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作者:邊巡      更新:2020-07-10 16:05      字數:4318
  被他視線掠過的兩個少女如芒在背,但在短暫的悚然後,她們發現,少年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隔壁桌的葉滄身上。

  她們眼睜睜地看著少年的臉上突然升起狂暴的怒色,仿佛是見到了絕無法忍受的事,獨屬於海妖的用以捕食的毒牙都不自覺露出。

  馬尾少女心頭一跳,她又驚又憂地去看葉滄,但此刻葉滄完全被披風籠罩,整個人像睡著了一樣毫無反應。

  正當馬尾少女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時,金發藍眸的少年開口了,一字一句,聲音是海妖族獨有的悅耳動人。

  他道,“誰準你坐在那裏的……!”

  馬尾少女感覺到了一股從腳竄到頭的寒氣。

  她戰戰兢兢地側過腦袋,去看隔壁桌的葉滄,卻崩潰地發現對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危機,還氣定神閑地

  杵在原位不動,甚至於兜帽下唯一露出的雙唇,還微微上翹了一點。

  少女幾欲吐血:我去,大哥您現在還挺開心!?醒醒!命都要木得了!!!

  少年的臉龐冰冷,下一秒,他直接抬腳朝葉滄的位置走了過去。

  遠處吧台處的巫者笑看著這一幕,就像在期待著什麽大戲的開演。

  等少年終於走到了葉滄身邊,他望著這個從頭到腳半點不露的古怪家夥,纖長的五指成爪,直接朝著對方的兜帽伸過去,就要掀開。

  然而,在他即將觸碰到兜帽的前一秒,他聽見了一個聲音——一個,他此生此世最為熟悉的聲音。

  他曾在記憶中反複咀嚼,回憶那人說話的神情、語氣、音調,即便被失去的痛苦煎熬焚燒,也要刻入靈魂的……聲音!

  他聽見那個聲音對他說,“嗯?我不可以坐在這裏嗎?”

  於是,在隔壁桌的馬尾少女看來,便是這原本來勢洶洶的少年驟然僵在了原地。

  那伸出的、白皙好看的五指滯在了半空中,距離兜帽不過毫厘。然而,這毫厘仿佛一下子成了無法越過的天塹,叫人再難寸進。

  少年的手緩緩顫抖起來,他是亞特蘭蒂斯最優秀的人偶師,他的手可以穩穩地把最細的線穿入微毫的針孔,可現在,他卻指尖痙攣起來,劇烈地甚至定不住一滴水珠。

  他看著座位上的那人微微抬起下顎,隨著這個動作,兜帽也微微向上抬起,終於露出了後麵一角的容顏。

  頭頂昏黃的燈光,落在了那人幽藍的眼瞳深處,為之鍍上了一層醉人的光影。

  少年望著那雙熟悉的眸子,像陡然墜入了一片深海,他順勢溺斃在了那裏,一如過去的歲月一樣,從始至終,不曾掙紮。

  “砰——!”

  少年陡然跪了下去。

  他單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卻分毫不覺寒冷與疼痛。他隻是仰視著那人,片刻後,緩緩低下頭顱,死死咬著牙,嗓音沙啞而哽咽。

  他說,“亞特蘭蒂斯王衛隊,利奧,向您效忠。”

  隨著少年的話語,旁邊的馬尾少女一點點瞪大了眸子,她仍舊看不清葉滄的臉,卻也不是為少年的身份震驚,或者說,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少年話語中的含義。

  在這一刻,馬尾少女隻是單純覺得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熟悉,一如[海薔薇]中,那位騎士團最小的成員亦是世界唯一的操偶師——那位少年為了自己的信仰,在殘酷的絕境中死戰至最後一刻,然後,憑借最後一口氣走到了王座前。

  王座上沒有人,他知道,因為他的信仰已經在故事的最初就死去了。而這一部劇的主題,就是敘述著他這樣一群失卻火源的餘燼,所燃燒的最後微光。

  劇中的少年便是如眼前的這一幕般,跪倒在空無一人的冰冷王座前,叩拜了下去,說:“薔薇騎士團,向您宣誓效忠,吾王。”

  唯一不同的是,劇中的少年死去了,而眼前的少年還活著。

  簡直就像是,所有的不甘、不公、疼痛、悔恨,都在這宛如鏡麵的現實中得到了彌補。

  馬尾少女忽然覺得心口罩下了一口沉鍾,沉甸甸的,又悶又澀,讓她喘不過氣來。

  隨後,她瞧見那個奇怪的黑袍人伸出手——她從沒見這麽好看的手,那更像是精雕細琢出來的、完美的藝術品。那隻手輕輕地放在了少年的腦袋上,隔著貝雷帽薄薄的布料揉了揉。

  葉滄笑起來,“我回來了,利奧。”

  少年沒說話,他隻是死死地低著頭,下方的地麵落下了斑斑點點的水跡。

  遠處的巫者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他唇邊還帶著若隱若現的笑意,似乎早有所預料。在微不可查的一聲

  輕歎後,巫者忽然轉移了目光,轉而看向那個從進門開始,就一直停駐不前的人。

  ——亞澤。

  這個渾身透著冷漠的安靜青年,從進門的那一刻起起,便與同伴的關注點完全不同。

  他沒有去看巫者、也不曾關注那些坐在屋子裏的少女,他第一時間看向了牆壁。

  ——那裏原本應該布滿他所畫下的塗鴉的地方,如今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變化足以使他在第一時間察覺到。

  亞澤清楚自己在這裏留下過什麽——那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隻是無數黑紅線條的交錯、淩亂的如同一個瘋子胡亂抹出來的塗鴉。從中欣賞不到任何美,隻有混亂、空洞、透骨的冷。

  可隻有他和他的同伴知道,這便是對那一天的寫實記述,是對他們失卻信仰的那一日,最直觀的感觸的具現。

  也因此,除了亞澤本人以外,所有人都會在進門時不自覺地無視這麵牆壁,逃避這殘酷的自我折磨。

  而如今,他的塗鴉不見了。

  斷壁殘垣的塗鴉,眨眼變成了龐大瑰麗的古城。

  它就那樣矗立在那裏,仍舊是記憶中最熟悉的模樣,巨大、壯麗、恢宏,沉默而威嚴,神聖而輝煌。

  葉滄曾經跟馬尾少女解釋過蜃樓筆,可他沒有說明的一點是,蜃樓筆一旦被輸入了精神力,往後便一直

  隻有最初輸入精神力的那個人可以用。

  簡而言之,每一支蜃樓筆的主人都是唯一的。

  那麽,保存在這裏的這支蜃樓筆最初屬於誰?那個唯一能夠使用它的人是誰?此時此刻、此處此地,誰時隔歲月,再度喚醒了它,於這麵牆上留下了印記?

  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是唯一的。

  亞澤麵對著這麵牆,從來冷漠的神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紋。

  他幾乎快要站不穩,亦不敢回身,直到他聽見了背後的一聲跪地,聽見少年說出昔日他們通通說過的誓詞。

  ——[亞特蘭蒂斯王衛隊,向您效忠!]

  這一刻,亞澤猛地攥緊了手,視線陡然模糊起來,雙眼被淡淡的霧氣充斥,搖晃起破碎的光。

  隨後, 他終於緩緩轉過身,望向了那個記憶中最深刻的位置。

  第53章

  亞澤是個對常事很淡漠的人, 天性使然,他總是很難產生濃烈的情緒變化。格格$黨%小說以致於大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得神色冷淡, 常常被別人誤解為不近人情、不好相處。

  而實際上, 如果有人能夠讓他側目、停步, 那麽更進一步地讓他駐留和動搖, 反而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 因為他從來不是一個克製的人。

  隻不過,那個原本且唯一能做到這一點的人, 在很久以前消失了。

  於是, 他便恢複了毫無情緒波動的樣子, 久到自己都快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生來冷酷無情。

  ——一直到……今天, 此刻。

  ——熟悉的情感突然回來了。

  亞澤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坐在靠窗地方的人,他甚至不需要確認對方的樣貌或者身份,因為從古至今,能夠僅憑背影牽動他心緒的, 隻有那一個人而已。

  他嗡動雙唇,喊出了那個千百年不曾出口的稱呼,“王……”

  是您嗎?您真的,回來了嗎……?

  亞澤緩緩走到了葉滄身前, 那不受控製顫抖的雙腿和雙手,讓他走完了生平最艱難的一段路。

  隨後, 在距離已經跪拜下去的利奧的後半步的地方, 慢慢地, 單膝跪下。

  葉滄看著麵前的兩個人,梵恩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身側,就候在他的後方。

  於是,眼前的這一幕站位,盡管隻是在一間質樸的木屋、盡管座下的是一張普通的椅子,卻奇跡般地,與記憶中最熟悉的情景重疊了——輝煌壯麗的宮殿內,王高高地端坐於王座之上,持有神秘力量的巫者靜候在他身後。而王座前,按照固定的位置,依次站立著他的其餘王衛隊們。

  梵恩,利奧,亞澤,……,……,……

  葉滄一一掃過那一張張臉,缺席的部位似乎也填補上了幻影,一一對應上那些熟記於心的名字。

  ——這群人便是王最忠誠的守衛者,是王座前最堅固的城牆與壁壘,也是最恐怖的槍與劍。

  若要傷害那高位之上的信仰,則前進的每一步都將麵對一位可怕至極的對手,將與他們死戰,感受他們壓倒性的力量、以及純粹無匹的意誌。

  隔壁桌的兩個少女已經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她們感受到了一種威嚴又肅穆的靜默,像有什麽格外熱烈的東西在空氣裏無聲地流淌、蓬勃。

  其中的馬尾少女更是死死盯著籠罩在黑袍下的葉滄,額頭緩緩浸出了冷汗,因為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而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能讓亞特蘭蒂斯王衛隊下跪……難道說,這個人是……!”她心中蕩起叫囂般的呐喊,質疑且瘋狂,“但是,可能嗎……一個已經死掉的、遙遠過去的人物,可能再度複活嗎……!?”

  然後,她看見葉滄站了起來。

  下一秒,在眾目睽睽之下,葉滄緩緩摘下了頭上的兜帽。

  ——世界在這一瞬陡然明亮。

  少女在此刻忽然失語,連帶著心中所有的質疑一起,唯留下一臉空白的神情。

  她的大腦已經失去了思考的作用,能想到的也不過隻有一句破碎的呢喃,“啊啊,世界上怎麽會有……怎麽會有……這究竟,是何等美麗的人啊……”

  比起震撼、驚歎、震驚這樣鮮活又熾熱的情緒,這一刻,她們的心中更多的是一種不真實的愣怔和恍惚。

  就像徒手掬起了一捧銀河,或是伸手摘下了一顆星辰——這原本是無比遙遠的,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可現在,星辰和銀河,她們卻在青年的眼中全部看見了。

  於是就更不用說,除眼瞳之外,其餘完美無缺、美麗至極的細節。

  毋庸置疑的,眼前這個人便是美的化身,他的身上無一處不是美的。他的任何一個回眸和抬手,都可以開啟一部史詩的篇章,讓吟遊詩人窮極一切將之歌頌。

  利奧和亞澤已經抬起了頭。若是往常,他們在禦前絕不會做出如此失禮的舉動。可是,這錯過了千百年的重逢,哪怕隻有一秒也好,請允許他們認認真真地、好好地再看一看這個人吧。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發亮,以飽含情感的目光——比火激烈、比水溫柔地,去注視著那個人。

  而作為眾人視線的中心,葉滄不過是輕輕揚唇,在眾人的失神中,悠悠地開口:“真讓人懷念,我從你們身上見證了,久別的時光都不曾磨滅的東西。”

  他望著身前眾人與過去一般無二的忠誠、堅定、純粹,既感慨又欣喜。

  “這讓我相信,我的回歸不是個錯誤的決定。”他伸出手,“我很高興,諸位,我回來了。”

  眾人身體倏而緊繃,聆聽著青年的話語。他們經久的等待和煎熬,又何嚐不是為了這一句——我回來了。

  他們低下頭來,聲音平穩,而臉上卻已淚流滿麵:“恭迎您的回歸,吾王。亞特蘭蒂斯王衛隊全員,隨時為您效勞!”

  ——曆史記住了這一刻。

  星元紀1218年,水王星第九個水星神日,名為亞特蘭蒂斯的深海帝國在漫長的空白期後,終於重新迎回了它的王。

  自此,斷裂的傳承再度啟動,最後的王座不再背負最後之名,熄滅的火種……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