看空屋子,看多了也就不覺得稀罕了還不如宮外的廟會好玩她一邊走神,一邊跟著朱瑄的步子往前走,不知不覺出了回廊,路上碰見的宮女越來越少,穿青色圓領的內宦越來越多,不過看到朱瑄後都恭敬地遠遠避開了朱瑄在一座重簷樓閣前停了下來“圓圓,到了。”

  金蘭回過神,抬眼望著眼前的閣樓。

  閣樓在回廊西側,坐北朝南,有兩層,二樓回廊環繞,樓前掛有牌匾門聯,門柱上篆刻了詩句,卷棚歇山頂,綠綺窗扉,金黃琉璃瓦上浮動著璀璨的日光。

  朱瑄牽著金蘭走進閣樓,一樓麵闊五間,明間開門,菱花槅扇門隔斷,屋中設有坐榻臥具。他沒在一樓停留,直接拉著金蘭的手上了二樓。

  二樓幾間房全都打通了,隻以大理石架鑲嵌黑漆山水人物金屏風做隔斷,前後非常闊朗,二樓又高於宮牆,外麵回廊未設窗玻璃,日光直直從檻窗射入室內,整間雅室空闊透亮。回廊和檻窗前掛有畫簾,放下畫簾可以阻擋住光線。堂前開窗,設坐凳踏板,正對著蒼鬆古柏、綠蔭匝地的園子,坐在窗前可以俯瞰園中風景,遠處一汪碧波粼粼的池子,池中綠荷亭亭玉立,映得半邊天色都帶了幾絲淺青,再過不久應該就能聞到荷花香了。

  屋中設書架、書案,書架上累累的都是大部頭藏書,每一格書格裏錯落摞了書冊卷軸,書案上文房四寶齊備,經卷書籍堆疊,靠牆的地方一張畫屏,紫檀如意雲頭紋大畫案,旁邊設繡墩,窗下琴桌、棋桌,另外花幾、香幾、屏帷、筆硯文具、琴、書、掛屏、古玩具備,陳設典雅別致。中間一道鑲嵌富貴花開大屏風,屏風後設有涼榻羅漢床,四麵板壁上掛滿了名人山水和字畫。

  “這是哪裏”金蘭問。

  朱瑄領著她走到窗前“你不是想要書房”

  金蘭點點頭,然後吃驚地抬起頭她想要一間書房,朱瑄給她一整座閣樓“這就是你的書房,早就收拾好了你以後可以來這裏看書,揮毫潑墨,鼓瑟撫琴,下棋調香隨你喜歡,裏麵的書是杜岩看著布置的,你不喜歡可以叫他撤走,另換其他的。想看什麽書,寫一份書單給我。”朱瑄指指窗外不遠處一座矗立在淡金色夕光裏的殿宇,“那是我的書閣。”

  金蘭愈加惶惑,內帷外朝涇渭分明,她的書房應該在內殿,怎麽能和他的書閣離得這麽近“是不是離你的書閣太近了人來人往,萬一我不小心走錯路”

  朱瑄沒讓她把話說完,看她一眼“我就是想讓你離我近一點。”近到在書閣裏一抬頭就能看到這座閣樓。

  金蘭不說話了,心裏咕嘟咕嘟冒著泡。

  杜岩和小滿上了樓,一人捧一大捧供花,插在花幾上的銅花觚裏,問金蘭“殿下看看哪裏需要挪動”

  以後閣樓就是自己的書房,金蘭雀躍不已,指揮杜岩幾人把她最近看的書都挪到閣樓裏來,“五哥,這閣樓叫什麽”

  朱瑄看一眼牌匾和楹聯,說“馳辯如濤波,摛藻如春華,這裏叫摛藻閣,以前是藏書的地方。”

  金蘭眼神閃爍了一下,暗暗慶幸,幸好剛才看到牌匾楹聯的時候沒吭聲,她不懂摛藻的典故。

  她從書閣這頭走到那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書房有了,該請老師了,我想請黃司正教我,杜岩說宮裏有教授後妃的提督太監,我請誰合適”

  朱瑄眸色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