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835
  三女兒金蘭慢慢長大,這回賀老爺不敢插手。府中內務一律交給祝氏照管,就算有時候祝氏做得不對,他隻當不知道。

  賀老爺總想著,三女兒一個女孩子,用不著多花心思,給她吃給她穿,能平平安安長大就行了。等她年紀大一點,再給她找一個好人家,多給點嫁妝,他就算對得起這個女兒了。但每次對上金蘭那種沉靜淡然、絲毫沒有任何期待的眼神時,賀老爺總覺得心虛。

  他知道自己這個父親做得很不稱職。

  賀老爺安慰自己不要緊,還有時間。等金蘭出嫁就好了,她嫁的是陳家,兩家時常走動,他有彌補的機會。

  金蘭最需要他這個父親的時候,他沒有為她遮風擋雨。

  現在金蘭要嫁去東宮,一個殺人無形、處處是陷阱的地方,他還是不能為她做什麽。

  所有的愧疚、悔恨、擔心、不舍和憂慮一起湧上心頭,賀老爺覺得自己此刻有千言萬語想對女兒說,然而他傻站了半天,什麽都說不出來,最後隻叮囑了一句“金蘭,錢不夠使了,派人和爹說,爹托人給你送進宮裏去。”

  周圍鬧哄哄的,金蘭沒有聽清。

  賀老爺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麽,祝舅父急急忙忙走過來,催促他“太子殿下到了!”

  眾人唬了一跳,推著賀老爺出去。

  朱瑄頭戴九旒玄冕,身著青色五章大袖禮衣,赤色四章裳,素紗中單,朱緣大帶,腰懸組佩,四彩大綬,一身最正式的東宮太子冕服,騎馬到了賀府門前,在正副使的簇擁中踏進賀府。

  原本朱瑄不必親至賀府迎親,他身體不好,禮部怕他承受不住繁冗的禮儀流程,偷偷修改了儀式,他知道以後命人改了回來,削減了其他諸如太子妃跪受寶冊的禮儀,禮部官員滿頭黑線心疼媳婦也不帶這麽不講規矩的!

  皇太子衣冠華貴,天人之姿,氣度飄逸出塵,舉止間自有王孫公子生於俱來的傲慢矜貴,臉上又略帶病容,沒人敢鬧著讓他吃酒,正副使一個比一個老實,飛快地走完流程,請金蘭出閣。

  金蘭在黃司正的攙扶下出閣,庭中設有香案,她行了四拜禮,宣冊、宣寶禮儀後,正使宣製,副使獻禮,主婚者跪受。女官再次請金蘭出閣。金蘭拜別賀家人,乘坐車輿離開。

  賀枝玉看著盛裝的金蘭上了車輿,咬著嘴唇,把哭聲全部吞回嗓子裏,不停低頭擦眼淚。賀枝堂站在一邊。

  金蘭上車前,回頭望一眼自己的家人,目光落在賀枝玉和賀枝堂身上,微微一笑。天清氣朗,明豔日光灑滿她全身,她站在那裏,雙眸猶似一泓秋水,笑容燦若春華。

  姐姐走了。

  以後好生照顧自己。

  鞭炮炸響聲綿密如夏日驚雷,金蘭轉身離去。

  賀枝堂怔怔地望著車輿離去的方向,竟隱隱覺得有些不舍。

  ……

  他想起那天夜裏,金蘭把他叫到房裏,屏退了下人。他臉上不屑一顧,下巴抬得高高的,其實怕得不行,以為金蘭要打他。

  金蘭沒打他,叮囑他以後好好跟著祝舅父學怎麽打理家業,說著說著,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聲音帶笑“這麽淘氣,我早就想抽你了。”

  三姐不曾這麽俏皮地和他說話,賀枝堂不由呆住了。

  昏黃的燭火映在金蘭臉上,她膚光勝雪,眼中含笑,捏了捏枝堂的臉“寶哥,你該懂事了,以後多跟著長輩出去走走,見見世麵。”

  賀枝堂臉上登時漲得通紅。

  不一會兒,枝玉推門進屋,看到枝堂也在,翻了個白眼。

  金蘭一手拉著枝堂,一手拉著枝玉。

  “以後我不在家,你們倆要互相照應,你們是姐弟倆,誰能比你們更親近?”

  枝玉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一聲,偷偷掐枝堂的手,枝堂狠狠瞪枝玉一眼,含糊地出聲附和。

  ……

  耳邊歡笑雷動,鼓樂齊鳴。

  賀枝堂擦了擦眼睛,手背一陣濕意,他呆了一下,繼而嚇了一跳,詫異地盯著自己的手背看,心裏仿佛空落落的。

  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塊肉一樣。

  車輿動起來的一刹那,賀老爺眼中淌下淚來,快步追上前,“金蘭……金蘭……”

  爹爹對不住你啊!爹爹還沒來得及補償你啊!

  賀老爺想說什麽,在宮人攙扶下登上車輿的金蘭一無所知。

  她早就不在乎了。

  祝氏是壓在她稚嫩肩頭的一座大山,每次開口,她先得斟酌語氣以防不小心戳中祝氏的哪一塊心病,逢年過節闔家團圓,她得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刺了祝氏的眼睛讓祝氏不痛快……隻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能放下重擔,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對著剪春撒撒嬌。

  賀家是生養她的地方,但賀家不是她的家。

  阿娘在的時候,阿娘是她的家,阿娘走了,她的家也沒了。

  所以雖然懷疑皇太子的用心,畏懼後宮,因而對賀家有些戀戀不舍,巴不得太子突然反悔說不娶她了,但當真正離開賀家的這一刻,金蘭心中沒有一丁點的留戀,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感覺鬆了口氣。

  一口鬱積於心、足足憋了十多年的氣。

  像養在籠中的鳥兒終於解開束縛,展開雙翅,開始學著振翅飛翔。

  金蘭胸中陡然騰起豪邁之氣,精神抖擻地坐起身。

  這一動,滿頭珠翠搖晃,沉重的鳳冠壓得她頭都抬不起來。兩名跪坐的女官連忙直起身,攙住她的胳膊,扶著她坐穩。

  金蘭被自己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趕緊坐好。

  身著厚重的皇太子妃翟衣禮服,頭戴仿佛有千斤重的鳳冠,坐在搖搖晃晃的車輿裏,聽著車窗外喜氣洋洋的鼓樂聲,她一動不敢動,抬起眼簾望向簾外。

  皇太子一身錦衣華服,騎高頭大馬,走在隊伍最前麵,不論什麽時候,他始終舉止端正優雅,光從背影看,倒是器宇軒昂、朝氣蓬勃。

  他病懨懨的,居然沒一頭從馬背上栽下去?

  金蘭坐著走神要是在老家,女婿上門迎親的時候一定會被捉弄,丫鬟養娘會捧著棒槌追著他打,他那個弱柳扶風、我見猶憐的身子骨,輕輕挨兩下,還能站得直嗎?不過他身為一國儲君,身份高貴,氣度雍容,身邊跟隨的正副使俱是朝中大臣,賀老爺、祝舅父看到他嚇得腿都軟了,哪敢戲弄他呀?聽說連敢勸酒的人都沒有。

  仿佛能察覺到背後金蘭的注視,馬上的朱瑄驀地轉過頭,玄冕前的珠串輕輕搖晃,他目光柔和,含笑望著車輿,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煥發,眸中的笑意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金蘭趕緊低下了頭。

  他到底喜歡她什麽呢?

  第29章 大婚

  皇太子大婚,場麵盛大豪華。

  城中萬人空巷,普天同慶,長街兩邊人頭攢動,比肩繼踵。

  民間嫁娶,婚儀上最熱鬧的就是抬嫁妝和女婿親迎,金蘭嫁的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家,嫁妝再豐厚,在天下至尊的皇家眼裏又能算得什麽況且她的嫁妝還是禮部和宗人府、禮儀房置辦的。民間百姓對她本人的興趣遠遠蓋過對嫁妝的好奇,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想看她一眼。

  奈何車輿被女官和錦衣衛緊緊包圍,層層紅地錦繡軟簾輕籠,簾下珍珠金絲囊並綴,風吹不動,他們什麽都看不見,隻能在心裏暗暗猜測太子妃的樣貌氣度。

  朱瑄貴為皇太子,深得民心,老百姓敬畏他的身份,同情他的身世,仰慕他的風度,見一身莊重冕服的他騎坐馬背之上,出城親迎自己的太子妃,俊秀溫文,舉止高雅,風姿清朗出眾,恍如畫中人,發自內心為他感到高興,齊齊發出善意的哄笑聲。

  東宮侍衛知道朱瑄今天心情很好,沒有出言嗬斥。

  朱瑄掃一眼左右,雙眸幽黑,唇角微微上揚,素來清冷的麵容浸潤了淡淡的笑意,如雲銷雨霽,冬雪消融,一江碧水汩汩而出,經霜尤豔,遇雪尤清。

  一時鴉雀無聲。

  半晌後,人群裏爆發出一陣響遏行雲的呼聲,老百姓愈加激動,追逐著車輿,大聲恭賀朱瑄,歡聲雷動。

  笑語喧天,氣氛高昂。

  連車輿內的金蘭也能感受到外麵老百姓的喜悅之情。

  進入內城後,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漸漸遠去。

  沿途道旁有身著鮮亮服色的禁衛軍和錦衣衛值守,彩旗飄揚,風吹獵獵,儀仗隊伍宛如巨龍一般順著寬闊的長街舒展開矯健身姿,浩浩蕩蕩而過,一道道緊閉的朱紅宮門次第打開,厚重的門閂發出吱嘎吱嘎的刮擦聲,歡快的樂聲如潮水一般湧進內城,在高聳連綿的宮牆之內瀲灩蕩漾,偌大的巍峨皇城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裏。

  金色的暉光刺破浩瀚雲海,傾灑在層層疊疊的飛簷之間,琉璃瓦上浮動著璀璨的暈光,宮城簷牙錯落,矗立在一泓絢爛奪目的金碧輝煌之中,巍然俯視腳下如螻蟻般的人群。

  黃司正掀開簾子和金蘭說話“殿下,儀仗進了皇城。”

  金蘭撩起眼簾,想瞻仰一下雄偉壯麗的紫禁城,入目卻是一扇扇緩緩打開的沉重宮門,車輿已經駛進宮城,金釘朱扉一道道打開,樓台殿宇連綿,白玉石階拱衛環繞,一片高低錯落的殿頂之上,晴空如洗,藍得純澈。

  她望著簷牙交錯之間的那一角碧空,覺得自己此刻的心境就像那一抹湛藍,清清爽爽,明澈透亮。

  鍾鼓齊鳴,鹵薄陳於殿前,身穿各色禮服的文武百官迎候在殿門外,氣氛肅穆。正副使上前唱禮,禮官高亢嘹亮的聲音響起。廣場寬闊空曠,風聲怒吼咆哮,禮官的唱祝聲越過一道高高聳立的彩棚,斷斷續續傳入棚下車輿內,隔得太遠,金蘭一句也沒聽懂,昏昏欲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輿重新動了起來,尚膳監預備了豐盛筵宴,廣場上的百官在禮官引導下陸續入席,內外殿涇渭分明,等車輿進入內殿以後,女官才掀開簾子,攙扶金蘭步下車輿。

  金蘭心道可惜,不知道百官齊聚的場麵是什麽樣的,禮官複禮的時候,她坐在車輿裏,隻能聽見外麵遙遙傳來洪亮的鍾鼓樂聲和隱約的唱禮,就算掀開簾子也隻能觀賞一堵彩棚,什麽都看不到。

  女官小心翼翼扶著她,剛走出幾步,突然停了下來。

  金蘭低著頭,看到一雙赤色織金雲頭鞋履,赤色袍角,赤色蔽膝,衣衫華貴精致,色彩斑斕,綴滿了山川、祥雲、禽鳥之類的吉祥圖案,日光照耀之下,瑰麗輝煌,一對微微凸起的盤旋金龍昭示著男人尊貴的身份地位。

  一隻骨節纖瘦的手伸到金蘭跟前。

  女官知趣地退下。

  金蘭遲疑了一會兒,剛抬起手,立刻被朱瑄緊緊握住了。

  他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握筆的指腹結了薄繭,有些硬金蘭放任自己走神,心想,那天她一腦袋差點把朱瑄撞飛出去,他真瘦啊,手心幹燥冰涼,整個人冷冰冰的,像是沒有一點煙火熱乎氣。

  進了內殿,黃司正引導金蘭去內室更衣,朱瑄鬆了手,目送金蘭一步一步踏進他平時起居的地方。

  金蘭換了身常服出來,花釵鳳冠,鸞鳳雲紋鞠衣,真紅大袖衣,披霞帔,束玉帶,懸玉花彩結綬,佩白玉雲樣叮當,鳳冠仍然壓得她抬不起頭。

  朱瑄也換了身禮服,除去玄冕,戴五彩玉珠朱纓皮弁,絳紗袍,大紅裳,素紗深衣,等在屏風外,聽到環佩叮當聲,轉過身,頸間朱纓輕輕晃動。他低頭俯視金蘭,薄唇輕挑,目光溫柔。

  即使不了解朱瑄,金蘭也能清晰感知到此刻他滿心的雀躍歡喜。他高雅清冷,持重矜貴,喜怒不形於色,此刻卻當眾露出像天真孩童一樣眉開眼笑的喜悅神情,滿殿鴉雀無聲,一聲咳嗽不聞。

  他真高興啊。

  金蘭不知道朱瑄為什麽這麽高興,被他這麽一個風姿卓然的俊秀男子用如此專注纏綿的眼神注視,心裏實在難以平靜,即使百般克製,依然情不自禁地紅了臉。

  朱瑄輕笑,湊近了些,如畫的眉眼近在咫尺“圓圓,我好看嗎”

  金蘭繃緊了麵皮,假裝沒聽見。

  朱瑄得寸進尺,拉起金蘭的手,又含笑低聲問了一遍。

  金蘭孤身一人進宮,了無牽掛,被朱瑄撩得心煩意亂,心一橫,抬起頭,朗聲道“好看太子殿下俊秀飛揚,無人能及。”

  靠得最近的侍從抖了一下。

  杜岩輕蔑地瞥一眼左右看吧,我沒騙你們吧太子妃她就是這麽奔放朱瑄絲毫不以為仵,仍是微笑,拉著金蘭走近內室。房裏點了紅燭,滿室燭火搖曳,燈影幢幢,朦朧的光影中,宮人進進出出,兩人行過拜禮,又被宮人攙去內室換了身禮服,一道道繁瑣的進酒、進飯儀式過後,金蘭不知道換了多少套禮服,暈暈乎乎照著黃司正的指引下拜站起,站起下拜,已經不記得自己身在何方了。黃司正扶著她走到錦褥前,讓她和朱瑄東西相向而坐,女官捧著兩瓢酒走上前。

  金蘭和朱瑄一人接了一瓢,低頭淺抿一口。

  兩瓢的手柄用線連在一起,寓意夫妻同甘共苦,永不分離。喝酒的時候,兩人離得很近,近得金蘭能感覺到朱瑄的呼吸,她學過規矩,錯開朱瑄火熱的視線,不慌不忙啜飲一小口,餘光忽然看到朱瑄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風姿清冷、高雅如謫仙的皇太子,居然在喝合巹酒的時候朝她做鬼臉金蘭一愣,喝的酒來不及咽下,撲哧一聲嗆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