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198
  如果圓圓知道朱瑄變成一個心機深沉、陰柔狠辣的人,會怎麽想她自然不會對朱瑄失望,更不會疏遠朱瑄她善解人意,通情達理,隻會因為愧疚而更加心疼朱瑄。

  今天是他們的大婚之日。

  羅雲瑾回到自己的坐席前,給自己倒了杯酒,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嚨,燒得五髒六腑隱隱生疼。

  他的屬下緹騎盡忠職守,站在內殿兩側護衛,看他雖然麵色沉鬱,但隻是坐著喝酒,沒有其他異狀,悄悄鬆口氣這兩天統領臉色陰沉,經常圍著東宮打轉,一副勘察地形準備搶親的模樣,他們膽顫心驚,真怕統領突然袖子一抖亮出一把匕首來嘉平帝醉情於酒色,很快喝得酩酊。

  朱瑄從宮宴抽身,出了奉王殿,洗馬緊跟在他身後,皺眉小聲道“禮部侍郎已經準備好進諫,讓錢興給攪和了”

  過年的時候鄭貴妃勸嘉平帝停了朱瑄的早課,嘉平帝答應了,拖到現在還沒恢複,東宮屬臣心焦如火,預備今晚趁著嘉平帝高興的時候再提起這個話頭,但錢興一番挑撥,嘉平帝想起謝太傅的事,存心敲打朱瑄,這個時候再提起講讀的事無非是火上澆油,禮部侍郎隻能打消了念頭。

  “時機不合適,再等等。”朱瑄輕聲道,腳步輕快,雙眸皎然生光,錢興的刁難一點也沒有影響到他的好心情。

  洗馬應是。

  東宮內殿。

  金蘭吃了一半停下來,覺得自己很有必要等朱瑄回來一起用飯。

  她沒帶丫鬟進宮,杜岩是東宮最了解她性情的侍從,見她放下筷子,立刻問“可要傳宮人預備香湯”

  金蘭搖搖頭,挪到屏風後麵的榻上,讓杜岩給她找本書看。

  她的箱籠堆在庫房裏,還沒來得及造冊登記,翻找太麻煩,杜岩幹脆從朱瑄平時用來消遣的閑書裏挑了一本遞到金蘭跟前。

  金蘭接到手裏一看,居然是一本剪燈新話,嘴角不由掀起清冷端正的皇太子也會讀這樣的書隨手翻了兩頁,內官小聲稟報東宮掌事太監和掌事女官領著東宮仆從在殿外給她磕頭。

  金蘭入宮前已經準備好賞封,女官托著捧盒出去,眾人領了賞,跪地叩謝,不一會兒,掌事太監和掌事女官進殿拜謝。

  朱瑄喜靜,不重物欲,殿中伺候的人不多,平時起居大多是內官伺候,宮女隻負責外殿事務,掌事太監領一宮內官,掌東宮內務,掌事女官管束一宮宮女,杜岩統管朱瑄的起居瑣事。

  金蘭認真聽杜岩講解,心裏大概有譜了朱瑄瞧著很信任內官,其實內外分明,內務交由宦官打理,外務讓東宮屬臣照管。

  她如今身為皇太子妃,理應接管東宮宮務,但她沒有經驗,年紀又小,而且不懂宮中的爾虞我詐,隻怕會成為朱瑄的負擔朱瑄為什麽要娶她呢他娶胡廣薇多好啊,胡廣薇深得周太後歡心,聽女官說生得也美。

  金蘭想著心事,書隻翻了兩頁,小宦官的通報聲傳進內殿“千歲爺回來了”

  燭火晃動。

  金蘭嚇了一跳,下意識站了起來,掃一眼身邊。

  剪春不在,枝玉也不在。

  她愣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已經嫁為人婦,深吸一口氣,迎出內殿。

  朱瑄站在屏風前,內官正幫他脫下外邊穿的大衣裳和頭上戴的皮弁。金蘭站在一邊看著,不知道哪個內官輕輕地推了她一把,她心神恍惚,腳步趔趄,直撲到朱瑄身前。

  迎麵一股淡淡的酒氣。

  朱瑄扶住金蘭的胳膊,低頭看她,眸底含笑,目光柔和,“是不是累著了”

  他的語氣比他的眼神更溫柔。

  金蘭怔怔地抬頭看朱瑄,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紅了眼圈,眼睫交錯,淚水洶湧而下。

  第31章 喜歡

  金蘭第一天嫁進東宮,實在不想當著東宮內官的麵哭,可她的眼淚怎麽也止不住,而且越哭越傷心,像是要把這些年的委屈通通哭出來。她緊緊咬住唇,伸手想抹去淚珠,手腕被扣住了。

  朱瑄緊緊抓著她的手,不許她擦眼睛,力道不重,但帶著不容她反抗的強橫,低歎一聲,“別擦,擦了明天眼睛疼。”

  周圍的內官麵麵相覷,杜岩反應最快,飛快捧來熱的手巾遞給朱瑄。

  朱瑄接過熱手巾,手指抬起金蘭的下巴,一點一點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金蘭淚眼朦朧,哽咽難言。

  朱瑄自詡鎮定從容,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看到金蘭落淚,竟然亂了陣腳,有些手足無措,心裏暗歎一聲,眼神示意內官退下。

  眾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好了,其他人都走了。”朱瑄聲音輕柔,捏著金蘭的下巴,溫聲細語,“乖,不傷心了。”

  金蘭還是默默垂淚。

  朱瑄歎口氣,張開雙臂將金蘭摟進自己懷裏,“都是我不好,別哭了。”

  金蘭低聲抽泣,下意識覺得擁住自己的這個懷抱溫暖而可靠,手指緊緊扯著朱瑄的衣袖,小臉埋進他胸膛裏,肩膀輕輕發顫。

  朱瑄抱著她,閉一閉眼睛,低頭輕吻她的頭發。

  算了,想哭就哭個痛快吧。

  不知道哭了多久,金蘭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躲在朱瑄懷裏大哭了一場,騰地一下,臉上燒得通紅,手心發燙,身上也跟著發起熱,想推開朱瑄,又覺得不太好意思。隻能繼續緊緊攥著朱瑄的衣袍,小臉貼在他胸膛上,聽他平緩的心跳聲。他很瘦,很高,雙臂緊緊攬在她肩上,她站在他麵前,勉強隻到他胸前金蘭一動不動,站著裝傻,溫香軟玉僵成一塊冷冰冰的木柴棒,朱瑄立即發覺了,挑了挑眉,假裝不知。

  他不動,金蘭更不好動。

  過了好一會兒,金蘭腳都麻了,隻得厚起臉皮輕咳幾聲,輕輕推開朱瑄。

  朱瑄立刻鬆開她,轉而牽起她的手,拉著她走到桌案前,借著搖曳的燭火,仔細看她的臉。

  金蘭臉上通紅,聲音有點啞“讓您見笑了。”

  朱瑄不語,臉上神情有點冷,眼神落在她臉上,久久沒有出聲。

  金蘭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氣了,臉上辣的。

  “剛才想到什麽了”朱瑄忽然問。

  金蘭笑了笑“沒什麽”

  下巴一緊,朱瑄湊近了些,手指緊捏她的下巴,清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想到什麽了還是今天受委屈了”

  金蘭怔怔地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搖搖頭“沒有受委屈東宮的內官服侍得很好。”

  朱瑄神色緩和了些,手指仍然捏著她的下巴,“要是有人敢對你不敬,你不必替那些人遮掩,讓杜岩打發了。”頓了一下,語氣一厲,“若有隱瞞,讓我發現了,罪加一等。”

  金蘭呆了一下,搖了搖頭,輕聲道“殿下,真沒人欺負我我隻是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想起在賀家的時候,家裏來了貴客,賀老爺和祝氏領著她、枝玉和枝堂去府門迎接,那天早上落了場雨,她換了新鞋,腳底打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賀老爺、祝氏皺著眉頭回頭看她,語氣很不耐煩“你怎麽走路的怎麽就摔了”轉頭叫丫鬟,“快扶阿妹起來。”

  金蘭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朝過來扶自己的枝玉笑笑,一聲不吭地跟上祝氏。

  她經常摔跤,時不時磕磕碰碰,賀老爺和祝氏每次冒出口的第一句話永遠是“你怎麽走路的”

  仿佛她生來就是個錯誤,連不小心摔了也是她自作自受,不該奢望其他人回頭關心她。

  而和她有雲泥之差的朱瑄卻會溫柔地扶住她,低聲問她是不是累著了金蘭曾以為喬姐走了以後,自己已經堅強到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愛護,她可以好好照顧自己,可以獨自一人麵對人生的風霜雨雪,她什麽都不怕。

  然而當朱瑄問出那一句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原來她不是不需要,她隻是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不再去期待。

  那一刻,過往的所有辛酸全部激發了出來,鼻子發酸,眼睛也酸,心裏更酸。

  她難受啊

  受委屈的時候,她忍著不哭。

  被欺負的時候,她不哭。

  可當有人對她展露出關心愛護的時候,她卻心如刀絞,傷心得不得了。

  金蘭低頭拭淚,覺得自己好像變矯情了。

  朱瑄握住她的手腕,“別擦,讓杜岩進來服侍你洗臉。”

  杜岩早就備好熱水、香脂等在外麵,聽見裏麵傳喚,麻溜進屋伺候金蘭洗臉,給她重新抹了層潤麵的香脂,然後塗了些香氣濃厚的脂膏在她眼角,她明天要去仁壽宮拜見周太後,不能腫著眼睛過去。

  朱瑄坐在一邊看著,目光落在金蘭身上,很久都沒挪開眼神。幾個小內侍相視一笑。

  白天累了一天,又哭了一場,金蘭身心俱疲,洗了臉,塗了宮中秘製的脂膏,臉上清清爽爽的,覺得精神好了點,想起朱瑄才從宮宴上回來,問“殿下,您要不要用些宵夜果子”

  朱瑄看著她“你叫我什麽”

  金蘭頓了一下,想起藥王廟裏的那番長談,抬起眼簾直視朱瑄。

  朱瑄望著她,眉峰輕蹙。

  金蘭隻好改口“五哥。”

  朱瑄嘴角輕輕揚起,幽黑的雙眸裏笑意閃爍“圓圓。”

  金蘭心道,好吧,總比阿妹這個名字好。祝氏知道她不喜歡賀阿妹這個名字,偏要這麽叫她,一次次提醒她家裏做主的人是祝氏,她得乖乖聽話。多虧了朱瑄,現在沒人敢叫她阿妹了。

  內官重新準備了一桌席麵,菜肴麵果和金蘭剛剛吃的差不多。朱瑄拉著金蘭坐下,先倒了一盞鬆蘿茶,看茶水不燙了才遞到她手裏“嗓子都哭啞了,吃些茶潤潤口。”

  金蘭臉上滾熱,低頭接了茶,淺抿一口,心裏暗暗吃驚。

  朱瑄知道她的所有喜好,席麵上的菜全是她愛吃的,甚至有些是她以前沒吃過的如果說她生得像朱瑄以前認識的什麽人,那不奇怪,世上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可連喜好、性情都一樣,未免太匪夷所思。

  難道一切都是巧合

  她一邊走神,一邊動筷子,不知不覺就著脆嫩的銀苗菜吃完了一碗過水溫闊麵,再看朱瑄,他碗裏的麵一動不動,隻吃了幾口筍齏雞絲。

  他不餓,是為了陪她才坐下吃飯的

  金蘭放下筷子。

  朱瑄看她一眼,“再喝碗雪霞羹”

  金蘭不說話,他怎麽知道她沒吃飽

  朱瑄輕笑,示意宮人給金蘭盛湯。

  雪霞羹就是蓮花豆腐羹,粉紅色菡萏花瓣在熱水裏焯過,和豆腐同煮,雪白細嫩中幾抹淡淡淺緋的花瓣,猶如朝霞映雪,如詩如畫。

  金蘭喝著雪霞羹,時不時瞟一眼朱瑄,他居然知道她的食量。

  在祝氏眼裏,她是個多餘的人,一家人圍坐吃飯,枝堂和枝玉可以想說什麽說什麽,她剛張口,祝氏責備的眼神立刻掃了過來,她於是專心吃飯,想吃多少吃多少,從不虧待自己的腸胃,所以才養得珠圓玉潤的。

  吃了飯,撤下席麵,宮人請朱瑄和金蘭就寢。

  金蘭立刻緊張起來,手腳僵直,被宮人攙著回了內室,坐在床榻邊,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裏放,背上又隱隱冒汗。

  朱瑄就在她身側,挨著她坐下,低頭看她,笑道“怎麽嚇成這樣了”

  大概因為剛才被朱瑄抱著哭了一場,金蘭沒那麽防備他了,心裏的腹誹脫口而出“您當然不怕,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隻是個小女子。”

  朱瑄挑眉。

  金蘭被自己嚇一跳,又覺得自己並沒說錯什麽,強自鎮定,臉卻紅得火燒一樣,眼睫低垂,視線死死地定在自己鞋尖上,嬌羞的模樣看起來要多溫順有多溫順。

  朱瑄不想嚇著她,笑著搖搖頭“圓圓,我去洗漱,你先睡。”說著起身去了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