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叮——”

  瓷器被放置到木質桌麵上的聲音。

  名為梵恩的巫者在眾人麵前一一放下杯碟，溫溫和和地一笑：“時間卡得剛好，新出爐的茶水和點心，嚐嚐看吧。”

  亞澤和利奧原本是拒絕坐下的。他們的心情尚未平複，隻有像這樣單膝跪地、從仰視的角度好好看著那個人，才能夠讓他們稍微冷靜一點，不做出失禮的事。

  但葉滄邀請了他們。

  這位重新回歸的王不過是微微歪了歪頭，露出恰到疑惑的表情，隨風而動的發絲都美得不可思議。

  王說道，“嗯？你們不願意陪我一起品嚐茶點嗎？”

  亞澤、利奧：“……”

  他們立即坐到了葉滄對麵的座位上，正對著王的盛世美顏，瞬間感覺整間屋子都亮堂了。

  當然，如果這個時候同屬於王衛隊的萊耶在場，這位亞特蘭蒂斯最優秀劍士加王廚，一定會黑著臉，大聲嗬斥兩人的大不敬。

  想到這裏，葉滄終於意識到，他一直以來覺得少了什麽並不是錯覺，於是不禁開口問道：“說起來，怎麽沒看見萊耶、多琉，還有星昂？”

  ——梵恩，利奧，亞澤，萊耶，多琉，星昂。

  這便是亞特蘭蒂斯這一代王衛隊總共的六人。

  比起海妖族上一任王的十三人之數，算是史上人數最少的一代，但同時，也是史上最強的一代。

  猶記得一開始，亞特蘭蒂斯的巫者們望著這稀少的人數，委實擔心了好久。

  然而等到六人成長起來以後，他們以壓倒性的強大實力，完美彌補了數量上的不足，履行了作為王劍與盾的職責，與葉滄一同開拓出了新的時代與神話。

  而比起外界的驚歎和評價，葉滄對他的王衛隊的印象，其實一直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創作團隊。

  團隊內部，什麽占卜師、人偶師、畫家、演奏家、歌唱家、劍舞者一應俱全，同時他們還完美具備了藝術創作者的迥異個性、以及敏感纖細的神經。

  想當初，他跟他們初識並磨合的時候，各種事件層出不窮。小可憐們各個美強慘，攻略難度地獄級，回想起來就是一把辛酸淚。

  幸運的是，過程雖然艱辛，但獲得的果實是遠超越付出的美味。而現在的葉滄，已經早就到了能夠收獲果實的時候了。

  提到王衛隊的同伴，亞澤和利奧的神情一滯。

  葉滄若有所覺，挑眉道：“怎麽了？”

  梵恩在這時順勢接口，回答了他的話，“實際上，今天我特意邀請了王衛隊的全員來這裏……”巫者的唇邊揚起一抹看好戲的輕笑，“不過現在看來，來赴約的似乎隻有亞澤和利奧呢。”

  利奧聞言瞬間抬頭，頭上的貝雷帽都歪了一下，咬牙切齒：“那是因為你根本沒有說清楚是王回來了！”

  就用那一副輕佻的口吻，隨性地說著要在今天開茶話會，就問問有誰會重視啊。

  就連他，也是因為剛巧店裏的人偶到了維護期，才過來看一眼。而亞澤作為全王衛隊最聽話最好說話的人，也就跟著過來了。

  難以想象，如果他們今天不來，究竟會錯過什麽……！

  亞澤自動過濾了同伴對巫者的聲討，一雙眸子沉寧又安靜地注視著葉滄，原本冷淡的眉眼在這唯一的特例麵前，近乎本能地柔軟下來，便有了仿若冰雪初融的美麗。

  他條理分明地為他的王解惑，“自從您離開後，帝國的政務采取輪班製，這個月剛好是萊耶輪值，他現在應該還在王宮忙碌。至於多琉，他幾乎不會參加梵恩舉行的活動。”

  亞澤點到即止，不知為何，沒提最後一人。

  葉滄一怔，“多琉？為什麽，我記得他跟梵恩的關係應該沒有這麽差？”

  “因為那個孩子憎恨著我呢。”這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巫者微微一笑，語氣中並沒有什麽波動，像在敘述一件稀鬆平常的事，隻是雙眼緊緊凝視著葉滄，“因為明明察覺到了您的命運，卻如同旁觀者一樣視而不見，就這樣看著你離開……”

  他的話音未盡，原本還算平靜的亞澤和利奧已經抬頭看向了他。

  亞澤雖保留著最基本的理智，但目光在此刻還是忍不住冷了下去，而利奧已經一手按在了的貝雷帽上——這是他出手前的征兆。

  隔壁桌的兩個少女在接二連三的衝擊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們哆哆嗦嗦地緊挨在一起，就像預感到暴風雨到來的小動物，弱小可憐又無助。

  最終，她們把忙亂無措的目光投向了葉滄——她們知道，如果有一個人能夠阻止這即將展開的不妙走向，那也絕對隻有這個人了！

  空氣中的緊張氣氛一觸即發。

  葉滄很冷靜。

  他輕“嗯？”了一聲，不解地開了口：“可是，你不是已經把自己的心分給我了嗎，這對我很有幫助，我該感謝你。”

  第54章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當然, 這並不意味著眾人的冷靜，而是這一刻，葉滄短短的話語從耳朵進入他們的腦海, 再在腦海裏處理完畢並反應過來——漫長的過程。

  從來沒有這麽漫長過, 就像精神和理智, 在本能地拒絕相信這個事實。

  他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亞澤緩緩抬頭, 語氣帶著一股子虛幻的平靜：“王, 您剛剛……說了什麽？”

  葉滄頷首，善解人意地重複了一遍：“他把心分給了我。”

  身後的梵恩隨著他的話語微微垂眸, 注視著自家壞心眼的王, 既縱容又無奈地歎了口氣。然而下一個瞬間, 手卻異常誠實地, 覆上了自己的心口。

  他這個不自知的動作，對於在場的大多數人來說，即是一種默認。

  ——導火線被點燃了。

  “砰——！”

  利奧猛地站了起來，因為無法控製的力道, 桌麵上的杯碟被引得動了動，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那聲音讓他清醒了一瞬，原本海妖族狩獵時才會微微折光的雙眸，暗了一下, 少年竭力忍耐住胸腔翻湧的情緒，對著葉滄低下頭。

  “抱歉, 王, 請您寬恕我。但是, 這件事、這件事我必須好好確認一下！那個家夥……他分給您的心是指……”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作為王衛隊裏麵最小的存在，利奧行事素來無法無天、無所顧忌，即便是麵對板著臉的萊耶也絲毫不虛。

  而能夠讓這個少年低頭、乃至屈膝跪地的人，毋庸置疑的，放眼全亞特蘭蒂斯、乃至於全宇宙，也隻有葉滄一人而已。

  就像現在，即便本能已經讓他幾欲暴走，可因為葉滄的存在，他艱難地保持著最後的一線冷靜。

  葉滄立即意識到了少年的想法，安撫道：“放輕鬆，別誤會，這裏心不是指什麽亂七八糟的情感，就是心髒、鮫珠。”

  他說著一手支住下顎，回頭看向身後的巫者，“你說是吧，梵恩？”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不過……”梵恩低頭注視著他，語氣一頓，銀灰的眸子折射著朦朧的光暈，泛起星星點點的笑意，“‘亂七八糟的情感’？我不知道具體是指什麽，這點倒還有待商榷。”

  葉滄微微眯起了眸子，嗯……這家夥是真的不怕玩火自焚？要知道全隊唯一還能管著點人的萊耶現在不在，利奧鬧起來的話，他不一定會阻止哦。

  果然，利奧的雙眼燃起火光：“你在暗示什麽？”

  “鮫珠是海妖力量和生命的源泉。”亞澤示意利奧冷靜一下，“如果他真的預見了王的結局，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不奇怪。”

  因為如果王需要，他、或者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毫不遲疑地這樣做，甚至，更狠更徹底。

  不過……

  亞澤直直地看向巫者，語氣無波無瀾：“我想知道，你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準備？這顆鮫珠，是非你不可還是誰都可以？”

  梵恩看著葉滄不說話。

  亞澤於是闔了闔眼，他說：“我明白了。”

  然後，他站了起來，抬手衝著梵恩隔空一點，說道，“水刃。”

  隨著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中憑空凝結出透明的利刃，足有十數道之多，唰唰幾下就衝著巫者全數切去。

  葉滄感覺到身後的巫者就像早有準備一樣，迅速撤開，他雙唇一彎，望向追殺出去的亞澤忍不住感慨道，亞澤這冷靜又果斷、能動手就絕不嗶嗶的性格還真是一點沒變啊。

  “慢著，亞澤，他可是我的獵物！”利奧就沒跟上一拍，望著已經開始交戰的兩人，怒火中燒地壓下了貝雷帽，嗬道，“可惡，給我等著，梵恩你竟敢以權謀私，我現在就要處決你！”

  然而，少年剛衝出去兩步，又驀地退了回來。他隔空一招，便從水波一樣泛開的空氣中拉出了一位少女，正是原本安坐於店鋪大門前的那個人偶。

  “王，莉莉婭會陪著你的。”少年濕漉漉的藍眼睛望著他，“你不要覺得寂寞，我馬上就回來陪你。”

  葉滄一愣，隨即失笑著拍了拍少年的腦袋：“去玩吧。”

  利奧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腦袋，隨即，那雙湛藍的眼瞳貓兒一樣眯起，就像被所仰慕的人寄予了厚望，他重重點了點頭——為了王，他絕不會輸！

  目送著少年也閃身加入了戰局，葉滄這才看向隔壁桌的兩位少女，和藹道：“我看今天梵恩大概沒有時間招待你們了，不如你們改日再來吧。”

  出乎意料的，似乎一直就在等他這句話，少女們瞥了眼遠處以驚天動地之勢展開的動蕩，含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為了防止自己一看葉滄就走不動道，她們很有自知之明地迅速低下頭，如蒙大赦地挨著牆角逃到了門口。

  “打擾了，謝謝您！”門上的風鈴響了又關。

  這神奇又驚心動魄的一段經曆，大約會在她們的心裏留存很長很長的時間，不，就算僅憑葉滄這個存在本身，也注定這段記憶難以磨滅。

  但她們什麽都不會說出去，因為她們知道，這所有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們所能涉及的範疇。於是，無意中窺見了神國一隅的凡人，便唯有緘默，無知是福。

  她們的離去未曾激起絲毫波瀾。

  遠處飛快地流竄過水刃、絲線，木質的牆壁和桌椅，但凡被波及到一星半點的地方，全都被切割成一片片，留下一道道恐怖的利痕。

  葉滄對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他淡定地坐在原位，甚至悠閑地欣賞起對麵坐下的人偶少女。

  這出自亞特蘭蒂斯最優秀人偶師的作品，確實完美無缺，恍惚中幾乎能看到她在如同真人一樣呼吸。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過分真實的人偶，委實叫人頭皮發麻。

  但葉滄隻是輕輕摩挲了一下已經冷卻的杯子，神色如常地對著少女道：“莉莉婭，可以幫我倒杯新茶嗎？”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少女安放在衣裙上的指尖竟驀地抽動了一下，隨後，就像被施加了神奇的魔法一樣，她真的緩緩抬起了手。

  金色的長發順勢散落，白嫩的指尖拿起桌邊的茶盞，她低眉順眼、無比溫順地執行起葉滄的指令。

  不過，她的動作間隱約透著些僵硬，似乎不太習慣。

  這也是當然的，因為利奧製作出這些人偶的目的，全部都是作為武器。

  隻要有需要，眼前這個像天使一樣純潔的人偶少女，立即就會化身最可怖的殺戮機器。她的指甲、發絲、乃至於身體的每一寸，都藏著劇毒的毒藥和凶器。

  在亞特蘭蒂斯境內，但凡遇見這樣恍若真人的玩偶，無人會有心情欣賞，無一不是四散奔逃。

  於是，能夠像現在這樣，毫無芥蒂地欣賞著她的美麗的，除了製作出人偶的利奧以外，便隻剩下葉滄了。

  同樣，能夠讓這些殺戮機器收起毒與刀，像個正常嬌嫩的貴族小姐一樣，安靜無害地為之沏上一壺茶的，也隻有葉滄。

  實際上，這些人偶體內全都放著利奧的精神力，可以理解為，人偶是利奧散落出去的靈魂碎片。這些靈魂碎片因為太過微小，所以並不具備情感，也不具備本體的思考能力，隻能夠單方麵接受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