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作者:僵屍嬤嬤      更新:2020-07-10 12:07      字數:5094
  意兒眯起雙眼,嘈雜中,宋敏湊到耳邊低語幾句,她心中了然,抿了口茶,麵不改色道:“大人的醉話在這兒說說倒沒什麽,他日入京朝覲,見了安平長公主,可得當心了。”

  朱槐略微頓住,隨即搖頭,仍是對著旁人說道:“區區進士,不過讀了幾本聖賢書,竟敢和長公主相提並論,當真是初生牛犢啊。”

  意兒鎮定自若且寸步不讓:“大人教訓的是,下官年少無知,原不懂什麽規矩,不過說到進士,寒窗苦讀,三年一考,登科及第者不過二三百人,也算出類拔萃,大人想必也是天子門生,何以用‘區區’二字自貶呢?”

  話音落下,朱槐臉色大變,席間一時鴉雀無聲。

  宏煜看了半晌戲,撇著意兒,提醒她說:“朱大人並非科舉出身。”

  聞得此言,意兒睜大雙眼,做出惶恐又訝異的表情,接著恭恭敬敬地頷首:“下官實在唐突,還請大人莫怪。”

  宏煜心想這人可真會裝,一時便起了作對的心思,挑眉道:“朱大人自然不會與你計較,但話說回來,無論出身如何,能為朝廷辦事,才算能耐。”

  朱槐相當認同,當即冷嗤:“我早說了,女人懂什麽?律令公文一概不通,以為念幾句之乎者也就能做官了嗎?可笑。”

  意兒暗暗白了宏煜一眼,他置若罔聞。

  在旁觀望許久的陳祁漫不經心開口:“宏大人說的不錯,咱們做臣子的,隻要能為朝廷辦事就行,正如趙縣丞的姑母,非科舉出身,那也是巾幗不讓須眉的。”

  朱槐隨口問:“她姑母是誰?”

  陳祁一向見不得那些灌了黃湯就囂張的嘴臉,此刻正要借機壓壓他的氣焰,於是慢悠悠道:“監察禦史趙瑩,目下正在巡按山東,怎麽朱大人不知道?”

  一語落下,朱槐默然,半晌後仿佛酒醒一般,對意兒換了副麵孔,笑說:“早聞禦史大人鐵腕,比男子更加剛毅,堪稱天下女子之表率,本官心中仰慕已久……”

  陳祁眼底閃過一絲嘲諷,掩入朦朧燈色中。

  此番雖令對方敗下陣來,但因借了姑媽的名聲,意兒心裏並不高興,隻暗暗立誓:有朝一日我定要憑自己的本事讓這些人心悅誠服,叫他們不敢隨意看低我,那才算我的能耐。

  ……

  第5章

  散席時,意兒先行離開,出了醉夢樓,聽宋敏說:“陳祁大人不愧為首縣,竟連咱們的背景都摸清了。向來隻聽說要打探上司的底細,他倒不嫌累,連下屬也肯用心。”

  意兒懨懨的,自嘲道:“若非姑媽的緣故,陳大人哪裏知道我是誰呢。”接著又說:“敏姐你也不愧為大席,究竟幾時把朱槐的背景摸清的,我與你每日在一處,竟未察覺。”

  宋敏笑說:“在京時便打探清楚了,若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我也白拿了你的聘金。”

  兩人走在燈下,這時路邊經過一個醉酒男子,麵頰泛紅,舉止輕浮,伸手便抓住意兒往懷裏揉,口中癡纏道:“好妹妹,你是哪家青樓的姑娘,走,陪我吃酒去。”

  意兒冷不丁嚇了一跳,正要發作,突然聞得不遠處傳來一聲怒吼,厲喊道:“哪裏來的野男人,還不把髒手拿開!”

  男子不及反應,臉上挨了一拳,沒看清楚怎麽回事兒,又被踢了幾腳,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他叫喚著摔到了地上。

  “呸!”來人正是阿照,她對著那人狠啐一口:“不知死活的混賬,連我嫂子也敢碰,作死呢你?!”

  說完回身走到意兒跟前,忙掏出帕子擦她被摟過的地方,口中埋怨:“怎麽來這種地方吃酒,滿街都是浪蕩子,你也不當心些。”

  意兒由著她擦拭整理,麵色淡淡的,漫不經心問了句:“你方才叫我什麽?”

  阿照手一頓,心虛地撇撇她,努了努嘴:“……沒什麽。”

  意兒掃她兩眼,自顧拿過帕子撣撣衣裳,接著擦了擦手,又問:“你怎麽來了?”

  “吃完飯,想著過來接你和先生。”

  正說著,身後傳來梁玦的笑聲,誇口讚道:“好俊的功夫,趙大人身邊果然臥虎藏龍。”

  她們三個回頭望去,隻見烏怏怏一群人從樓裏出來,為首的幾個一身華服,站在燈下尤為高挺,小廝們則牽來車馬候在一旁。

  宏煜打量天色,敷衍道:“趙大人要不隨我們一同回衙門?”

  “不必了,我們沿街走走,散散酒氣。”

  他點頭,抬腳上了車。梁玦拱手笑道:“趙大人,回見。”說完也坐上車去。陳祁和曹克恭等人醉了,另乘轎子離開。

  阿照望著隊伍浩浩蕩蕩走遠,猶自愣神,問:“哪個是知縣宏煜?”

  宋敏道:“最高的那個就是了。”

  阿照不知在想什麽,眉間微蹙,默然思索起來。宋敏見狀打趣道:“知縣大人確實太俊了些,生得唇紅齒白,倒不像個做官的。”

  阿照愣愣點頭,悶了會兒,側臉去看意兒,見她醉眼懶散,隻打哈欠,並沒什麽在意的,她便暫且定下心來。

  那廂,宏煜閉眼坐在微微顫晃的車裏,正揉捏眉心,梁玦在邊上笑道:“趙縣丞果真與你有過婚約?我方才在席上觀察半晌,怪道當初逃婚呢,她脾氣也真夠烈的。”

  宏煜隻問:“朱槐呢,怎麽沒一道出來?”

  梁玦回說:“隨姑娘去秦館歇了。”

  宏煜聞言冷笑:“他還有那心思。”

  “人家升了通判,這會兒隻等交接完,好往山東去呢。”

  宏煜輕飄飄道:“做夢吧,我看他是去不成了。”

  梁玦琢磨這話,略笑笑,不置言語。沒過一會兒回到衙門,入內宅,宏煜進了自己的小院兒,冷眼瞧見一個玲瓏美人靠在門邊,身上穿著半掩半開的薄衫,款款出來迎他:“大人喝得忘性了,叫我好等。”

  宏煜有些醉,搭了美人的肩膀回房,一邊走,一邊垂眸打量那半抹□□,嘴唇貼近她耳朵,冷聲問:“大晚上的浪給誰看呢?”

  美人微顫,輕輕咬唇,拿一雙媚眼巴望他:“明知故問,除了你,還能有誰?”

  宏煜笑了笑,隨手拍拍她的臉:“別招我,累著呢。”

  這年輕女子名喚秦絲,原是宏煜當年入京時認得的,她兄長與宏煜乃同科試子,落第之後一病不起,又因家道中落,門戶凋零,臨終前便把無依無靠的妹妹托付給他照料。秦絲人如其名,生得嫵媚多情,又偏愛風流打扮,很懂得閨房樂趣,是個難得的美人兒。這會子伺候宏煜更衣,又吩咐丫鬟婆子燒水,親手服侍他梳洗,末了,送上床,陪他睡下。

  屋裏燈暗,月光清冷,秦絲趴在他耳邊問:“今夜出局的姑娘美嗎?”

  他已經乏了,淡淡“嗯”一聲:“不及你美。”

  秦絲拿手去摸他:“真的?那小煜哥怎麽不要我?”

  宏煜沒做聲。

  “你都多久沒要我了……”

  他略皺眉,翻了個身:“消停些,你若不想睡就出去。”

  秦絲望著他的背,頓時心涼半截。知道他忙,自打外放,從西南到平奚,一直不得閑,自然顧不上她。可她就是覺得委屈,此刻鬆了手,坐在床邊猶自憤懣起來。

  想起剛跟他那會兒,耳鬢廝磨,他又是個縱欲的,受不得撩撥,一個興起便按著她弄個死去活來,如今不過兩三年光景,竟冷淡成這樣。

  想著想著,愈發不甘,何至於此呢,曉得他是膩了,偏又隻愛尤物,一時沒遇到更好的,便留她在身邊,若哪日尋到個絕色,定要將她丟開手了。

  秦絲臉上掛著淚珠子,神色卻冷得陰沉,她自幼在別人熱切的追捧裏長大,從來隻有她挑三揀四的份兒,哪有男子怠慢過她?別說宏煜了,就是皇帝也不能夠的!

  秦絲越想越氣,轉眼見床上的男人已然熟睡,更覺好沒意思。自己走到外間,點了燈,打開頂箱櫃,把那些大小不一的箱子搬出來,有的是朱漆描金,有的是黑漆螺鈿,裏麵裝的都是這兩年宏煜送的金銀首飾,秦絲全部細數一遍,知道自己富裕,不愁沒有依傍,方才安心睡下。

  次日一早,天色晶明,梆鼓聲從外頭傳進內衙,宏煜梳洗完,換上他的七品常服,用了早膳,出內宅,前往簽押房辦公。

  衙內上下已於承發房畫押點卯,宏煜未升早堂,除了上任那日的衙參禮,其他時候並不需要僚屬吏胥排衙參謁。省去一些繁文縟節,時間依舊不夠用。

  意兒去他那裏呈繳部憑告敕,各房已將當天要處理的公文匯集送了過來,又將他前日已批下的案牘分發各房執行。因著目下交接,需得盤查朱槐任內的錢糧收支,底下交上來的四柱清冊他自然信過不,少不得讓自己的親信班子一一把關核對,其款項繁雜,大半個月不曾了結。

  因此這會兒也隻交給意兒做些不要緊的清閑事務,三兩句便打發她去。

  意兒最怕清閑,疑他存心冷待自己,一時靜了片刻,宏煜從成堆的文書裏抬頭,皺眉問:“你還有事?”

  她想了想,略拱手道:“大人,下官今後與你一同共事,少不得時常相見,還請大人摒棄前嫌,讓我可以盡心為民生效力。”

  宏煜聽完這話倒是一笑,問:“前嫌?本官與你有何前嫌?”

  意兒自視坦蕩,隻想著盡早把話攤開講明,日後便可兩廂自在,於是直接道:“當年倉促退婚,致使趙宏兩家結怨,下官深感內疚,雖已時過境遷,但仍該向大人賠禮,還請寬恕則個。”

  她深感內疚?宏煜心下冷嗤,慢悠悠道:“趙縣丞,你站在這兒磨磨唧唧半晌,原來就為了同我講這個?本官該提醒你,此處是衙門,眼下是辦公的時辰,大家忙得一團亂,你竟還有心思惦記兒女情長,嗬,不會吧?”

  意兒一怔,暗悔失言,心跳沉沉,看著他沒吭聲。

  宏煜擱下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急,就這麽將她的尷尬晾了一會兒,方才慢慢說道:“你覺得我很閑麽?當年我與你並無交情,退不退婚有什麽打緊,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意兒心裏惡狠狠地想,如此最好!接著拱了拱手:“下官隻為心安,大人既這麽說,我便相信大人的公正了。”

  說完就要走,這時又被叫住,回身見他胳膊搭著扶手,閑閑地摸著戒指上的翡翠,一副目無下塵的姿態,說:“趙縣丞,下次向本官行禮,最好規矩些,難道你連作揖也不會嗎?”

  意兒深吸一口氣,心裏發怒,臉上卻笑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挺直背脊,拱手平伸,自上而下,磬折躬身。

  禮畢,頭先抬起,仍盯住他,就像在說:你行,給我記住。

  宏煜見她倔,不由得溫顏莞爾,然後和藹可親地吐出兩個字:“出去。”

  她提腳就走。

  第6章

  從簽押房出來,隔著日光透亮的窗子,意兒生了會兒悶氣,隻一會兒,她心想宏煜雖是個混蛋,然同在一個衙門,朝夕相對,若見他一次便要氣一次,豈不早早的把自己氣死?不值當。於是很快將這怒火化作一股勁頭,背著手大步回到廨內,叫來宋敏,商量過幾日宣講聖諭一事。

  本朝沿襲前朝舊製,規定每月望朔,州縣官須召集民眾,在衙門外的聖諭亭裏宣講聖諭,以道德訓條教化百姓,端正風氣。起初隻有十六條: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後因百姓大多不識字,又將這十六條做了注解,讓州縣官用通俗的語言講解。

  及至本朝,儀式簡化,正印官公務壓身,這件差事便交由佐貳官代勞。百姓們月月聽,早膩了,於是有的州縣改講忠孝節義的民間故事,如《目連救母》,有的州縣索性自行編寫講稿,內容無非是些開導向善、因果報應之類的道德勸言。

  宏煜讓意兒主持宣講,是讀聖諭還是編故事,自行定奪,但務必淺顯易懂,寓教於樂,要讓百姓聽得進去。

  “我自幼最煩大道理,如今卻要做這天下最討厭的事。”意兒對宋敏說:“先秦百家爭鳴,自漢後獨尊儒術,甚是無趣,依我說,每朝每代都應以法治國,而非以禮教,與其說那些陳詞濫調,倒不如來點實際的。”

  宋敏問:“你想幹什麽?”

  意兒手裏把玩著一錠鬆煙墨,漆黑雙瞳微動,挑眉笑笑,心中已有計算。

  幾日後,五月初一,天色微明,宏煜在二堂後頭,聽見衙門外隱隱傳來湧動之聲,知道是在預備香案旗幡,待辰時宣講聖諭,縣裏那些有名望的鄉紳也會出席。

  梁玦進來,笑說:“你倒躲清閑,也不怕縣丞大人壓不住場麵,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哪經曆過那陣仗。”

  宏煜想起早上出內衙時看見趙意兒端端正正戴著烏紗帽,有條不紊地整理那身青色官服,接著一手背在後頭,一手虛把著腰間革帶,好個神氣的模樣。

  “她狂的很,何須你操心。”宏煜道:“再說堂堂縣丞,若連這點場麵都扛不住,我要她何用?難不成衙門裏養尊菩薩,當擺設麽?”

  梁玦也就沒說什麽,這時又聽他命人去請陳祁和朱槐。

  “賬目終於查清了?”

  宏煜指指案上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類清冊,不冷不淡道:“五萬兩虧空,這還不算,連平日裏宿妓吃酒的小錢也要改個名目回衙門記賬,當真是吃公家的吃慣了。”

  不多時,陳祁和朱槐進來,梁玦退下。那朱槐見宏煜不言語,猜不準他什麽心思,遂先連忙叫苦:“兩位大人,你們也清楚,縣裏征上來的錢糧有八成需得起運戶部,存留給地方的不到兩成,哪裏夠用?單說薪俸,自正印官起,縣丞、主簿,能吃上朝廷俸祿的不過三五人,底下那些書吏衙役的工食銀都在衙門裏支,更別提承辦軍需、購辦河工物料、挑浚河道這些大開銷,我也難做的很啊!”

  陳祁在一旁吃茶,打量宏煜的神色,提了句:“因公而虧,各縣裏也是有的。”

  宏煜聞言笑了笑:“朱大人,你方才說的那些,除了工食銀,其他款項可都向兵部和工部報銷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