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作者:僵屍嬤嬤      更新:2020-07-10 12:07      字數:4929
  “是,大人,我妹子是被李若池和顏嫣給逼死的!”

  意兒問:“你二人為何隨意搬動屍體,破壞現場?”

  羅貴和高氏滿腔的憤慨被她冷冰冰的話語生生切斷,茫然張著嘴,像是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準備回答,仍舊專注喊冤:“求大人做主,快將那對殺人凶手抓起來,否則我妹子可白白喪命啊!”

  意兒正要開口,這時李老爺疾步從府裏出來,穿過家丁,遠遠的向她拱手:“趙大人,你可算來了。”

  “殺人凶手!”羅貴攥拳猛撲上去,阿照和李捕頭迅速反應,三兩下將他鉗住。

  “叫李若池和顏嫣出來!躲在裏頭裝什麽王八!出來!”羅貴怒喊不止。

  李老爺被嚇了一跳,臉色又青又白,拂拂袖子,忙向縣丞解釋:“兒媳受到驚嚇,早產臨盆,犬子守著那兒實在走不開,稍後一定去衙門報到。”

  “呸!別裝模作樣了,你們李家沒一個好東西!”高氏怒罵兩句,轉過身,朝著圍聚的百姓啼哭:“大家可知,七日前,李若池意欲□□巧珠,巧珠不從,被他們虐待,遍體鱗傷,終究不堪忍耐才走上絕路,難道李家仗著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還有天理嗎?!”

  眾人越聽越氣,紛紛挺身而出,搖臂喊道:“李若池出來!顏嫣出來!”

  李老爺上了年紀,哪裏經得起這種驚嚇,當即沒了人色,磕磕巴巴道:“休要胡說!我們李家從不打罵下人,談何虐待?!你們……你們……”

  “你兒媳婦是個羅刹女,全城皆知,她打過的下人還少嗎?!”

  眼看群情激奮,這時有人疑惑道:“不能吧,顏嫣的美貌可是眾所周知的,李若池娶了這麽個嬌妻,怎會看上一個丫鬟?”

  高氏聞言冷笑:“再美也是個孕婦,那麽大的肚子,方便行房嗎?我家巧珠也是上等的容貌,他怎麽看不上了?”

  周遭議論嘈雜,趁此時機,意兒問道:“高氏,你方才說巧珠被李家虐待,可有證據?”

  “大家都看到了。”

  “對,我們都是人證!”

  意兒不解:“你們親眼見她被打?”

  “縣丞大人,”黃奎終於插上話:“卑職方才查驗屍體,發現巧珠身上遍布傷痕,在場百姓也都親眼見證,大人請看。”

  說著,他掀開巧珠的衣袖,露出胳膊上的青赤挫傷和蠟黃擦傷,一塊一塊,刺目可怖。

  意兒早就想查看屍體,此刻大步走近,但見死者顏麵蒼白,喉下一道縊溝,並不算深,兩側斜行向上提空,表皮輕微剝落,略帶出血點。

  “屍僵已完全形成,發展至全身,由此可推斷出她死於子時初刻,也就是四個時辰以前。”黃奎自信地說著,忽而瞥向縣丞,有意無意笑了笑,高聲問:“大人你聽得懂吧?”

  四周發出竊笑,交頭接耳,是幸災樂禍的意思。

  阿照見意兒直盯著屍體,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急得險些跺腳,心中忐忑,不知她究竟靠不靠譜。

  黃奎當她心虛,不敢應話,於是輕輕哼笑,心想縣丞又如何,從前那幾任,凡遇屍檢,還不是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嗎?驗屍這活兒他們懂個屁,耍官威給誰看?

  正要繼續嘲諷兩句,此時意兒忽然掀開巧珠的裙角,觀察片刻,眉頭微蹙,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望向羅貴夫婦,問:“你們方才說,早起發現巧珠死了,立刻請鄰居報官,對嗎?”

  “……對啊。”

  意兒點點頭,冷聲吩咐阿照:“把屍體帶回衙門,等我回去親自檢驗,其他人都不許碰,明白嗎?”

  阿照說是,秦捕頭聞言張張嘴,尷尬地看了看邊上:“這……”

  邊上黃奎已動怒,語氣霎時變得頗為急躁:“趙大人你什麽意思?難道卑職有什麽地方得罪你不成?驗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黃奎萬萬不服,定要找知縣大人評理才行!”

  意兒麵無波瀾盯住他:“好,我且問你,人死後一個時辰左右出現屍斑,自縊身亡者,屍斑通常位於何處?”

  黃奎愣住,僵了半晌才勉強開口:“……四肢末端和腰腹部。”

  意兒挑起眉頭掃他一眼:“所以你方才在此檢查許久,沒發現屍斑不見了嗎?”

  “……”

  意兒不再搭理,轉頭吩咐:“阿照,你們先回衙門,敏姐和典史留在李府詢問相關人事,秦捕頭帶上羅貴夫婦,我們去案發現場。”

  “是,大人。”

  烏泱泱的人馬分路而行,羅貴家住李府後街小巷,不過一裏,到了門口,但見一間倨促院落,房屋陳舊,不知什麽汙水潑在門前,灰牆爛磚,裏頭也不幹淨,油膩之味迎麵撲來。

  “巧珠就睡在外間的屋子。”高氏指指布簾。

  意兒掀簾而入,屋內簡陋,窗扉緊閉,一張小床緊靠西牆,舊枕頭和舊鋪蓋整齊疊放在床頭,東牆一個衣櫃,一張平頭案,案上擺著茶壺和水杯,都是清洗過的,這屋裏倒收拾得幹淨。

  意兒抬頭,見房梁垂掛一根小指粗的麻繩,已被剪斷,繩結為死結,乃自縊最常用的開放式死套,繩下板凳倒地,四周無打鬥痕跡。

  刑房書吏在旁記錄,意兒把凳子扶正,猶自站了上去。那楣梁竟也不染纖塵,仿佛特意打掃過一般。

  高氏道:“巧珠很愛幹淨,平日回來便會埋頭整理自己的屋子,連房梁也會打水來擦。”

  意兒命捕快丈量房梁至地麵的距離,繩套長度,還有板凳高度,然後她打開衣櫃查看,除了幾件整齊疊放的舊衣裳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

  “大人,為何不把李若池抓入牢房,若他逃了可怎麽好?”羅貴問。

  “沒有知縣的牌票,本官無權拘人。”意兒道:“你若要告,稍後隨我回衙門,寫一張訴狀,大人自會擇日問理。”

  “好……”

  秦捕頭帶人在外頭走訪四下鄰裏,百姓日間勞作,夜裏睡得沉,未曾聽到什麽動靜,隻說巧珠在李府做事,不常回來,但羅貴和高氏對她很好,從未聽他們拌嘴吵罵過。

  這頭忙完,意兒趕回衙門,匆匆去往驗房。羅貴也在衙門投了狀子,宏煜看過,寫下批詞,已受理此案。

  意兒還未走到驗房,路上遇到一個小廝,卻是梁玦派來通風報信的,說黃奎跑到宏煜那兒告了一狀,對她趙縣丞強行驗屍一事頗為不服。

  “哦,這樣啊。”意兒腳步未停,長眉微揚,隨口道:“請宏大人來驗房,帶上那個仵作,我會讓他心服口服。”

  第14章

  平奚縣衙門上下,包括後廚那位凶神惡煞的關中廚娘周嬸子都知道,趙意兒,趙縣丞,一女的,此刻就要親手檢驗屍體了!親手!我嘞個娘。

  宏煜帶人過去,驗房幹爽通風,又燒了蒼術去除穢氣,書吏在邊上負責記錄,意兒已褪去巧珠的衣衫,用溫水和酒醋擦洗過她的身體,蒼白的一具,身上各處有青紫傷痕,香消玉碎。

  “趙大人。”宏煜拿著案卷進來,找了個地方落座,隨意抬手道:“開始吧。”

  說著轉頭看了看黃奎:“你有疑問盡管提出來,本官在此,自會做主。”

  “是。”黃奎略頷首,繼而挺直腰板望向意兒:“趙大人,您先前問我死者四肢的屍斑為何不見,卑職當時還未開口,您就走了,不知眼下卑職可以說了嗎?”

  “你已經在說了。”

  黃奎扯扯嘴角,盡力維持著恭敬的儀態,道:“那是因為屍體被放下平躺,屍斑便轉移到了背部未受壓處,並非莫名不見,這會兒您隻需將屍體翻過來,定能看到大片紫紅色血蔭。”

  意兒點頭:“對,本官方才已經看到了。”

  黃奎神色舒展,略笑道:“大人您初初上任,也許看過不少書,知道人死後血液墜積於低下部位,會形成屍斑,卻不知改變屍體位置,屍斑亦會發生轉移,您未曾接觸過命案,不清楚這裏頭千變萬化的道理,也是有的。本人驗屍近十載,手上碰過的死人少說也有上千,對於檢驗屍體這件事,還是交給卑職為好。”

  意兒整理紗線手套,扯下臉上蒙的布巾,掀起眼皮子瞥向黃奎,心想此人還真舍得誇自己,嘴上謙虛道:“受教受教。”

  “不敢當,卑職不過熟讀《刑名全錄》,再加上十年經驗罷了。”

  宏煜扶額,提醒他們:“不要廢話。”

  意兒點頭,略拱了拱手:“大人,下官查驗死者瞳孔,白色小斑點已發展成雲片狀,輕度渾濁,結合屍僵和屍斑情況,確定她死於昨夜亥時正刻至子時初刻,縊死者屍斑通常位於四肢末端及腰腹部褲帶的上緣區,如黃奎所說,因為將屍體平放,所以屍斑位置轉移到了背部未受壓處,關於這一點,他說的不錯,但我有異議。”

  宏煜定定看過來:“你說。”

  “人死後,約三個時辰內改變屍體位置,原已形成的屍斑確實會逐漸消失,而在新的低下部位重新出現,但若死亡三個時辰以後改變屍體體位,原有的屍斑並不會完全消失。”意兒停頓片刻:“根據羅貴夫婦的口供,他們早起發現死者自縊,繼而報官,衙門接到案情在辰時二刻,那麽巧珠應該在繩子上掛了四個時辰有餘,可是大人請看,她的四肢和腹部幹幹淨淨,何曾有半塊屍斑?”

  宏煜起身走到架台前觀察:“你繼續。”

  意兒讓秦捕頭搭手,將屍體翻轉俯臥:“眼下時近午時,大人請看,這屍斑已融合成大片狀,顏色更深,用手按壓下去,也隻是稍微褪色。”她說著,指尖按向巧珠背部紫紅色的部位,證實她所言。

  宏煜點點頭:“也就是說,她死後不久便被人發現,從繩子上放了下來,羅貴夫婦在說謊。”

  “是。”

  宏煜當即又問:“死因可驗明了?是自縊還是他殺?”

  意兒道:“若是他殺勒死,勒溝位置較低,會呈水平環繞頸項,窒息過程較長,顏麵為青紫色,有明顯的瘀血腫脹。而且由於死者掙紮抵抗,通常會在麵部或者手足部位造成一些傷痕,勒溝處皮膚會有明顯擦傷,邊緣也不整齊。”

  她說著指向架台上的巧珠:“但你看死者顏麵蒼白,縊溝從頸部兩側斜行向後,八字不交,現場也沒有搏鬥的跡象,而且她特意換上了新衣裳,妝發整潔,這些都是符合自縊征象的。”

  宏煜覺得有點意思:“人在子時身亡,羅貴夫婦等到辰時才報官,中間這四五個時辰他們幹什麽去了?”

  意兒道:“大概在商量如何賴給李家吧,具體得問問這位仵作。”

  黃奎早已僵住,此刻勉強笑道:“卑職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麽?”意兒慢慢踱步:“你聲稱自己驗屍十年,今日卻在未做完屍檢的情況下公然宣稱死者生前遭受東家虐待,意圖挑起民憤,目的何在?”

  黃奎垂眸扯著嘴角:“卑職並未下什麽結論,隻說巧珠身上有傷而已,正如二位大人所見,死者生前曾遭受暴力對待,這些傷是不會騙人的。”

  意兒細細盯著他,一時沒有做聲,秦捕頭思索道:“聽聞巧珠和她兄嫂相處和睦,從未起過爭執,更不曾動手,而李府少奶奶顏嫣確實有苛待下人的舊聞,名聲很不好,況且傳言李若池曾企圖對巧珠用強,保不齊正因此事而被顏嫣毒打,雙重屈辱,導致她上吊自縊。”

  宏煜一麵翻閱案卷,一麵點頭:“有道理。”

  意兒皺眉。

  接著又聽他說:“但還有一種可能,此傷並非生前所致,而是死後造成。”

  意兒屏住呼吸,胳膊莫名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不由得欣然望住宏煜,誰知他正瞥過來,目光相接,意兒忙道:“大人英明。”

  “趙縣丞,看來你已經有答案了。”

  她由衷地頷首:“回稟大人,想要辨別此傷,隻需在皮膚上劃一刀,若為生前傷,則有血溢出,若是死後傷,則無血。”

  宏煜“嗯”一聲,示意她動手。

  意兒從木盤內取出一柄鋒利小刀,在那青赤的挫傷處輕輕割下,果然隻見刀口,不見血出。

  黃奎一看,臉色大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損壞?!況且卑職從未聽過這種驗屍方法!這絕無可能!”

  意兒回身擱下刀子:“你不是熟讀《刑名全錄》嗎,怎會不知此法?”

  “《刑名全錄》我倒背如流,根本沒有這一條!”黃奎跪向宏煜:“大人可將此書找來,卑職要與趙縣丞當麵對峙!”

  意兒一本正經勸道:“你的書裏沒有,那是因為你偷懶了。今年初,修訂本《刑名全錄》鏤版印行,其中不僅新添了數條屍檢方法,還將從前錯漏的地方加以修正,書坊有賣的,你身為仵作,也該與時俱進才對。”

  黃奎大怒:“《刑名全錄》乃禦史趙瑩嘔心瀝血之作,各州縣衙門奉為獄訟寶典,你何德何能竟敢信口雌黃汙蔑它有錯漏……”

  天呐,什麽汙蔑?意兒皺起眉頭莫名其妙:“趙瑩乃我姑母,她修改文章時我便在一旁研墨,我不清楚難道你清楚?”

  那黃奎惶然愣住,張嘴呆望著她,一副見鬼的模樣。

  “行了,”宏煜心中了然:“秦捕頭,把仵作帶下去。”說著又抬手指了指意兒:“你盡快將檢驗格目交上來。”

  “是。”

  人走了,意兒繼續埋頭幹活兒,做完屍檢,安置好巧珠的遺體,接著便帶書吏回廨內開具驗狀,填寫驗屍格目。

  梁玦抽空過來,一進門就笑:“趙縣丞,沒想到你還藏了一手,我也忘了趙瑩大人是仵作出身,如今衙內上下都在議論驗房一事,過不了今晚,恐怕你的名聲就要傳遍全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