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0-07-10 17:09      字數:5078
  他素來願當個寬仁溫厚,廣開言路的君王,一時難以抉擇。然無論如何,他不誅齊澄。幾番輪辯,他打了幾位臣子,將各方勢頭壓了又壓,至七月,慕容檀之勢已漸向山西擴張時,方從齊澄諫言,力排眾議,祭告太廟,削其宗籍,革其王爵,廢為庶人,並設平燕司,以皇後之兄陳佑為左布政使,率數將赴任,另發八百裏加急令,以老將常懷元調河南、山西兩地共十五萬兵馬,直撲燕軍。

  如此一來,燕軍被逼一隅,寸步難行。慕容允緒更修國書一封遞往朝鮮,欲令李氏朝鮮協同發兵,殲滅燕王。

  豈料慕容檀早有預料,陳佑、常懷元等待調餉畢,少則一月,多則兩月,其統地方兵力,更不如親兵得心應手,一時半會兒定無法危及北平。他遂急點精兵兩萬,自水平府、廣寧衛等地直擊朝鮮,打他個措手不及。

  臨行前,宋之拂細細替他穿戴好戰甲,一路送至端禮門。

  此前他已出征多次,她皆親送,卻無一次如今日般,心裏隱有不好的預感。

  慕容檀大笑著登馬,望著她的眼裏滿是誌氣與自信:“區區朝鮮,十年前我能拿下,如今更不在話下!阿拂,你且等著,一個月後,我定得勝歸來!”

  端禮門外皆是劉善等近臣,宋之拂不敢多言,隻笑祝他旗開得勝,望著他背影直至消失,方含著隱憂回長春宮。

  孫嬤嬤替她斟茶,說了兩句閑話:“想十年前,王爺便大敗朝鮮,那李氏還曾許嫁公主與咱們王爺呢!此番定也是一樣的順利,姑娘勿憂。”

  許嫁公主!

  宋之拂一頓,終於想起來了!

  前世的慕容檀曾娶二側妃,除卻那已經去往蒙古的杜海月外,另一位,便是李氏朝鮮的公主。

  這位公主乃先前曾許嫁燕王的公主之親妹!

  李氏朝鮮素為大齊之附庸,其國君為在大齊內亂夾縫中求生,遂欲兩麵討好,被慕容檀打敗後,為求和而出聯姻之策。此女正該隨慕容檀戰勝後同歸,並於三月後入門為側妃。

  宋之拂心裏暮然泛起落寞與酸苦,怎麽也止不住。

  若是數月前,她大約隻想著替自己日後立足早做打算,可如今......他待她那樣好,她哪裏還能那般灑脫?

  隻怕到時空自傷懷。

  ……

  慕容檀此戰果如所料,所到之處,接迅捷取勝,李氏朝鮮早嚐過燕軍鐵蹄之厲害,為免受戰亂,幾乎不戰而降。直至燕軍挺進皇城,國君更是領諸王子親迎。

  如此有失國君風骨之作為,令金陵大為震怒,皇帝隨即下詔怒斥朝鮮。

  消息傳至北平,燕府上下皆一片歡欣,唯宋之拂,喜憂參半。

  算算日子,那位公主該來了吧。

  七月,暑氣正盛。

  燕軍得勝歸來,一路自朝鮮到北平,除那原有的兩萬精兵,赫然還有李氏國君的一子一女,王世子李芳灝與五公主李芳姬。

  朝鮮國君雖未明言要嫁女和親,隻以子女為質,其意圖卻不言自明。

  前去打聽的家仆們早已瞧見,那朝鮮公主的馬車氣派又精致,絲毫不輸王妃的車架,因而回來時戰戰兢兢望著宋之拂,生怕她氣惱。

  可宋之拂哪有閑情生氣,隻稍憂愁一瞬,便打起精神往端禮門處迎。她經了這樣多日自我折磨,總還是得盡著王妃的本分。

  到得端禮門不多時,慕容檀的坐騎便小跑而來。他剛肅的麵目自一見門邊頂著烈日相迎的宋之拂,便不覺露出欣喜滿足的笑。戰場建功立業,歸家如花美眷,哪還有比這更快意的?

  那烈日下的小女子,粉白的小臉染著緋紅,細密的汗珠自額角沁出,瞧得人直心疼。他下馬快步過去,一手輕抬她麵頰道:“天熱,你不必如此苦等。”又細細端詳,蹙眉道,“怎清瘦了些?可有不適?”

  “暑氣重,食的少了些罷了,不礙事。”她勉強笑著,一雙眼睛卻悄悄轉過,瞥見後頭姍姍來遲的隊伍裏,下人口中那架“不輸王妃”的馬車。

  三駕的馬車,外覆華錦,果然氣派非凡,緩行至階下,便有一朝鮮女子打扮的年輕婢子在車前擱踩腳蹬,輕掀車簾。簾子裏,先伸出一隻纖細潔白的手,丹蔻美而不豔,緊接著,便步出一身段纖柔,麵目明亮豔麗的年輕女子,通身茜色朝鮮長裙,頭梳單髻,行止端莊,氣度不凡。

  此女當是朝鮮公主李芳姬了。

  她一步下馬車,便先轉目瞧慕容檀,衝他笑過,方側目瞧他身旁之女。她素來自負美貌,朝鮮王室無出其右者,今日見這位燕王妃,卻著實令她心驚。這位王妃麵目如玉,眉目如畫,朱唇瓊鼻,婷婷而立時,纖腰不盈一握,柔弱不失清美,有傾城之姿,更兼其雖非高門出身,卻有通身高華之氣,更令人過目難忘。

  她心中頓時警鈴大作,眼中陰霾一閃而過,即刻便收起鋒芒,恭敬笑著上千福身行禮:“芳姬進過王妃。”

  宋之拂眼中的笑漸漸淡了些,下意識輕掙開慕容檀的手,側身避讓道:“公主快請起,我如何能受公主禮?”她自是瞧出來了,這位李氏公主以退為進,能斂鋒芒。

  如此美人,一路行來,慕容檀怕是早已動心了吧。

  她心下戚戚然,越發提不起精神,隻勉力笑道:“長途跋涉,公主怕是累了。趕緊入府稍歇吧。”她說罷側目,卻未見世子,隻詢道,“怎隻見公主,不見世子?”

  李芳姬忽作羞澀狀,抬眸瞧一眼慕容檀,方低聲道:“世子先往驛館歇下了,傍晚再來拜見。是芳姬心急,早聞王妃姿容不凡,欲先拜見王妃,才跟著來了,望王妃勿怪。”

  論理,朝鮮世子與公主當先入住驛館。可李芳姬此舉,宋之拂哪裏還能將她請走?自然隻能請她入府長居。

  一旁的慕容檀麵無表情,雙眉微蹙,隻靜靜聽妻子說話,此時忽然揮手招來個下人,吩咐道:“公主跋涉辛勞,請於嬤嬤來安置。”說罷,徑直往府中行去。

  宋之拂未跟上,待他腳步稍緩,回頭望她時,才遲疑著跟上。

  第38章 眾臣勸納

  一路上,宋之拂終是行在慕容檀身後兩步處,任他快或慢,皆不逾越。

  行在前的慕容檀麵無表情,心中卻莫名不安。不知為何,他方才見她看向那朝鮮女子時,竟有濃濃的心虛,仿佛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一般。

  尤其瞧她一雙美眸裏那一瞬的黯淡,仿佛戳了他心窩子似的。

  他總要說些什麽解釋,可醞釀了一路,總不知如何開口。直至二人入了長春宮,她照例替他寬衣,卻一點不曾抬頭望他時,他方忍耐不住,出口解釋:“我原隻當她跟著李芳灝一同入驛館了,哪曉得未同我說便跟了來。”

  宋之拂手隻微微一頓,便又若無其事的替他係起居服的腰帶。

  “她既來了,便住下吧。橫豎府裏院子不少,即刻便能收拾出來。隻她身為公主,怕怠慢了她。”

  慕容檀一聽這話,臉色便不大好。他苦心解釋,她卻似根本不放在心上般,輕描淡寫。

  “既如此,你自看著辦吧。”他心有不悅,方整好衣物便轉身往外去。

  宋之拂在後懨懨望著他背影,正覺心漸漸沉了,卻見他行到門口,忽然停住腳步,像想起什麽似的,身板挺了挺,旋即又冷著臉轉過身,大步往回走。

  她正莫名張大眼,不懂他又要如何,便已被一把摟住,狠狠的吻上。

  驚呼與錯愕皆被吞下。

  慕容檀一點空隙也不想留給她,隻將這月餘積攢的掛念統統化為欲念,一股腦兒發泄出來。

  誰讓這小丫頭貫會惹他不快?

  宋之拂臉皮薄,一麵伸手推他,一麵雙目往一旁婢子們身上瞟。孫嬤嬤老道,趕緊一揮手,令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的悄聲閡門退開。

  寢殿一閉門便是一兩個時辰,眾人皆知王爺與王妃情濃,自無人敢打擾,隻那被於嬤嬤安置的朝鮮公主李芳姬,卻不請自來。

  孫嬤嬤與柳兒等自然將她攔下,含蓄道:“王爺與王妃正歇息,恐不便見公主。”

  李芳姬仍是一襲朝鮮衣裙,明豔的臉上是恭敬的笑,卻並不退開,隻略提高了聲道:“芳姬不敢叨擾,隻是自故國帶了些山珍,特獻予王爺與王妃。”

  隨侍的數名婢女立即手捧漆盒上前,揭開紅綢,露出底下諸多名貴山參等物。

  李芳姬仍做恭敬狀,卻更上前兩步,話鋒中有身為公主不容拒絕的強硬:“煩請嬤嬤通報一聲。”

  她身側數個婢子也更圍攏些,紛紛道:“公主拜見王爺與王妃,如何要被拒之門外?堂堂大齊燕王府,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一時間,人聲嘈雜起來,即便孫嬤嬤不通報,寢殿中也已隱約聽到,若再強攔著,反倒與故意刁難的惡仆別無二致。

  豈料孫嬤嬤卻寸步不讓,直接攔住她去路,躬身道:“王爺與王妃歇下了,公主請回。”

  殿中內室,慕容檀與宋之拂正疲累酣眠,忽聞殿外紛亂,悠悠轉醒,二人無言相顧,轉眼便聽出端倪。

  慕容檀方得滿足的麵上已現出陰沉神色,宋之拂咬著唇,隻道他為孫嬤嬤的怠慢而不滿,遂覺心涼,默默起身更衣,欲出門去迎。

  誰知未到門邊,慕容檀卻忽然起身,大步上前自後摟著,握住她行將觸碰門扉的雙手,蹙眉道:“好容易有片刻寧靜容我歇息,你出去作甚,這等小事,令他們自去處理便罷了。”說罷,又拖著她回內室。

  殿外頓時靜了。

  慕容檀話音不大,隔著一道門,卻清晰的傳入眾人耳中。孫嬤嬤與柳兒等麵上閃過得意,李芳姬眼裏有一瞬陰霾,轉眼又恢複端莊的公主模樣,笑道:“既如此,芳姬便不打擾,稍後再來。”

  她此來不過試探,並不急在一時。

  宋之拂聽著外頭聲響漸去,終是忍不住訥訥道:“她畢竟是朝鮮王女。”

  慕容檀冷哼一聲:“王女又如何?不過手下敗將罷了。既要來北平,便得懂規矩。”

  原本自朝鮮前來為質的,該是世子與世子妃,豈料那李氏國主非以世子妃有孕不宜遠行為由,以公主代替同往。他心知其聯姻之意,始終猶豫著,因趙廣源、劉善等皆讚同,他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可心中卻總隱隱抗拒,不願輕易行聯姻之策。

  今日這李芳姬擅自跟來王府,他已是不快,如何還能容她在府中這般行事?

  可宋之拂卻絲毫不因他冷淡的態度而欣喜。前世,慕容檀娶杜海月與李芳姬兩位側妃,卻傳聞他獨寵李芳姬,原因無他,隻因這位朝鮮公主嫁他不久,便替他生下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兒子。

  子嗣。

  那是身為女子,唯一能期盼傍身的。她期盼許久無果,心裏如何不苦?隻恐日後慕容檀登上大位,便有後宮佳麗三千,而她孤零一身,色衰愛弛,淒慘度日。

  ……

  傍晚,世子李芳灝攜隨行臣屬等入王府拜見。

  李芳姬自去迎候,與眾人一同再拜王爺與王妃。朝鮮臣屬獻上山珍、木器、漆器等凡十八箱,在殿中一一鋪開,李芳灝跪道:“我王曾請國師夜觀天象,紫薇光華黯淡,北方新星光華耀目,此乃天下易主之相。王爺命格貴重,有天子之氣,當為天下主。”

  一番吹捧亦真亦假,卻清楚明白的道出了朝鮮臣服燕王的打算。慕容檀臉色方霽,卻又聽他道:“我王五女芳姬,生帶祥瑞,命格貴重。我王盼其得配燕王,結秦晉之好。”

  李芳灝忍了一路的話,終於待入了北平,方說出。身側素來力求端莊的李芳姬更是羞澀得雙頰微紅,微微低頭,不敢直視旁人目光。

  一時間,殿中鴉雀無聲,數十雙眼睛皆望向上首的慕容檀,隻待他回應。

  隻見他麵無表情,淡淡掃過眾人,最後在垂首不語,不知在想什麽的宋之拂身上逗留片刻,才開口道:“此事容後再議。今日王府設宴,款待遠客。”說罷,隻揮手令人賜座擺席。

  李芳姬美眸中閃過一絲失落,隨即便是不甘。

  她在故國自來是為眾人追捧的那一個,更因美貌兼出身,從未被人當麵拒絕。可今日她不但在長春宮吃了閉門羹,更在殿上當眾失了麵子,這教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她的故國如今正陷危機,身為公主,自當肩負責任。而上首那個坐燕王妃之位的女子,空有能與她媲美的美貌,卻無高貴的出身與家世,難道隻憑早了一步,便能將她踩在腳下?

  她不甘心,遂衝兄長使眼色。

  待眾人落座,女眷等被引至殿中一側,設屏風隔開。婢子捧著杯盤佳肴入內一一布下,酒水斟滿之時,李芳灝忽又起身拜道:“臨行前,我王特令十名舞姬隨行,今日諸位大人都在,不妨請她們獻上一舞。”

  在座者不少武將,一聽歌舞,尤其是素日鮮見的異域歌舞,登時兩眼放光。

  隻聽樂聲傳來,十名身段輕盈,麵容秀美的朝鮮舞姬步入殿中,於正中獻舞。一時衣裙翻飛,脂粉之氣漸漸彌漫,眾人調笑聲愈盛。

  正當此時,隔著屏風處,忽悠琴聲傳來。

  那是朝鮮的伽倻琴,其聲如箏,卻更纏綿悱惻,低沉幽怨,如泣如訴,聽得人人皆抬眸斂笑,心生淒涼,紛紛望向樂聲來處,連舞姬們何時退去都不曾留意。

  一曲畢,卻見李芳姬雙手捧琴,自屏風那側緩步而出,衝上首微一福身道:“芳姬一聞樂舞,便思念故國與亡母,情難自禁,請王爺恕罪。”

  她本是個明豔動人的女子,此刻眼中帶露,麵有淒切,再捧著伽倻琴,配一襲茜色長裙,倒更有風情。眾人一時看呆,竟沒回過神。

  李芳灝也起身道:“我兄弟姐妹中,母後最愛的便是長姐,豈料那年長姐遠嫁,不幸去了,母親傷心,不久也去了。”

  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狀似無意,旁人卻聽出端倪來。

  他們口中遠嫁的那位長女,豈非就是當年許給燕王,卻無福而亡的公主李芳吟?這怕不是在提醒燕王,兩國聯姻,自太|祖時便有先例,當年能娶,如今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