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作者:僵屍嬤嬤      更新:2020-07-10 12:07      字數:4633
  第3章

  平奚縣隸屬清安府,距京城兩千餘裏,意兒雇了馬車,每日行一百裏,晚上宿店,四月底前可以到任。

  走了十幾日,雖已入春,天氣仍是清寒,黃昏時起風,客棧門前的酒幡幌子和老舊燈籠在風沙裏搖搖欲墜。

  意兒下車入店,取下輕紗帷帽,撣撣塵土,忙叫小二打水來用。

  長路跋涉十分疲憊,吃飯也沒多少胃口,她又用不慣店家的東西,取了自帶的被褥枕頭鋪床,口中煩悶不迭:“真是糟糕的地方,連套幹淨的茶具都沒有……天呐,蟑螂!”

  阿照嫌她嬌氣,自顧去後院練拳,宋敏拿酒,邀她燈下小酌。

  “離清安府越近,二小姐的脾氣越發急躁了,可是因為新任平奚知縣宏煜?”

  意兒百無聊賴地捏著酒杯轉,眸子懶懶的,無心言語。

  宋敏笑:“我聽說此人乖張,行事傲慢,睚眥必報。”

  意兒依舊默然。

  “我還聽說,趙老爺當年將你許聘給他,不久之後你便逃婚了。”

  意兒擰起細長的眉,一副懊惱的樣子,口中嘟囔:“我並非針對他,我和他不熟的。”

  宋敏忍不住笑:“人人罵他混賬,被你退婚後,名聲更不好了。”

  意兒鬱悶:“是啊,如今成我頂頭上司了。”

  宋敏笑得更深:“難道二小姐怕他公報私仇?”

  意兒懨懨的,胳膊攤在桌上,臉頰枕下去:“怕啥,我這個縣丞雖是副職,但怎麽也算入流的官員,有獨立衙署,隻要盡心盡責,何所懼也。”她自顧說道:“我隻是不喜歡和共事的人有前塵糾葛,尷尬不說,白白的又添許多複雜。也不知吏部怎麽安排的,竟這麽巧,將我和他放到一處。”

  宋敏想了想,溫言道:“二小姐不必煩惱,據我所知這個宏煜雖性情乖張,但在公務上卻也十分雷厲風行,想來不會妨礙小姐做事。”

  意兒緘默,憶起年少時曾見過他幾次,隻當他是個恃寵而驕的公子哥兒,哪裏料到會有如今這光景。

  想來也極好笑,那年族裏的七公過壽,搭戲台,擺酒宴,邀一眾親朋貴友與鄉紳顯宦赴會,宏煜也在。他長得高,模樣又十分標致,走在人群裏總能一眼瞧見,招丫頭小廝們議論。開席時縣官到了,那章知縣是出了名的貪,隔三差五便想出各種名目索要好處,孩子們聽長輩私下罵多了,對他很是厭惡。

  觥籌交盞,正要落座,意兒發現宏煜站在章知縣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伸出一隻腳,搭住椅子往後一勾,霎時間人仰馬翻。

  這倒也罷,他偏還作出一副關切的樣子,不緊不慢上前去扶,口中歎道:“喲,章老爺這是怎麽了?”眉間笑意藏不住,輕蔑又得意,當真玩世不恭。

  後來意兒一心想考功名,趙父不準,要她嫁人,所以她才逃走,投奔姑媽去。這倒無關宏煜的為人,不管是誰,她都要逃的。隻是聽說趙宏兩家從此再不來往。一年後宏老爺又給兒子定下另一門親,對方乃同知李大人的愛女,家世樣貌與他都很般配,可誰知不久後這門親事又黃了。

  你道如何,原來那李小姐某日去宏府找他玩兒,豈料竟撞見他和一個俏丫鬟在房裏顛鸞倒鳳,赤身白條兒,床架搖曳,嘎吱作響。

  李小姐好一個淑女,哪裏見過這種場麵,當下又驚又羞,麵無人色,緊接著怒火中燒,氣得大鬧宏府,嚷得人盡皆知。

  宏煜被他老子吊起來毒打一頓。算來這名聲也不是意兒給他弄壞的,他自己本就很壞。

  好在此人還不算一無是處,玩兒歸玩兒,學業並未荒廢,兩年後入京,倒叫他考中了進士。意兒掐指算算,他與趙庭梧同科,不過略小幾歲,當時才滿二十二,和自己如今一般大。

  那年考中後,宏煜被安排去刑部習學,因參與彈劾安平長公主貪汙受賄一事,被皇帝外放到西南紹慶府。據說他在黔縣做知縣,一年內將二十多年的積案盡數審結,因此得罪了紹慶府不少官員,參他的奏折一本一本遞到禦前,多以私德做文章,皇上通通隻批示三個字:知道了。

  今年二月,宏煜被調往平奚縣任職,算算日子,不過比意兒早到十幾日。

  閑聊至此,意兒若有所思:“皇上是不是很喜歡他?”

  宋敏說:“咱們這位皇上,自幼長在深宮,拘謹慣了,倒是一向很喜歡那些性子張揚的人。對長公主如此,對宏煜也是如此。”

  意兒稍稍擰眉,覺得哪裏不對:“既然皇上這般寵愛長公主,為何不許她與駙馬和離?又為何任用參奏過她的宏煜?”

  宋敏隻讓意兒自己琢磨。這晚兩人聊到深夜方才睡下。

  五六日後,終於進入清安府地界,約莫黃昏時分,車馬抵達平奚,縣裏派了兩個書吏來接。一路進城,隻見人煙稠密,商鋪林立,長街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衙門一向建在城中央,居中而治,意兒從車上下來,看見官署頭門,三開間,每間兩扇漆黑大門,高闊威嚴,她心跳漸快,振奮而愉悅,抬起下巴走進去。

  後麵是六扇儀門,平日並不開啟,進出走兩側角門。儀門東側是土地祠和典史署,西側是監獄和倉庫。再往裏便是一個大天井並一座戒石碑,東側為吏、戶、禮科房,西側為兵、刑、工科房。六房之後還有鋪長房、承發房、架閣房、抄案房等辦公用房排列其後。(1)

  前方簷廊下正是大堂,匾額書“清慎勤”三字,設暖閣,暖閣當中橫擺公案,聽訟斷獄便在此處。

  阿照扭著脖子東張西望,口中歎道:“這衙門可真氣派,隻是黑森森的,瞧著有些滲人。”

  宋敏說:“朝廷規定官員造房不許用歇山轉角、重簷重拱,且需一派清色,方才森嚴肅穆。”

  大堂東邊為縣丞衙,西邊為主簿衙,穿過屏門即是二堂,又稱“退思堂”,空間較小。從二堂後壁再入一門便是院落,此處有簽押房,乃知縣日常辦公之所。

  書吏送到這裏不再往前,意兒問:“宏大人現在何處?”

  他們回說:“大人在醉夢樓擺了席,請您收拾好過去。”

  意兒問:“有哪些人在?”

  “大人們都在。”

  意兒若有所思,帶宋敏和阿照走進內宅,此時一個婆子過來引路。

  縣丞住在知縣隔壁,一座兩進小院,收拾齊整,另有丫鬟仆役服侍。

  意兒先命人燒水,簡單沐浴一番,洗去風塵,換上幹淨衣裳,準備出門。

  “我就不去了,”阿照有些怯場,嘿嘿笑說:“小隨從,不懂那些。”

  意兒道:“那你留下看家吧,餓了找廚房弄東西吃。”

  “哦。”

  意兒看她兩眼:“別隻顧著吃,去的時候記得拿錢。”

  阿照愣怔:“拿什麽錢?”

  宋敏打量天色,道:“此時已過了用飯的時辰,你要弄吃的,若不給人家好處,怎說得過去?”

  意兒一麵束發,一麵道:“若嫌麻煩,到街上吃也行。”

  阿照忙說:“那我還是出去好了,順道逛逛。”

  意兒笑著微微搖頭:“敏姐,咱們走吧。”

  “好。”

  說著一路出了衙門,過半條街,隻見夜市已起,燈火裏軟紅十丈,人來人往,其間坊巷縱橫,招牌林立。又過橋,醉夢樓在東街一處繁華裏,意兒隻覺得穿過了明暗擁擠的燈籠,流光紛擾,不辨東西。

  “到了,二小姐。”

  聞言,意兒望向宋敏,緩緩深吸一口氣,仰頭看看招牌,提腳走了進去。

  第4章

  引路的堂倌領她們上二樓,走廊一行海棠花樣的窗子密密排開,推入一屏描金漆畫門,堂倌側身讓路。

  屋內明燈如晝,十來人圍坐在一張偌大的圓桌前,其中有幾位清豔女子,是隔壁秦館的姑娘,來此陪酒助興。

  意兒倒是一眼瞧見了宏煜,他坐在中間,眉眼帶笑,皮相極為清俊。桌上鋪滿菜肴,身後是四扇紅木花鳥屏風,他邊上有位妖嬈姑娘,懷抱琵琶,芊芊玉手時而撥弦,時而隨著唱詞迂回比劃,真是好生嫵媚。

  見有人來,席間談笑漸止,宏煜望向她,上下打量,隨後笑說:“趙縣丞到了。”

  在座的男女都看著她,目光炯炯,她並沒有半分拘謹,反倒十分隨性,拱手笑說:“下官趙意兒,見過諸位大人。”

  “你就是新任縣丞?”有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麵露訝異:“果真是個女的?”

  意兒隻當沒聽見,臉上笑意未減,向宏煜介紹:“這位是我家先生,宋敏。”

  宋敏在身後行禮。

  宏煜略點點頭,抬手指向方才說話的男子:“這是平奚縣前任知縣朱槐,現已升山東齊洲通判,因著離任交接,還需在此逗留幾日。”

  意兒笑笑。接著他又向她引見主簿曹克恭,以及坐在最中央的那位上麵派來監盤的首縣陳祁。其餘人等與宋敏一樣,是各家的幕賓。

  席間很快又熱鬧起來。宏煜歪坐著看他們說話,姑娘不時遞酒來喂,他懶懶的,就著姑娘的手便喝了。

  幾杯後輕輕推開,身後的婢女忙把煙送上。那是個銅製的景泰藍水煙袋,蘭花紋樣,精巧別致,拿紙煤兒點了一窩煙絲,咬著細長的煙嘴,一時薄霧繚繞,他眉眼迷離。

  姑娘好奇,討要了去,他便用紙煤兒敲敲煙杆子,教她:“含著這兒吸。”

  眾人聞言吃吃笑起來。

  姑娘嗔怪一眼,張嘴含著他方才咬過的地方,正要吸一口,聽見他說:“當心嗆著。”豈料被煙一熏,竟真嗆咳起來。

  宏煜笑道:“有意思吧。”

  “有啥意思?嗆死人了。”姑娘把東西還他,他卻不要,隻說:“送你了,慢慢學。”

  朱槐雙眼來回瞟,搖頭晃腦,熱心張羅道:“宏大人體貼秋娘,我看不如今夜宿在秦館,不必回衙門了。”

  宏煜笑笑,抿著酒沒做聲。

  秋娘打量他的神色,垂眸莞爾:“大人定是嫌奴家蒲柳之姿,不肯賞臉。”

  宏煜目光掠過這花容月貌,撚著酒杯輕轉,仍舊沒有回應。他的幕友梁玦笑道:“秋娘婉約清秀,誰不憐愛?隻是我家大人房裏有個絕色的美人,恐怕難以分心。”

  姑娘不信:“果真如此?比秦館的花魁還美嗎?”

  宏煜懶懶道:“是個美人,絕色倒不至於。”

  朱槐摸著胡子笑得油滑:“再美也比不過新鮮,對吧,除非宏大人是個癡情種。”

  宏煜垂下眼簾,不緊不慢地說:“初到平奚,公務繁忙,夜裏再被纏一宿,我可吃不消。”

  眾人皆笑起來,意兒見此情景,心想坐一會兒就得走了,省得在這兒妨礙他們說葷話。

  幾盞酒後,正要告辭,姑娘們卻含羞帶笑地打量她,小心翼翼道:“這還是咱們縣裏來的第一個女官,我可算長見識了。”

  意兒抬眸望去,挑眉道:“以後會越來越多的。”

  “可不是,如今這世道與從前不同了。”姑娘輕歎:“當初我在家做女兒時,原本也該入學的,隻是父母不同意,死活不同意。後來家裏太窮,我也沒辦法,隻好入了秦館,拿這羸弱的身子養活一家罷了。”

  “女人嘛,念書再多也無用。”那朱槐喝得渾身舒暢,愈發好為人師起來:“你當她們真要濟世救民不成?考個功名,無非為了自抬身價,指望嫁得富貴些。辛醜年的進士有好幾個都棄官嫁人了,若非金榜提名,憑她們的家世背景是斷不能入那高門的。”

  意兒聽到這話,麵色未改,無動於衷,旁邊的宋敏見她一臉假笑,指尖在桌麵敲敲點點,知她已被冒犯,心下不耐。

  朱槐又道:“趙縣丞,你可別怪我心直口快,我的年紀足以做你父親,多嘴也是為你好。說難聽些,在座的姑娘,初夜便是一百兩,你這從七品的小官一年才多少俸祿,倒不如早尋個人家,安心做夫人的好。”

  意兒目光微涼,冷聲道:“朱大人,你喝多了吧?”

  席間眾人聽那朱槐口無遮攔,心中一驚,然究竟見過場麵,忙岔道:“朱老爺醉了,來來來,再吃一盅!”

  朱槐靜了靜,沒料到會被新來的縣丞當眾嗆聲,心下不悅,但礙於眾人的麵,一時不好發作。此時又見幕友們勸趙意兒給自己敬酒,他便打算順著台階下去,今後再找機會治她。

  可誰曾想這小小縣丞竟不識抬舉,居然推說自己醉了,不肯敬酒。朱槐臉色難看,轉過頭去,做出與旁人閑談的樣子,冷笑道:“如今那些個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偏跑到男人堆裏出風頭,知道的當她們要強,不知道的,隻當是什麽賣弄的貨色罷了。出來做事,最要緊得識相,一個人若不知高低,那是連窯姐兒都不如的。”

  在座的姑娘們尷尬望向意兒,麵色僵硬,連忙訕笑著斟酒:“朱老爺果然醉了,淨說胡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