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0-07-10 17:09      字數:4346
  他自不願承認,忙幹笑道:“阿拂何出此言?”

  “想必他早已許你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吧?”她吐出的話毫不留情,“你們鄭氏一門,皆貪生怕死,為了功名利祿,到底還要如何逼我?”

  她兀自笑著,晶瑩的淚珠卻順著雙頰大顆大顆滾落,滿是失望與委屈。

  “我絕不再令你們如願。”

  “阿拂——”鄭子文到底麵嫩,一下被她戳中心思,滿麵通紅,支支吾吾。

  與二人一牆之隔處,一頎長身影筆直挺立,屏息凝神,雙拳攥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正是原該在城郊的慕容檀。

  他傍晚時假意離開,隻為令這二人放鬆警惕,好暗中觀察其到底有何謀算。

  方才他聽得真切,她喚鄭子文“表兄”,鄭子文更挾她暗害自己!

  饒是早有預料,乍聞時仍是禁不住心中狂跳,一動不敢動,生怕她說出令他失望透頂的話。

  幸好,她說不會讓鄭家人如願。

  他懸在嗓子眼的心剛剛落下,卻忽有瓷瓶碎裂聲傳來,緊接著便是她喊著哭腔的喃喃道:“大不了,我眼下便向王爺坦白,我這條命尚是他救的,他若因此降罪,我認便是!”

  說罷,竟徑直轉身自屋門出。

  鄭子文一聽,登時慌了,不管不顧將她攔在門口,伸手一把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急切低吼道:“阿拂,你要置我於死地嗎?你就不怕,祖母她——”

  他如此脫口而出的威脅,愈令她淚水漣漣,方要奮力掙紮,卻忽有一道頎長身影猛地推門而出,緊接著便一掌重重擊在他胸口,疼得他不禁鬆手,連連後退數步。

  待他好容易站定,定睛一看,卻登時大驚失色,顫抖著撲倒在地,慌亂道:“王——王爺!”

  來人正是慕容檀。

  隻見他麵色陰沉,滿目不屑的俯視著伏趴著直打顫的鄭子文,冷笑道:“憑這般草包也想殺我?慕容允緒未免太小瞧我!”

  鄭子文聞言知他定全聽到了,竟嚇得兩眼一翻,當場暈得不省人事。

  慕容檀再不多看一眼,隻示意劉善等將人悄聲帶走。

  寢殿外霎時隻餘二人。

  宋之拂咬著下唇,垂首斂目,心知藏了許久的秘密再不能隱瞞,正欲坦白,卻聽頭頂傳來他平板無波的聲音:“隨我來吧。”

  她愕然抬頭,緊跟他的步子入了書房。

  點起燭火,屋中漸明,她茫然四顧,目光卻漸漸落在正中桌案上攤開的畫卷上。

  那是一幅少女肖像。

  畫中少女五官清秀,端正而柔弱,赫然是十四五歲時的鄭瀟!

  他何時知道的?是否這些時日,他皆在看她笑話?是否他早已不再信她?

  宋之拂目光愈加暗淡沉寂,轉過身不敢直視他:“夫君既早知真相,又何故縱我至今?我原也不配居這王妃之位。今日殺剮隨君,阿拂無怨言……”

  慕容檀聽她語調戚戚然,一顆心仿佛被緊緊捏住,窒悶抽痛。他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緊,生硬問道:“當初鄭家人緣何令你替嫁?”

  “左不過舅父舅母不舍表姐遠嫁,又兼我少失恃怙,無依無靠,更無人識得,生來是個克星命,遂暗中起意令我替嫁。”她說罷,便等著他勃然大怒,直接處置。

  豈料身後人靜默片刻,卻忽然輕笑出聲:“我是個克妻命,如此說來,你我豈非天生一對?”

  宋之拂怔住,閃著水光的眼眸滿是驚愕,似不敢相信般抽噎問:“你……不生氣?”

  慕容檀忽而神情一肅,作憤怒狀:“我自然生氣。”

  他如何不氣?劉善好容易請技藝嫻熟的畫師,根據湖廣道一帶曾見過鄭家姑娘之人的描述,繪了畫像,今日送至他書案上,他方知同床共枕多時的妻子,竟是個冒名頂替的平民之女!

  堂堂先帝親子,身負赫赫戰功,常居王位,再是不濟,也容不下鄭承義這等小人如此肆意侮辱!

  可方才聽二人言語,他才漸回過味來。鄭氏之錯,著實不該由這可憐的小女子承擔。她不過一寄人籬下的孤女,如何能替自己做主?況方才她嚴詞拒絕,足見並未有何對他不起之處。

  再思及過去落在自己身上的“克妻”惡名,他哪裏還能苛求?

  “我氣你瞞我多時,若非今日事發,你是否還要繼續騙我?”

  他原隻嚇唬她,令她往後不敢再有欺瞞,卻禁不住她抽抽嗒嗒,委委屈屈,朦朧淚眼微微一橫,但見波光流轉,媚態天成,勾得人心頭一跳:“阿拂若早說了,隻怕早已為夫君所棄……”

  那輕軟的嗓音帶著細細鼻音,撩得他滿心滿眼都化作水,哪還有一點怒意?

  她說得不錯,若再早數月教他發現,他定會聽從趙廣源諫言,幹脆舍棄她。事到如今,他哪裏還舍得?

  這世上有太多人盼著他二人離心離德,興許,他該想個法子,令她再離不開他。

  “我不棄你。”他忽而自身後將她摟住,雙手漸漸自腰側滑過,落於腹部,“阿拂,替我生個孩子吧。”

  他要她生孩子。

  宋之拂久久不能回神。

  她懷著滿心愧疚,視死如歸般隨他入書房,卻不料,他竟要她生孩子。這算什麽?

  “你……不嫌棄阿拂出身低微嗎?”到底是平民女子,自來卑微慣了。她自小寄人籬下,即便前世身在皇宮,慕容允緒也是對外稱之為鄭承義之義女,方容她無名無份的常伴左右。

  慕容檀此刻著實心疼了,伸手捧住她淚意斑駁的麵頰,深邃雙眸直視她,啞著嗓音道:“你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毋需妄自菲薄。我過去於姻緣上不順遂,父皇亦曾賜我平民女子為妃,隻我沒福。阿拂,我年歲已不小,往後無論功業成否,都該後繼有人。”

  高門貴族皆重血脈,分嫡庶,前世慕容允續再寵愛,也隻當她為掌中玩物,旁事閉口不提。

  可是眼前人卻真心將她當作明媒正娶的正妻,教她如何不動容?

  她抽噎著點頭,隻說了個“好”,淚水又止不住滾落。

  慕容檀忙伸手胡亂替她拭淚道:“別忙哭,明日教人瞧見你這模樣,還當我欺負你了。”他忽而像想起什麽似的,蹙眉佯怒道,“方才還未說完,那姓鄭的草包,你可曾對他有情?”

  宋之拂一窒,忙搖頭辯解:“不不,阿拂沒有!”她忽而噤聲,小心翼翼縮了縮脖頸才道,“隻從前曾有婚約......”

  慕容檀臉色愈寒,冷硬道:“緣何未嫁?”

  “舅母嫌我八字命格不好——不,實則是我——是我自己不願嫁……”她一見他神色,忙將當時自己如何買通算命先生一事和盤托出。

  慕容檀聽罷遂覺心頭舒坦,他中意的女子,果然非比尋常。

  “如此甚好。”趁她鬆懈,他忽而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往寢殿去。

  “你這是作甚?”她麵頰羞紅,卻不敢驚呼,生怕教人聽見。

  他慣常冷峻的麵上布滿得逞的笑容,嗓音低沉道:“才說要替我生孩子,自然得珍惜這短短春宵。”

  ……

  燕居之殿,趙廣源攜劉善等審鄭子文。

  後者渾渾噩噩,粉白的麵上滿是惶恐怯懦,未待逼問,便已將齊澄的交代一字不落的和盤托出。

  劉善等素來不喜這等酸腐儒生,更見不得其軟弱無能,毫無氣性的做派,紛紛麵露鄙夷。

  鄭子文此刻哪還顧得上麵子,隻管磕頭告饒:“此皆齊澄指使,非我所願,各位大人饒命,求王爺饒命呀!”

  劉善等怒極,抬手便欲劈下,卻被一旁的趙廣源止住。

  隻聽他雲淡風輕道:“我等饒你又如何?你以為這般回金陵,陛下能饒你?隻怕還會殃及整個鄭家。”

  鄭子文方才慌亂中未及細想,此刻聞言,頓又瑟瑟發抖。齊澄雖以高官厚祿誘他,卻也的確曾以家人性命為脅,他若如此狼狽而回,一旦陛下降罪,自無可逃。

  趙廣源知他懂了,方道:“如今給你兩條路,其一,以你一人之命換鄭氏滿門暫;其二,你替王爺給陛下遞個信,我保你鄭家無事。”

  鄭子文徹底靜下,將信將疑望著他,遲遲不敢言語。

  “你自想吧,明日再做決定。”

  說罷,趙廣源便領眾人離去,隻將他一人關在屋中。

  劉善等不解:“先生,他對王爺圖謀不軌,為何不幹脆取他性命?”

  方才若非趙廣源攔著,他們隻怕已將其收拾得再起不來。

  “且看吧,他有大用處。”趙廣源輕歎,“況且,念在王妃的麵上,王爺也定不會殺他。”

  旁人瞧不出,他卻看得真切,他們這位氣吞山河的燕王,早已甘為王妃百煉鋼化繞指柔了。

  第37章 李氏公主

  第二日,慕容檀初聞趙廣源欲留鄭子文性命時,頗為不滿,待趙廣源一句“到底是王妃血親”,他方漸漸回過味來。

  鄭子文該死,出賣他的阿拂,還要謀害他,可再該死,到底是她的親人,那個家裏,還有她最緊著的外祖母。

  然他不願承認自己的私心,怎可因這點男女之情,便手下留情?

  幸而趙廣源早已看穿,趕緊給他台階:“況且,鄭子文此人大有用處。令他獨自回金陵,言陛下欲無故刺燕王,如此一來,舉世震驚,王爺可速發檄文清君側。陛下若殺鄭子文,世人便會議論其乃心虛所致。如此,既保鄭家平安,又是我等起兵之大好時機。”

  如此,慕容檀深以為然。

  而那膽小如鼠,貪生怕死的鄭子文,自然毫無意外求自保,第二日便聽了趙廣源的囑咐,孤身一人,逃命似的直奔金陵。

  不出半月,消息傳至金陵,舉國震驚之際,慕容檀突發檄文,直指太常寺卿齊澄居心叵測之佞臣,以讒言使帝罔顧倫常,誅殺親叔,更細數其幾大罪狀,欲發兵金陵,以清君側。

  至此,按捺了近一年的新帝與燕王,終於開戰,寧靜了十數年的大齊土地,戰火又起。

  燕軍兵器已鑄,將士們日夜操勞,等的便是這一刻怒起。

  慕容檀與趙廣源等早已謀劃好,當即披掛領兵,以北平為據,半月內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保定府,隨一月,原由新城侯所掌,如今以徐岩行為指揮使之萬全都司,則不戰而降,主動歸附。

  不出兩月,金陵新帝尚未擬定策略之時,慕容檀已率先以北平為中心,形成前後防線。盡管轄地未廣,先前有意之北方諸將,早已嗅到風向,蠢蠢欲動。

  當此全城戒嚴之際,慕容檀一麵在大齊疆土之上撻伐,一麵回府時夜夜努力,隻盼妻子能誕下子嗣。不但是他,連周遭大臣也暗急起來。

  凡要為人君者,不可無嗣。尤如燕王這般,常在沙場奔走,必得有嗣以保不測。從前有個克妻的惡名,連娶親尚且艱難,自然無人敢言。然如今好容易有了正室王妃,燕王已近而立,實該迫在眉睫了。

  然而宋之拂嫁入燕府已有一年,近來更是日日早晚飲孫嬤嬤備的湯藥進補,卻遲遲不見動靜,著實令人心急。

  她原未多想,可慕容檀離家的日子越來越多,望著她的眼神也愈加期盼,她自也心生愧疚。再思及上輩子,侍奉慕容允緒三年之久,也未曾有孕,更是暗自懷疑。

  她遂請大夫細細診脈。大夫隻言她身體康健,並無隱疾,久無動靜隻因心神不寧,盼子心急所致。

  於嬤嬤也來勸:“王妃不必憂慮,既身體康健,那便是緣分未到,興許順其自然,便能有了。”

  她漸放低期望,不再日日焦心,卻不料,此事竟會為他人詬病。

  ……

  卻說金陵城中,朝堂爭論不休已有一月之久。

  皇帝欲聽齊澄言,抽直隸、山東兩省之稅為餉,調河南、山西兩地之兵,對燕王形成圍剿之勢,將其擒殺。然眾臣卻各持己見,有言朝中無堪用之將,地方將帥則多與燕王有故舊,此舉不妥;也有言既燕王以“清君側”為名起兵,不若如他所願,誅殺齊澄,皇帝下罪己詔,令其無借口再發兵便可。

  一時眾說紛紜,令慕容允緒頭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