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400
  她又羞又窘又氣,低頭咳嗽,嗆得滿臉紅暈,宮人忙上前幫她順氣。

  朱瑄示意宮人退下,接了杯茶在手裏,送到金蘭唇邊,親手喂她喝,看她雙頰暈紅,不勝嬌羞的模樣,一笑,在她耳畔低語“一枝紅豔露凝香。”

  一聽就是在調笑。

  金蘭差點又嗆著,這就是他的以禮相待

  朱瑄看她不咳了,嘴角笑意浮動,輕聲說“別怕,今天沒人來鬧你。”

  金蘭喘勻了氣,一聲兒不言語。

  朱瑄挑眉,站起身,“你先歇著,我出去一會兒。”

  他走的時候嘴角仍有笑意。

  金蘭嘴角輕抽很好笑嗎

  走到門口的朱瑄腳步突然一頓,站在半卷銀鉤的水晶簾下,回頭看一眼內室。

  金蘭立刻正襟危坐,收起臉上的表情,一副低眉順眼的端莊之態。

  她頭戴鳳冠,博鬢珠串輕輕搖曳,一身寬大繁複的常服,端坐在布置華麗的新房拔步床內,妝容太厚,有些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了,那雙眼睛依舊清清亮亮,恍如月下秋水。不論什麽時候,她看人的目光永遠明亮清澈,又清又透,帶著一種淳樸天真的孩子氣,即使在十多年的家庭冷暴力下長大,依然如斯。

  無論何時,隻消讓她含笑的目光瞧上一眼,天都亮堂了幾分。

  朱瑄臉上笑意斂去,唇角上揚,眸底卻浮起星星點點淚光。

  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圓圓,你終於回來了。

  殿中侍從目送朱瑄出去,相互交換了一個驚駭的眼神太子老成穩重,什麽時候這麽高興過哪怕朝中內閣大臣當著嘉平帝的麵誇獎太子,太子也是一臉謙虛持重的表情,不悲不喜,古井無波,讓人無法窺測他的心境,今天卻絲毫不掩飾他的喜悅又或者說,太子實在太開心了,以至於根本無法隱瞞克製。

  侍從麵麵相看,幾乎同時認定了一點他們得好好伺候太子妃,不能有一點怠慢。

  杜岩無疑是所有東宮仆從中最先意識到金蘭在朱瑄心中地位的人,朱瑄剛出去,他立刻領著人上前服侍金蘭卸妝換衣。

  金蘭遲疑了一下“還沒到時候吧”

  杜岩含笑說“今天聖上高興,外麵的宴席一時半會散不了,千歲爺怕殿下累著,吩咐小的先伺候殿下換衣、用些茶點,爺說殿下要是累了就先睡一會兒,不用等他。爺還得應酬一會兒。”

  說著幾名內侍魚貫而入,抬來一架大理石桌案和提盒,開始安排茶點麵果,席麵不似待客的那般極盡豐盛排場,俱是小巧精致的黑漆小碗,看菜色似乎也平常,沒有油膩膩的大盆羹湯和燉肉,看著似乎不多,一眨眼卻擺滿了整張桌案。

  金蘭隻在半夜上妝前吃了些雪花洋糖炒米,接下來水米未進,但典禮氣氛肅穆,心情緊張之下倒是不覺得餓,不過一整天穿戴禮服行大禮,肩膀骨頭都快壓散了,點點頭,示意內侍幫她取下沉重的頭冠。

  內侍服侍金蘭洗去妝容,給她鬆鬆挽了個家常小垂髻。她鬢發鬆散,一身海天霞大袖纏枝牡丹花羅寬衫,走到桌案前,目光飛快環視一圈,發現外麵天還沒黑,從檻窗照進、落在金磚地麵上的光線微微泛青。

  內殿的拔步床太大,裏三層外三層,重重紗帳掩映,除了一道道做隔斷的槅扇門,還有廊廡、走道,就這麽一架床,比她在賀府住的院子還大,槅扇內紅燭燃燒,燈火搖曳,一片喜氣洋洋、絢爛輝麗的金赤流光,她還以為天已經黑透了。

  桌案設在一座庭院人物圖鑲嵌螺鈿黑漆金屏風下,屏風闊大,每一扇屏皆繪有精細園景,雲霧飄渺,水紋粼粼,做工精細,渾然天成,燈光下浮動一層淺淺的金芒,光影浮動,如夢似幻。

  金蘭坐在桌岸邊,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黃花梨牙條繁複精致的雲紋金邊紋理上,在心裏默默計算了一下身邊這架金屏風值多少錢。

  她突然想起西苑春宴的那天,她和剪春擠在密不透風的車廂裏,為自己嫁妝裏的一張拔步床發愁。

  一轉眼,她竟成了皇太子妃,見識了皇宮裏雄渾靡麗的富貴奢華,一架千金的蘇州府拔步床也不過尋常罷了。

  杜岩站在一邊殷勤伺候“殿下,這是宮裏甜食房造的窩絲糖、虎眼糖,您嚐嚐口味如何。”

  甜食房隸屬禦用監,掌造辦麵果甜食,他們非常擅長做麵果,配方從不外傳,而且製作的時候也不允許外人觀看。

  金蘭聽說過甜食房。據說有位四品官在宮裏吃了甜食房的麵果後念念不忘,想帶回家給老母妻兒品嚐,偷偷藏了幾塊在袖子裏,不小心汙了官袍,被糾察禦史彈劾,差點丟了官位。

  她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正是愛吃甜食的年紀。蘇州府的滴酥鮑螺聞名天下,她在祝家吃過一次,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枝玉告訴她鮑螺裏最好的是帶骨鮑螺,她一直想嚐嚐,可惜賀家沒有仆婦會揀那個。

  甜食房的麵點和蘇州府的比起來如何呢

  金蘭嚐了幾塊,眼睛陡然亮了幾分。

  窩絲糖形如絲窩,麵上撒了層芝麻,鬆酥細膩,香甜可口,有股淡淡的黃豆香甜味。虎眼糖外殼酥脆,內餡柔軟,香酥甜美,一點都不膩。

  她原本不覺得餓,吃了幾塊果子,頓覺胃口大開,桌案上的菜肴麵果看似尋常,但剛剛好全是她喜歡的口味,她一樣樣嚐下來,每一樣都很喜歡。

  看她吃得香甜,杜岩笑著幫自家主子賣好“菜色是千歲爺吩咐的。”

  金蘭伸筷子的手停了一下。

  她吃得高興,把朱瑄給忘了。

  第30章 賀禮

  皇太子大婚,筵宴的規格自然不低。

  奉王殿內設禦座,錦衣衛分立於殿外的東西兩麵,金吾等衛東西分立。禦座下西麵是酒亭,東麵是膳亭,酒膳亭的東西兩麵為珍饈醯醢亭。禦座東西設禦筵,東麵為皇太子座,其他諸王的座位以次往南排列,東西相向。四品以上官位的座位設在殿內,五品以下官員的座在殿外東西廊下,司壺、尚酒、尚食等宮人在旁侍候。

  教坊司早已在內殿、外殿分別設大樂、雜舞,一切準備就緒,儀禮司官員請升座。

  鍾鼓齊鳴,樂聲奏響,伴隨著大臣的山呼聲,嘉平帝在司禮監太監錢興等人的簇擁中出現在大殿內,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各自落座,進獻九爵酒畢,光祿寺官員收走酒爵,進湯、進大膳。

  繁瑣冗長的禮儀總算熬到了結尾,群臣心裏暗暗鬆口氣,還沒來得及舉箸夾菜,內殿裏頭遽然安靜了一瞬,氣氛微微凝滯。

  殿外的年輕官員麵麵相覷,伸長脖子往裏看。

  悠揚婉轉的樂聲中,幾名內侍匆匆從內殿奔出,徑直朝後殿走去,不一會兒抬著一隻隻抬盒走進內殿。

  官員們意識到內殿出了什麽變故,心裏七上八下的,但他們品階太低,不能進內殿,有幾個膽大的官員悄悄走到廊下,豎起耳朵偷聽。

  不一會兒,一名禮部官員從裏麵走了出來,眾人忙拉住他細問。

  禮部官員低聲罵“錢興那廝真是歹毒趁著聖上高興,說什麽謝太傅給太子送了份厚禮聖上突然來了興致,說想看看各部官員給東宮送的賀禮。”

  眾人恨得咬牙,暗罵錢興蛇蠍心腸。

  謝太傅是扶持嘉平帝登基的功臣,平日和太子沒有任何往來,隻擔任了一個太傅的虛銜。當初謝太傅不知道聽了誰的攛掇意欲捧劍入宮死諫,差點釀成大禍。這事是嘉平帝的一塊心病,今天太子大婚,錢興故意提起謝太傅,其心可誅嘉平帝忽然起興要看文武百官送的賀禮,就是為了敲打文官和朱瑄本人憤恨之餘,眾人一陣心驚肉跳。

  皇太子是一國儲君,溫文儒雅,風儀出眾,深得民心,曆來頗受文官推崇。太子迎娶太子妃,事關國本,哪個官員敢隨便敷衍賀禮自然是什麽精致稀罕就送什麽。

  這些落在嘉平帝眼裏,會不會成了他們私下結交太子的物證美酒佳肴在前,歌舞音樂在側,眾人卻驚出一身冷汗,讓夜風一吹,冷颼颼的,從頭涼到腳底心。

  刑部員外郎望一眼內殿東麵的方向,和身邊同僚低語“難怪東宮會婉拒大理寺的賀禮。”

  同僚心有戚戚焉,“太子果然沉穩。”

  刑部尚書清廉,隻給東宮送了些家鄉土產,被死對頭大理寺官員好一頓嘲笑,兩邊差點打起來。後來東宮推辭大理寺的賀禮,卻留下了刑部尚書的,刑部上上下下十分快意,把這事當成笑話講。

  如今看來,太子當真深謀遠慮,他早就料到錢興會拿官員賀禮做文章,所以隻要是厚禮,東宮一概婉言推辭。

  “太子謹慎小心,高瞻遠矚,自然是好事。”刑部員外郎聲音低了下去,“隻是凡事都要如此小心慎重長此以往”

  身為儲君,朝夕不得安寧,事事小心謹慎何等折磨人的精神和心誌太子天生不足,體弱多病,還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應付昭德宮和司禮監的陰謀手段,縱有七竅玲瓏心,又能堅持到幾時就算堅持到底了,那時的太子還能一如既往的仁厚溫和嗎同僚朝員外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員外郎自知失態,飛快掃一眼左右,舉袖咳嗽,草草掩飾了過去。

  內殿,燭火通明,輝煌燦爛。

  禦座之側,一名穿大紅妝花飛魚服的俊美男子站在嘉平帝身邊,低聲和嘉平帝說著什麽。

  底下的文武大臣屏息凝神,神情裏透出幾分緊張之意,側耳細聽俊美男子有沒有趁機挑撥嘉平帝和太子之間的關係,可惜教坊司的樂舞還沒有停下,他們什麽都聽不到。

  內官擔著一副副抬盒從禦座之前走過,男子掃一眼抬盒裏的禮物,一樣樣解說給嘉平帝聽。

  眾人噤若寒蟬。

  一刻鍾後,嘉平帝的臉色慢慢緩和了下來。

  眾人暗暗吐出一口濁氣還好東宮處事謹慎,沒讓錢興陰謀得逞。

  嘉平帝其實無意為難朱瑄,東宮大婚,大臣送些厚禮實屬平常,真出格了也不算什麽,但他想起謝太傅的事就心裏膈應,提出要親自看賀禮,不過是敲打百官罷了。

  羅雲瑾隨侍左右,猜到嘉平帝的心思,解說賀禮的時候看到珍貴的書畫作品,並不隱瞞,有什麽說什麽。

  嘉平帝沒看到什麽特別名貴的賀禮,不一會兒就看煩了,示意宮人給他盛酒,目光無意間掃到禮單上的一個名字,笑問“安遠侯府送了兩箱書好小子,那兩箱書是朕賞陸瑛的果然是那小子幹得出來的事朕讓他好好讀書,他就想出這個法子躲懶皮猴”

  笑了一陣,側頭問,“他去湘南多久了”

  羅雲瑾沒吭聲,一旁的錢興搶著答“已經足足兩年了。”

  嘉平帝皺眉“陸瑛是個孝子,他老母在堂,兩年不能歸家,難為他了。”

  錢興知道嘉平帝這是想召陸瑛還朝,瞥一眼長身玉立的羅雲瑾,說“再有兩個月就是安遠侯老夫人的六十大壽。”

  身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錢興牢牢掌控整個宦官機構的權利中樞,可羅雲瑾這個秉筆太監卻不肯聽他調派。他想除掉羅雲瑾,奈何羅雲瑾能帶兵打仗,一身實打實的戰功,不好下手。嘉平帝對羅雲瑾寄予厚望,錢興一時之間想不出逼羅雲瑾低頭的法子,聽嘉平帝提起陸瑛,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借刀殺人陸瑛是武將,深得嘉平帝的信任,嘉平帝再寵信羅雲瑾,後者能取代前者在嘉平帝心目中的地位嗎不能。

  論出身,陸瑛是世代簪纓的貴公子,羅雲瑾隻是個殘缺閹人。論資曆,陸瑛少時跟隨族中叔伯馳騁沙場,十二歲就能彎弓殺敵,而羅雲瑾在監軍之前根本沒上過戰場,之所以能建立戰功,還不是因為將官都快死光了迫於無奈頂上去的如果陸瑛還朝,嘉平帝還會像現在這樣倚重羅雲瑾嗎據說陸瑛和羅雲瑾不和,陸瑛以前在宮裏當值的時候曾和羅雲瑾打了一架,若是能拉攏陸瑛錢興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妙哉,決定趁火澆油,笑著道“聽說陸侯爺這些年忙於平叛,拖到三十多歲了還沒娶妻,京裏的世家小姐望穿秋水,都巴望著陸侯爺早日回來。”

  嘉平帝猶豫了片刻,吩咐錢興“擬旨召陸瑛還朝。”

  錢興喜滋滋應了一聲。

  羅雲瑾掃一眼錢興,道“陛下,陸侯爺對陛下忠心耿耿,出征前曾自比是陛下的冠軍侯,誓要為陛下平定湘南,如今湘南局勢未穩,以陸侯爺的性子,隻怕不肯還朝。”

  嘉平帝點點頭“那孩子心實也罷,等老夫人壽日,多賜些封賞。”

  羅雲瑾應是。

  錢興眉頭緊皺,恨恨地閉上嘴巴,他深得嘉平帝寵信,知道什麽時候該收手。

  羅雲瑾說陸瑛自比冠軍侯,那嘉平帝就能算得上是漢武帝了,為了這個名聲,隻要湘南一天不平定,嘉平帝就不會召回陸瑛。他隻是想早點召陸瑛回來和羅雲瑾打擂台,羅雲瑾倒好,一句話決定了陸瑛的未來,至少三四年之內,陸瑛是回不來了這小子夠狠

  羅雲瑾將錢興惱羞成怒的神色看在眼裏,一語不發。

  狠的不是他,是朱瑄。

  嘉平帝借著看賀禮的名義敲打群臣,無異於再一次當眾削弱朱瑄的地位,群臣心驚膽戰,朱瑄卻還有閑心故意把安遠侯府的名字挪到禮單第一頁。自己和陸瑛不和已久,即使沒有錢興打岔,他也會阻止嘉平帝召陸瑛回京。朱瑄什麽都不用做,就能不動聲色地阻止陸瑛還朝。

  羅雲瑾掃一眼東邊的皇太子座。

  趙王、德王、慶王和其他諸王舉著酒杯朝朱瑄敬酒,朱瑄笑著飲了兩杯。趙王帶頭起哄,他不慌不忙,說什麽都不肯再喝,趙王似乎不甘心,旁邊幾位文官立刻圍上前岔開話題,趙王臉上神情鬱鬱。

  羅雲瑾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趙王以為朱瑄體弱多病,朝臣就會轉而支持他這個由鄭貴妃撫養長大的皇子麽天真。

  羅雲瑾前幾天抓了幾個貪腐小官,意外知道一些謝太傅死諫的內幕。謝太傅和朱瑄一點交情都沒有,不會無緣無故死諫,暗中慫恿他的人是錢興派去的。錢興深深忌憚朱瑄,想讓嘉平帝徹底厭惡朱瑄,設了一個毒計,利用迂腐的謝太傅來達到一箭多雕的目的。朱瑄得知消息,不便出麵阻止,果斷派人去請內閣大臣,大臣及時攔下謝太傅,這才將一場宮廷政變消弭於無形。

  如果錢興的計策得逞,謝太傅真的為朱瑄血濺午門,嘉平帝顏麵丟盡,甚至可能永遠在史書上留下昏庸的罵名,他以後會怎麽看待朱瑄鄭貴妃又豈會輕易放過朱瑄謝太傅是文官之首,嘉平帝和朝中文臣的關係也會越來越緊張,轉而愈加寵信錢興。

  世人把太子選秀的事當成熱鬧看,沒人知道平靜表麵下的暗流湧動。

  朱瑄殫精竭慮,一次次從陰謀詭計的漩渦中脫身,現在的他深思遠慮,不可捉摸,已非當日那個衝動莽撞的陰鬱少年皇子。

  他們幾個人中,大概隻有遠離朝堂的陸瑛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