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作者:僵屍嬤嬤      更新:2020-07-10 12:07      字數:4868
  朱槐忙說:“是報銷了,可若不打點部費,哪有那麽容易?再說……這五萬兩銀子並非全是我任內的虧空,其中一萬五千兩卻是前兩任知縣積累下的,當年交接時由我承繼罷了。”

  陳祁沒作聲,宏煜臉上已顯出鄙色,也不遮掩,隨手端起茶盞:“去年我在黔縣掌印,從未交過什麽部費,若有人索取,怎不參他一本?”

  朱槐正要狡辯,他卻沒耐心再聽,直說道:“朱大人,你也不用同我哭窮,平奚縣每歲常例四千餘兩,這些銀子都被你攘為己有了吧?虧空的五萬兩有多少是因公賠墊挪移,有多少是侵貪盜用,你身邊的人已把賬目呈上,一筆一筆,我清楚的很。”

  聞言朱槐僵住,麵上漸失了血色。

  宏煜冷道:“你搬出前兩任知縣說事,無非覺得法不責眾,我怕牽涉上司,必定不敢把事情鬧大,對吧?”

  朱槐抖著眼皮一言不發,陳祁也略怔住。

  “我還聽聞,你私下說我們宏家有錢,不在乎那三五萬兩。”宏煜擱下茶盞,“啪嗒”一聲,他嘴角嘲諷,眼中盡是嫌惡:“你打量著用我的銀子填你的虧空,朱大人,好算盤,你可真有臉呢。”

  那朱槐五十來歲,如他父親般的年紀,此番被這樣羞辱,難堪得厲害,怒色漸盛,索性笑道:“好好好,宏大人要清算,隻管算去,索性將王知府和布政使李大人一並下獄,他們各收了我八千兩銀子,有印簿為憑,我還要告呢!”

  王知府是陳祁的頂頭上司,這會兒陳祁不得不出麵說和:“此事涉及兩名大員,恐牽連甚廣,不如讓朱大人補上虧空,大事化小為好。”

  宏煜笑道:“既然關係到布政司,那便不能向道台衙門上報了。”他說:“我必當據實報給巡撫都院,你們要如何賠補漏洞,是你們的事,總之這五萬兩虧空我一個子兒也不會接收。”

  說完喚人重新倒茶,默不作聲下逐客令。朱槐又氣又懼,險些當場暈過去。陳祁無法,隻得扶了朱槐出去。

  待這二人離開,宏煜回到案前,親自書寫呈文。誰知沒寫一會兒,他的貼身小廝童旺來報,說幾位鄉紳求見知縣。

  他頭也沒抬,隻問:“他們不在聖諭亭聽宣講,找我做甚?”

  童旺支吾道:“像是……來告縣丞大人的狀。”

  “什麽?”宏煜蹙眉,定定看向童旺,默了片刻:“請進來。”

  “是。”

  鄉宦們從前都是朝廷官員,雖已致仕罷歸,並無職權,但上有官場人脈,下有民眾擁護,在本地聲望極大。宏煜移步花廳會客,幾位老爺來了,也不吃茶,端坐著,像祠堂供奉的牌位。

  “知縣大人可知方才發生了什麽?”

  他說不知。

  “哼,好個縣丞。”老爺們開始講述聖諭亭的狀況,雖客氣,然言語間不時流露傲慢,有些刮耳。

  宏煜摸著腰間垂掛的玉佩,歪坐在椅子上聽了半晌,哦,沒什麽打緊的,不過是趙意兒那廝未誦聖諭,也沒勸善,而是當著眾人的麵,講了一篇《巾幗論》。

  此論出自安平長公主之手,乃十數年前為支持皇帝新政所作的論述之一。內容包含女子入學、從政、經商、婚姻自由及家產承繼等權利的討論,在當時可謂一聲驚雷,震動天下。

  隻可惜隨著皇權穩固,長公主把持朝政,日漸嬌奢縱逸,早將此誌拋諸腦後。而相關律令更改後,在民間的推行並不理想。雖然朝廷在律法上對女子解除了諸多限製,但由於一些根深蒂固的觀念,以及階級利益,使她們的獨立之路依舊荊棘難行。單說婚姻,連長公主本人尚不能自主決定,更遑論尋常百姓。

  這裏有個王老爺,正因當年反對新政遭到罷黜,可想當他再度聽見《巾幗論》,心中是個什麽滋味兒。

  不僅如此,趙意兒還選出那些個在官的,從商的,出類拔萃的女子,將她們的事跡廣為宣傳,大加讚揚,聽得眾人嘩然,紛紛雜雜。

  “趙縣丞,新官上任,未免太要強了些。”鄉紳們隻差明說一句:她要造男人的反,你身為上司到底管不管?

  宏煜煞有介事地怒了,突然拍桌道:“不像話,簡直不把我放在眼裏!”

  “正是。”王老爺摸著胡子:“我料她必定先斬後奏,宏大人你未必知情。”

  宏煜說:“我若事先知曉,豈容她自作主張,如此放肆!”

  鄉紳們見這個知縣立場分明,容易拿捏,自然受用。

  宏煜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心下覺得好笑,命人撤了茶盞,轉身回到簽押房:“把趙意兒給我叫來。”

  第7章

  官場箴言,為政不得罪於巨室,意兒懂這個道理。鄉紳望族長年盤踞於此,知縣卻是流水的官,宏煜必然需要那群人的支持,所以她想,這次定沒好果子吃。

  走進簽押房,見知縣大人正伏案寫字,頭也沒抬,隻讓她稍等。

  這一等就是大半晌。廳內椅座不知被搬去了哪裏,意兒無處歇腳,隻能靜立原地,白白罰站。

  呈文洋洋灑灑,書寫極慢,案上擺著銅鎏金的鹿形小蓋爐,裏頭點了伽南香,有幽若之感,涼意浮淺。筆筒亦是不常見的方形倭角,黑漆為底,嵌五彩百寶,作花卉圖案,真是奢靡雅致。

  意兒麵無表情看著宏煜。

  他握著筆杆,顯然十分專注,兩道濃眉微蹙,嘴角輕抿,一個男人竟生了張巴掌臉,雙瞳剪水,果真如敏姐說的紅唇白麵,過於標致了些。

  意兒心想,此人不說話時倒也賞心悅目。

  一說話就令人討厭。

  她先前宣講半日,又渴又餓,這會兒站久了,腰酸腿疼,腳掌悄悄在鞋裏挪動,抽筋似的扯著皮肉發痛。無法,隻得把重心放在一條腿上,過會兒再換另一條。

  宏煜像是發現她的小動作,掀起眼皮子冷冷瞥來,意兒忙趁機開口:“大人,沒什麽事我先下去了。”

  “不著急,”他慢條斯理:“再等等,我這裏很快就好。”

  你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自然不著急!

  意兒難受得厲害,有些站不住,又見他似乎沒有短兵相接的意思,便索性拉下臉來服軟,支吾說:“下官知錯了。”

  他問:“什麽?我沒聽清。”

  “……”她緩慢深吸一口氣,心中勸慰自己,冷靜,要冷靜,於是抿著嘴,手背在後麵,低頭看著鞋子,滿不情願地回答:“我知道錯了。”

  宏煜此時已寫完呈文,擰眉扭扭脖子,活動肩胛,筆尖重新沾墨,低頭檢查文章,修改潤色。

  又問她:“錯哪兒了,說說看。”

  意兒皺眉認真思索,不知想到什麽,心虛地摸摸鼻子,清咳一聲:“下官隻是覺得,用十六條聖諭界定人之善惡,未免太片麵了些,有的宗族和鄉約甚至以此為法,私懲濫戒,實在需要克製。”

  宏煜沒什麽反應,意兒自言自語般小聲嘀咕:“朝廷注重教化,又並非為百姓之益,不過是變相約束,使他們匍匐於皇權之下,做個聽話的順民罷了。”

  宏煜執筆的手頓住,抬眸怔怔望著她,就這麽打量了一會兒,有些微驚訝,但似乎並無訓斥的意圖,隻是用一種審視的目光觀察她:“說了這麽多,原來你壓根兒沒覺得自己有錯。”

  意兒被他盯得心裏發毛,聞言低下頭去,不自覺地踮了踮腳。

  宏煜收回視線,喚人將呈文送去承發房謄抄,等人走了,廳裏又隻剩他們兩個,他潤了口茶,肅然道:“方才那番話,在我這兒說說倒也罷,若被外人聽見,可大可小,你最好掂量清楚。”

  意兒愣住,這才意識到自己口無遮攔說了些什麽,當下懊惱,悔之不及,可私心裏覺得那些話並沒有錯,一時矛盾糾結,擰著眉頭不做言語。

  宏煜瞅著她的表情,不冷不淡道:“你的命雖不值什麽,但好歹是條命,我這菩薩心腸,少不得提醒兩句,你若真有種,應該跑到皇上跟前,當麵質疑他的權威,若沒種,就別私下埋怨,過這種低級的嘴癮。”

  意兒皺眉,有一瞬間胸膛起伏,雙耳發燙,惡狠狠瞪著他,隻想立刻撲上去把這人給撕了。

  宏煜見她動怒,心情甚好,往後倚著靠背,習慣地摸著戒指上的翡翠,冷笑道:“素聞趙瑩大人心思深沉,從不在人前顯露性情,怎麽她沒教過你,百姓隻需要一個情緒穩定,時刻清醒冷靜的父母官,如此他們才會覺得安全。你本就年輕,又這般喜形於色,隻怕連衙門裏的下屬也很難信服啊,趙縣丞。”

  意兒生性自傲,爭強好勝,從不輕易服軟,如今三番兩次栽在宏煜手中,倒不是因為官大一級,而是他每次占理,讓人無從反駁。

  好在她趙意兒能屈能伸,並非一昧逞強之輩,進不得,退就是。

  “大人教訓的對,下官今後一定謹言慎行,爭取做到心如止水,麵無表情,讓您看不出我究竟在想什麽。”她說著,含蓄而端莊地微笑。

  宏煜擰起眉頭看她,十分嫌棄。這時童旺端了漆盤進來換茶,意兒早已口幹舌燥,難以忍耐,隨手截下,自己要喝。

  童旺忙阻止:“這……”他想說這是宏煜最喜愛的杯盞,從不給旁人用,但顯然為時已晚,他隻能慌張望向自家主子,然後對著意兒幹瞪眼。

  喝完茶,喉嚨終於潤了些,意兒痛快道:“多謝大人體恤。”她擱下杯子,微喘了喘,又說:“宣講一事,大人若嫌下官辦得不好,可轉交曹主簿。”

  “不必,”宏煜說:“你隻管按著自己的想法來。”

  她倒是一愣,這時又聽他說:“既然已經讓那些鄉紳討厭上了,不如再來一遭,本官正好順水推舟,取締此規。不過,他們若要尋你的麻煩,我可不會替你說話。”

  意兒並不介意唱黑臉,欣欣然拱手:“那下官退下了。”

  “去吧。”

  人一走,童旺還端著漆盤呆立在那兒:“大人,這杯子……”他遲疑開口:“要不扔了?”

  宏煜冷笑:“扔了你賠我一套?”

  “那小的洗幹淨再給您倒茶?”

  “滾。”

  ***

  宏煜的呈文遞到巡撫都院,兩日後,省裏來人,押走朱槐,那廝為求保命,很快將虧空的銀子吐了出來,而被他供出的官員也遭到審查,這些人被革職流放已是一年後的事。

  朱槐走後,宏煜曉諭衙門吏胥,若有倚勢虐民、貪汙索賄者,一經查出,必當從重處置,絕不輕饒。眾人見他如此厲害,心下懼怕,有的收斂,有的離開,平奚縣也算改天換地,氣象一新。

  宏煜連著一兩個月不曾休息,此番順利接任,又料理了朱槐,心情不錯,傍晚散衙後他便帶著秦絲外出吃飯,隨行的還有梁玦等人。

  倒是沒去酒樓,雇了畫舫,一群人夜遊小聚,沿街燈紅酒綠,樹影交錯,船中琵琶小曲,劃拳吃酒,春水倒映著明月,涼風如醉。

  直到更深露重時船才靠岸,眾人散了,宏煜和秦絲留在船上過夜。方才浸在喧囂裏,這會兒靜下來,宏煜腦子嗡嗡作響,偏偏秦絲又來纏他,明知他耳朵周圍最是敏感,非要使勁兒撩撥。手也不老實,專挑那種地方摸。

  宏煜今夜興致高,加上許久沒做過,此番借著微醺的滋味兒放縱弄了一回。遊船輕顫,吱吱呀呀,驚走數尾鯉魚,和湖中水鳥。

  不知怎麽,那一陣亢奮過去,疲倦和空虛像夜幕籠罩下來,他皺著眉頭翻身,感覺實在膩得慌。且又略醉,突然間胃裏翻湧,他吐在唾盂裏,把今晚吃的酒菜都吐幹淨了,這才稍微舒服些。

  秦絲原是盡興的,可剛做完,見他沒有絲毫溫存之意,一個指頭也不願多碰,這會兒居然還吐了——管他是為什麽吐的,總之秦絲覺得異常羞憤,當即冷下臉,隻喚童旺進來服侍他洗漱,自己蒙上被子睡了。

  宏煜也沒在意,次日一早醒來,若無其事地告訴她:“對了,沈彥來信,說很快便要抵達平奚,到時我得煩你替我招待幾日。”

  秦絲還在為昨晚的事情生氣,聽到這話略默了會兒:“沈彥?他帶著嬌嬌嗎?”

  “是吧。”

  秦絲垂眸問:“他們來了住哪兒?”

  宏煜說:“衙門裏不方便,他自己包船出來玩,自有去處。”

  “可我同他們不熟。”

  “以前不是見過兩次嗎?”宏煜自顧整衣:“我記得你和嬌嬌挺聊得來。”

  秦絲悶悶的:“人家成雙成對,我一個人在邊上,怪沒意思。”

  宏煜隨口道:“你不願意就算了。”

  秦絲聞言一愣,臉色沉下,屏息默然,沒再說話。

  宏煜騎馬回到衙門,過二堂,正撞見意兒從內衙出來,遠遠瞧著,步履疏朗,瀟灑自若,還當是哪家的清俊少年郎。

  “大人。”她如往常那般客套笑著,幹淨利落地拱了拱手。

  宏煜打量她,想起這人來到平奚,還從未做過女子打扮,要麽穿官服,要麽著男裝,不施脂粉,不戴釵飾,舉手投足更像個清貴驕傲的公子。他剛離開秦絲,乍一眼瞧見這樣的,隻覺得清爽透徹,竟有玉樹臨風之姿,十分養目。

  宏煜隨手拍拍她的肩,難得稱讚一句:“趙大人今日精神不錯。”

  意兒聞到他身上傳來酒氣,冷不丁又被拍了兩下,沒輕沒重的,後肩生疼。她倏地皺眉,扯扯嘴角,勉強回了句:“彼此彼此。”

  宏煜將她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在眼裏,心情甚好,往那薄薄的肩頭又拍了一掌,提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