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046
  雖說不日就要大婚,但到底還沒入宮,而且祝舅父是自己名義上的舅舅,年紀又大,金蘭側身謙讓了一下。

  早有內官扶起祝舅父,舅甥倆進屋說話。

  祝舅父年紀不輕,動作卻利落,堅持行完禮,麻利地站起來,一邊往屋裏走,一邊再三給金蘭賠不是,“外甥女大喜,本想早日進京幫襯,年紀大了,路上走得慢,這才給耽擱了。”

  金蘭不露聲色,微笑著和祝舅父寒暄,問老家親戚長輩們好。

  祝舅父一一答了,態度謙恭,又不失親切,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

  養娘奉上茶果,茶是木樨瓜仁泡茶,果子是糖薄脆、梅菜餡金華酥餅、蝴蝶卷絲酥、蘇州鬆子糖,還有一盅解暑氣的冰鎮涼飲子,俱是家鄉口味,祝舅父卻立時變了臉色,眉頭緊皺。

  金蘭知道祝舅父是聰明人,自己無需和他虛與委蛇,而且她馬上就要入宮了,實在沒有閑心和人打機鋒,打發走其他人,直奔主題:“舅舅辛苦,外甥女正有一事托付舅舅。”

  祝舅父一愣,心道這個外甥女果然深藏不露,放下雪泡縮脾飲,道:“外甥女如今貴為太子妃,盡管吩咐便是。”

  金蘭道:“我已經知會過阿爹,待我入宮,就讓他帶著枝玉和枝堂回鄉。家鄉有舅舅和族中親戚幫襯照拂,想來不會出什麽大事。隻是枝堂頑劣,太太又太過溺愛,終究不是事,還望舅舅嚴加管教,讓他懂得些道理,他若有不敬之處,舅舅隻管教訓,千萬別因為心軟就放縱他。再有枝玉性烈,太太和阿爹若管教太嚴,隻會適得其反,望舅舅能從中調解……”

  祝舅父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聽她像交代後事一樣叮囑自己,心中暗暗稱奇,詫異過後,隻餘敬佩。

  他當年果然沒有看走眼。

  “外甥女放心,我在縣裏也有幾分薄麵,我回鄉後一定訓誡族人,不許他們仗著外甥女為非作歹,給外甥女和太子殿下抹黑……”

  金蘭起身,斂容正色,朝祝舅父行了個後輩禮:“能者多勞,舅父為人端正,在鄉裏素有賢名,賀氏一族的榮辱,就托給舅父了。”

  祝舅父忙站起身,連稱不敢,猶豫了一會兒後,道:“枝玉在祝家養到四歲多才送回賀家,我視她如親女,一定不會讓她受委屈,隻是枝堂的事……”

  金蘭一口剪斷祝舅父的話,“您是枝堂嫡親的舅舅,有您看著,枝堂必能長進。不求他出人頭地,隻望平平安安,做個本分之人。”

  饒是祝舅父圓滑老成,聽了金蘭這話,也不由得驚詫地抬起臉,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金蘭。

  他剛才和祝氏大吵了一架,為的就是賀枝堂的事。

  金蘭麵色平靜。

  祝舅父到底是一家之主,見多識廣,心眼靈活,很快恢複了正常,神態比之前更加恭敬,感歎道:“外甥女果然深明大義。”

  接下來,兩人默契地不再提起賀枝堂和賀枝玉,轉而說起宗族的事。

  杜岩說朱瑄已經派人去湖廣了,金蘭估摸著自己被冊封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湖廣,她擔心族人借著她的名頭胡作非為、魚肉鄉裏,奈何兩地相隔千裏之遙,沒法管束,正愁著呢,可巧天上掉下一個長袖善舞的祝舅父,正好解了她的難題。

  金蘭再三叮囑祝舅父:“若有人以太子妃親族的名義作威作福,舅父無需顧忌親戚情分,一律現清白處置。”

  她這些天讀了不少《外戚傳》之類的書,外戚中飛揚跋扈以至於連累全族的不在少數,她可不想哪天自己也成了書上的反麵事例。賀老爺耳根子軟,根本管不住親戚,祝氏眼界狹窄,又是個內宅婦,也管束不了族人,唯有像祝舅父這樣經多見廣、素有威望的人才能鎮得住老家那群族人。

  祝舅父仔細聽金蘭交待,麵色如常,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靜。

  ……

  祝舅父和金蘭長談足足兩個時辰。

  內院,祝氏蒼白著臉躺在窗下榻上,手裏緊緊攥著一把鏨刻壽桃長命鎖,蓬頭垢麵,衣衫淩亂,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著房頂,一語不發。

  養娘進屋收拾了一地狼藉,坐在榻邊,看著祝氏呆滯麻木的模樣,唉聲歎氣。

  不一會兒,祝舅父大踏步走進屋。

  養娘忙退出去。

  祝舅父走到榻前,看著祝氏,眉頭皺得緊緊的。

  祝氏和祝舅父大吵了一架,滿屋子瓶瓶罐罐被她摔得稀碎,她手上滿是劃痕,鮮血淋漓,卻不肯讓人包紮,死死抓著長命鎖,眼球突出,麵色猙獰。

  祝舅父又是氣又是心疼,長歎一聲,皺眉道:“你從此消停了罷!太子妃不會和他相認的。”

  祝氏表情麻木,聽到這句,喉嚨裏啊啊了幾聲。

  祝舅父皺眉道:“你也是糊塗,她如今貴為太子妃,既然沒有揭穿你,可見她心性忠厚純良,沒有報複之意,你還在這裏疑神疑鬼,像什麽樣!”

  祝氏一言不發,死死抓著長命鎖,眼中流下淚來。

  祝舅父歎口氣。

  “我看家中待客的果茶還是舊規矩,茶太子妃一口沒喝,果子她也隻動了一樣,你當了這麽多年的家,怎麽這麽糊塗?如今家中應當事事以太子妃為貴,你不知道她的喜好,難道她房裏的丫鬟不知道?你身為她的嫡母,養育她長大,怎麽也有情分在,她心胸寬廣,又是識大局的人,不計較你這些年的打壓,你不趁著她入宮前解了這些年的疙瘩,隻知道一味躲在屋裏裝病,如此蠢鈍,枉為我祝氏女!”

  被五十多歲的兄長當麵厲聲指責,祝氏心中難堪,淚珠滾落。

  祝舅父搖頭歎氣:“你也別提心吊膽了,你家三小姐……”

  他停頓了很久。

  “不簡單呐。”

  ……

  當年祝氏為了生兒子幾乎發了瘋,為此差點摔死枝玉。祝舅父心疼外甥女,把枝玉抱回賀家養育。祝氏產後抑鬱,吃了藥也不見好,在賀家大吵大鬧,但凡有一點不順心就發作妾侍庶女。喬姐和另外一個妾都是從祝家陪嫁過去的,長年累月,消息瞞不住人。

  那年過年,祝舅父放下手裏的事親自登門向賀老太太道歉。賀老太太倒是很體諒祝氏,畢竟祝家門第高於賀家,而且祝氏也是為生兒子才瘋成那樣的。

  祝舅父安撫好祝氏,從屋裏出來,無意間看到喬姐牽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站在廊下看落雪。

  小女孩圓臉桃腮,五官清秀,眸子烏漆黑亮,眼神又清又透,讓她看上一眼,祝舅父頓覺心頭敞亮,仿佛喝了熱羹一樣,渾身上下暖烘烘的。

  他素日喜歡孩子,情不自禁站在台階上多看了一會兒。

  喬姐凍得臉色發白,一邊跺腳讓腳底暖和些,一邊教女孩兒念詩。

  女孩很聰明,喬姐教了兩遍她就會背了,嗓音脆生生的,清澈婉轉,又脆又甜,一字字念誦:“天仙碧玉瓊瑤,點點揚花,片片鵝毛。”

  抑揚頓挫,聲如銀鈴,斷句清楚明白,一點都不結巴。

  祝家老仆告訴祝舅父,女孩不認字,小小年紀由喬姐口授學會了幾十首詩。

  “作孽喲,今天是三小姐的生日。大雪天的,老太太讓喬姐在這裏立規矩,三小姐心疼她娘,非要陪著。”老仆小聲說。

  祝舅父不由得心生憐惜,不過喬姐隻是他們家的一個丫鬟,金蘭隻是賀家的庶女,他不想多管,抬腳走了。

  老仆送他出門,一路上和他說些賀家的閑話。

  “大姐、二姐性子拐,不好管,成天吵嘴打架,吃頓飯的工夫,為了一塊肉也能吵個天翻地覆,太太氣得不行。三姐靦腆,和她娘一樣,斯斯文文的,規矩不用教就會,聽話乖巧,根本不用人操心。她年紀最小,卻是家裏最懂事的,還特別孝順,每回得了什麽好吃的,非要留著給喬姐吃。雪下得這麽大,喬姐趕她走,她不肯走,撒嬌說想看雪,喬姐拿她沒辦法。”

  賀家人都說喬姐有福氣。同樣是妾侍生的女兒,大姐、二姐嫌棄母親不爭氣,每天想著法兒催母親爭寵,三小姐卻很體貼,從來沒有輕看過喬姐,喬姐被罰的時候,她總待在喬姐身邊,撒嬌哄喬姐高興。

  祝舅父心道,賀家大姐、二姐脾氣暴躁,在祝家長大的枝玉也是爆炭性子,這三小姐卻溫柔乖巧,倒也是奇了。

  不久以後,賀家傳出喜信,祝氏懷孕了,說是一開始沒注意,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月身孕,祝舅父派人上門照顧妹妹,祝氏把人打發回娘家,說她懷孕中喜靜,不喜歡人多。祝舅父疼妹妹,沒有深究。很快祝氏生下一個男孩,那就是賀家唯一的少爺賀枝堂。

  有了兒子以後,祝氏慢慢恢複正常,祝舅父把外甥女枝玉送回賀家教養。

  不多時,忽然傳出喬姐病重的消息。

  一個丫鬟而已,祝舅父完全沒放在心上。但不知怎麽回事,一想起那晚站在回廊裏搖頭晃腦念詩哄母親高興的女孩兒,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他這輩子最喜歡結交落魄文人士子,受過他恩惠的讀書人不知凡幾,朋友們說笑起來,誇他是伯樂。

  既是伯樂,不如賭上一把。

  祝舅父派人送郎中去賀府給喬姐看診,後來還幫忙料理了喪葬。那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一身縞素,走起路來顫巍巍的,穿過庭院,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噗通幾聲,結結實實給他磕了好幾個響頭。

  相安無事好幾年。

  那年枝玉十歲生日,祝舅父去賀家探望外甥女,經過賀枝堂讀書的屋子,站在外邊聽裏麵的讀書聲。

  賀枝堂開蒙不久,讀的無非是《百家姓》、《千字文》、《孝經》、《千家詩》之類的書。祝舅父聽了一會兒,轉過回廊,目光無意間掃到後窗桂花樹下的一個身影,腳步一頓。

  一個頭梳蚌珠髻,簪茉莉花圍,穿蔥黃小襖、鬆綠畫裙的小姑娘坐在樹下一塊大石頭上,膝蓋上放著笸籮針線等物,像是在做針線。

  可她手裏的針卻半天沒動。

  她在偷聽。

  不一會兒屋子裏傳出賀枝堂雀躍的歡呼聲,授課結束,先生讓他自己練字,回屋午睡去了。賀枝堂備受溺愛,哪會乖乖練字?先生前腳出了門,他後腳就呼朋引伴,領著小廝跑得無影無蹤。

  屋外的小姑娘也收起針線,起身走了。

  祝舅父一時好奇,跟著小姑娘出了院子。

  小姑娘沒有走遠,她收起針線笸籮,來到院中一處僻靜地,看看左右無人,彎腰從樹叢後麵拖出一塊大石頭,石頭不大,不過她還是費了不少力才搬動,小臉緊繃繃的,累得直喘氣。石頭表麵光滑,她拿帕子擦了擦,從袖子裏摸出一支筆,蹲在池邊,蘸了些水,開始在石頭上寫字。

  祝舅父吃了一驚,他還以為小姑娘藏了什麽好吃好玩的東西在這裏,沒想到她居然在這裏偷偷練字!

  小姑娘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隔一會兒就拿筆蘸點水。聽到周圍有動靜,一個哆嗦,趕緊把毛筆揣進袖子裏,大眼睛慌亂地四處張望,確定沒人在附近,又低頭繼續寫字。

  祝舅父皺眉看了一會兒,出了院子,問祝家老仆。

  老仆道:“喬姐沒了以後,三姐跟著太太過,太太說喬姐就是念了書才心思多,不許三姐讀書。”

  難怪小姑娘要避著人偷偷練字,隻有那樣才不會留下痕跡。

  祝舅父搖頭歎息,覺得妹妹眼光狹窄。

  身為嫡母,何必和一個失去生母的庶女別扭?庶女養大了,還不是得孝敬她這個嫡母。千防萬防的,有什麽用?

  而且這個庶女看著本分,從不和人口角,卻敢偷偷摸摸自學,可見她心性不一般,好好養大了,未必不是一個助力。

  妹妹當真小家子氣!

  祝舅父不讚同歸不讚同,但祝氏才是他妹妹,他哪有閑工夫為一個妹婿的庶女和妹妹較真,丟開這事,沒有再理會。

  ……

  時至今日,回想當初種種,祝舅父衣衫汗透,心有餘悸。

  尤其在和祝氏對質、得知賀枝堂的真實身世後,祝舅父更是眼前一黑,差點沒被自己的親妹妹活活氣死。

  萬幸。

  幸好祝氏始終恪守底線,沒有加害庶女……幸好他當年留了個心眼,施恩於喬姐……

  否則叫他哪有臉麵去麵對賀金蘭?

  ……

  聽祝舅父說了當年的事,祝氏眼珠滾動,麵容瘋狂:“她真的不會戳穿我?”

  祝舅父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你也該清醒了!為了一個兒子要死要活,疏遠自己的親女兒,枝玉脾氣這麽壞,就是你害的!當年我就覺得你生產的時候有古怪,你是我妹妹,我到底不忍心揭穿你。現在想想,我當初真不該撒手不管。你當年既然鐵了心要兒子,喬姐願意把兒子給你養,你好好養就是了,做什麽要打壓他的親姐姐?你好好待太子妃,好好教養枝堂,太子妃隻會對你感恩戴德!她弟弟養在你名下,可以繼承賀家全部家產,對她隻有好處,她又不傻,怎麽會把枝堂的身世泄露出去?你非疑神疑鬼,隔離人家親姐弟,還處處為難太子妃……”

  越想越氣,祝舅父停了下來,喘了好幾口,剁足輕罵:“糊塗東西!”

  賀金蘭是賀枝堂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當年祝氏為了求兒子求到歇斯底裏,在發現喬姐懷了第二胎的時候,她請人看相,看相的人說喬姐這胎一定是男孩,祝氏便讓喬姐隱瞞下來,喬姐答應了。祝氏借口喬姐病了,把她挪到鄉下莊子上,買通郎中,說自己懷了孕,然後打發賀老爺去外院住。等喬姐生下賀枝堂,祝氏讓人偷偷把孩子抱回賀家,在屋裏嚎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有兒子了。

  這事做得隱秘,知情人隻有幾個,但為了保住這個秘密,祝氏還是狠下心腸將參與其中的仆從都遠遠打發了,連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保母也沒例外。

  後來喬姐病死,整個賀家,除了祝氏,隻有金蘭知道賀枝堂的身世。她是喬姐的女兒,喬姐的身體變化瞞不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