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作者:石頭與水      更新:2020-07-10 12:00      字數:5640
  那位董大人一張方臉,麵色微黑,天生一股肅正之氣,根本沒理會這趾高氣昂的驛卒,便步若流星的小院去了。

  驛卒一轉頭,見到白木香,立刻滿臉含笑小跑過去,“奶奶,你怎麽出來了,可是有什麽吩咐,喚小的一聲就是。”都知道這是戶手麵兒大的,驛丞拿了大頭打賞,這些驛卒也都想著往前湊,得些零碎賞錢。

  “倒沒什麽事,閑來轉轉。”白木香擺擺手,“不打擾你當差了。”

  “奶奶哪裏話,小的們巴不得服侍奶奶、大人。”

  “你們這驛站離帝都近,迎來送往的事兒肯定不少。”

  “哪天都得有幾位大人賀臨,不瞞奶奶,遇到您這樣體上憐下小的,是小的們的福。偶有犯官家眷,還有那窮官破戶的,都是往裏填錢的事。”

  “剛那位大人是往哪裏赴任的?”

  “這地方小的都沒聽過,烏月縣,聽說是北沿子地界兒。”

  “看你剛那架式,我還以為那是犯官哪。”

  “您說哪裏話。小的也是用心伺候,您沒見那董大人的氣派,一來就要吃要喝的,我們驛站也不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開著廚房呀。要湯要飯的,也得現做,哪裏就伸手就有的。”

  正經官老爺都敢這樣作踐,白木香不露聲色,心下卻想,那位大人相貌端嚴,氣勢過人,就你這以衣冠取人的勢利樣兒,他不與你計較倒罷了,計較起來你怕是討不得好!

  白木香回屋,裴如玉正坐在榻上對窗看書,窗子開著,室內有若隱若無的沉水香,煞是好聞。白木香把剛剛看到的幾處好院落同裴如玉講了,“白打賞那些錢,我看那幾處院子可比咱們這院子好的多。”

  “仙鶴鬆針和瑞獸麒麟的院子都是給當朝一品住的,葡萄連枝的也是給高官準備的院落,我如今官居七品,當然沒資格入住。”

  “還有這些講究。”

  “你又不是沒住過驛站?”當初接白木香來帝都成親,一路上也是住的驛站,彼時因有祖父在,各處驛站自然小心服侍。

  “我,我那會兒我娘哪兒都不讓我去,怕我丟臉叫你家瞅見。”白木香想想都好後悔。

  裴如玉視線自書上移上,瞥白木香一眼,嗬,好家夥,原來你那一路還挺低調來著。白木香感慨,“怪不得當官都是拚了命的往上爬。”

  裴如玉翻過一頁書,淡淡的問,“你們經商的難道不是拚了命的想多賺錢?”

  白木香倒是叫裴如玉問住了,裴如玉握著書卷,“都說朱門酒肉臭,誰不願意住進朱門?臭的不是酒肉,是路有凍死骨時,達官顯貴依舊奢侈無度,不顧百姓生民。”

  看白木香一眼,回頭繼續看書了。

  一時,驛卒呈上酒菜,卻是滿臉苦楚,“原是特特的給大人預備了我們若陽最有名的大鯉魚,不想董大人到廚下端去吃了,小的們百般攔不住,也來不及燒第二條,耽擱下去誤了大人的飯食,豈不是我們的罪過,隻得請大人多擔待。”

  裴如玉一雙冷冷的眼珠子盯了那驛卒一眼,驛卒仿佛兜頭一盆冰水砸下,心下一個哆嗦不敢再絮叨,放下酒菜後都沒敢等著要賞錢便小心退下。裴如玉吩咐窈窈,“請嶽母大人、七叔、小九叔過來用飯。”

  白木香往外瞅一眼,見驛卒走遠,低聲同裴如玉道,“那位董大人斷不是這樣的人,我看那人生的方正,一派正氣,這驛卒是故意挑撥來了。”

  “你怎麽知道董大人?”

  “剛出去見到的。約是無錢打點,這驛卒好個下巴朝上臉朝天的模樣。”

  李紅梅笑盈盈的走過來,裴如玉未再多言,起身迎接嶽母大人,李紅梅擺手,“坐,女婿,你坐。”

  待裴七叔、小九叔到齊,大家開始吃飯。飯後並無他事,大家各去歇息,裴如玉白木香這屋子寬敞,兩人依舊是一床一榻,兩相便宜。出門在外,窈窈不必值夜,與小財一間屋子睡去便是。

  不想深更半夜就有驛卒砸門,白木香立刻從床上跳下來,裴如玉也自榻上起身,伸手攔住披件袍子就要出去看動靜的白木香,自己到門口,卻不開門,隻是冷聲問,“什麽事?”

  司書在外回稟,“大爺,說是外對陸侯回帝都請安,暫歇驛站,院子不住夠,想讓咱們騰出這院子來。”

  驛丞在外求爺爺告奶奶的央求,再三賠禮,已是給裴如玉跪下了。

  咚咚的磕頭聲在室內清晰可辯。

  燭光下,裴如玉眸底顏色晦暗不明。

  白木香說,“那我們就讓讓吧。”她讀過官製,侯爵是超品,漫說裴如玉今不過六品小官,便是裴老太爺遇著,怕也要禮讓三分的。

  裴如玉看白木香一眼,點了下頭。

  待一行人大包袱小行禮的出了院子,七拐八繞,繞到通往那破敗院子的小路,白木香立刻止住了腳,冷冷看向一畔提著燈籠引路的驛卒,忍怒問,“合著你這裏就這一處院子,沒別的住所了?”

  驛卒弓著腰,腦袋低到與肚臍眼持平,腆著臉賠小心,“還得請爺、奶奶包涵。今天著實,著實不巧。”

  白木香笑出一口白牙,忽然換了一幅細心細氣的口吻,體貼萬端的柔聲道,“好,我可得體諒你們這不巧。”了解白木香的人都知道白木香火了,給侯爵大人讓屋子這是應當的,這與被人欺負被人作踐是兩碼事,白木香當時就要尋個法子整治這起子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突然間手被裴如玉扣住。裴如玉的掌心帶著一股淡淡涼意,夜中的玉石一般。白木香要奪,竟是未能奪出,白木香要說話,裴如玉給她個眼色,白木香隻好止住嘴,強憋著沒發表自己的意見。

  裴如玉就這麽緊緊握著白木香的手,一言不發往那破敗小院而去。

  第26章 院子之二

  驛卒將一行人領到破敗小院門口, 便忙不迭離開了。天上沒有月亮, 好在星辰滿天,伴著星光, 眼睛適應黑暗後更能看清這院的破敗輪廓, 院中一口灰石老井, 井邊一枯死老樹,夜風拂過, 滿院淒涼。

  比白木香家以前破落的時候還要破敗三分, 裴如玉回身與裴七叔、小九叔商量道,“如今天也晚了,再往外尋客棧也有不便,便在此歇了吧。”

  裴如玉這樣說,大家都沒意見。

  畢竟, 最講究的就是他, 他都說行, 那便行。

  李紅梅喉嚨裏咕嚕一聲,悄悄拉一把閨女的袖子, 好好的寬敞大院被人攆到這破敗地方,這場子難道不找補回來?這是處大驛站,咱可是打賞兩錠大銀元寶哪!兩錠銀子,什麽大客棧也夠了!

  白木香經風一吹, 已經從憤怒中冷靜下來。這些踩高捧低的驛卒連銀子都不稀罕了,必有內情。倘在帝都,自是不怕, 裴老爺子當朝高官。出門在外,且這深更半夜,難不成還真能打一架。雖則窩火,眼下也隻得暫且罷了。何況,瞥一眼裴如玉冷峻的側臉,裴如玉臉色這麽臭的時候也不多。

  白木香尋思的功夫,裴如玉已抬腳朝一間屋走去。白木香跟上去,小財提燈籠一照,一張床兩把椅子一張桌子,窈窈拿帕子往桌上一拂,一層的灰,窈窈小聲說,“這可怎麽住人。”

  小財挽起袖子,露出結實小臂,憨憨一笑,“我出去打水,擦上兩遍就成了。”

  白木香看向裴如玉,“男人打水,咱們收拾屋子。”

  裴如玉一言不發,出去安排去打水的人手,把司書司墨都派去挑水了,白木香帶著小財、窈窈、還有她娘,開始一個鼻子上圍塊帕子,掩鼻整理打掃。

  李紅梅心中叫苦,自從她閨女發達之後,她也有許多日子沒幹過這些打掃活計了,何況,她女婿還是狀元哩。她原有一腔的不滿與委屈,看女婿沒別個話,她也不好意思先叫嚷,隻得把話憋肚子裏,這叫一個難受喲。

  還有裴七叔、小九叔他們,怕是不懂打掃要領,白木香拿幾塊帕子給他們擋灰塵,竟誰都不要!待提水回來,拿水往地上略一灑,就開始掃塵了。

  裴如玉也默不作聲的幫著幹活,一時,司書回來,在裴如玉耳邊低聲回稟幾句,裴如玉點點頭。白木香趕緊湊過來聽機密,結果,人家說過完了。

  白木香鬱悶癟下嘴。

  ——

  裴如玉他們騰出的院子迎進新的主人,那是一位年約三旬,相貌斯文的文士,文士一進門就覺有些奇怪。雖是夜間,但就著燭光也能看出窗明幾淨,被褥齊整,顯然驛站提前收拾打掃過。

  隻是,仍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小廝將隨身用品都安排妥當,文士仍在皺著眉毛來回溜達。小廝打來水,恭敬的說,“先生,時已不早,洗洗早些歇了吧。明天一早咱們就回帝都了。”

  文士吸吸鼻子,“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特別好聞。”

  小廝細嗅,將手巾整齊的捧在手中,“有些沉水香的香氣。”

  文士登時了然,“是啊,我記得咱們侯爺偶爾會用這樣的熏香。”

  小廝便是陸家出身,故對這香氣熟悉,聞言點頭。文士忽從他手上奪了手巾,吩咐道,“你去打聽一二,先時這院裏住的是什麽人?”能用得起沉水香熏屋子的,斷非常人。

  小廝連忙去了,不消片刻便打聽回來,文士跌足長歎,“這豈不是得罪人。裴大人狀元出身,焉能受此折辱。立刻收拾東西,隨便找間屋子便成。讓狀元郎給我騰屋子,我住不起。”

  文士心知必是下頭人生事,有意擠兌裴狀元。裴狀元當廷上疏,的確得罪太子,得罪陸家。可越在此時,陸家行事越當謹慎,焉能縱奴給裴狀元難堪,此事傳出去,那成什麽了!把狀元郎擠走的他,又成什麽了!文士立刻到麒麟院求見陸侯。

  陸侯年不過三旬,一襲灰色戰袍,此時正坐榻間養神,見文士到了,起身一迎,笑道,“阿皓你怎麽這時候過來了。”

  許皓道,“剛遇著一件事,如今太子冊封在即,我想還是與侯爺說一聲。”

  “說。”陸侯重回榻畔坐著,令許皓也坐。

  許皓便將今日所遇之事說了,陸侯銳利眉鋒陡然擰起,聲音中淬上三分怒氣,“哪個混賬東西如此大膽,竟敢驅逐別的官員騰用屋舍!”當即令人去查,但凡這等混賬事,必是有見風使舵、自作聰明的狗腿子。狗腿子一般是沒好下場的,尤其是這樣的蠢貨。陸侯立刻令將那小管事拖下重打四十,大管事罰俸三月,令大管事去請裴如玉一行回到先時院落居住,如果請不來,大管事也不必再幹下去了。

  陸府大管事也給那小管事氣的不輕,其實,尋常有高等官員到驛站,令低等官員騰出較好屋舍是官場中的尋常事。你就是不讓下官騰屋子,待下官知曉,當心生惶恐了。但,騰屋子是一碼事,把人家攆到給罪人居住的屋落,有心給人家好看,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何況,裴狀元雖被貶,裴家還在。

  若裴家計較此事,豈非無故豎敵。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此乃至理。

  裴如玉正在仔細擦拭床架上的汙垢,陸大管事帶著兩個兵丁,抬著被打的半死的小管事,客客氣氣的在外求見。聽到司書回稟,裴如玉放下手裏巾布,在院中見的陸大管事。

  木盆放在盆架上,裴如玉細細的搓洗著手指,“裏頭都是灰塵,還在打掃,不便待客。如今正值盛夏,晚上風涼,咱們說說話。”

  柔軟的布巾將玉一般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幹淨,裴如玉溫雅的說:“原當去給陸侯請安,如今天晚,隻擔心陸侯睡下,不便打擾。我們這院子已經快收拾出來了,也便罷了。深更半夜的,倒來回折騰。大管事替我帶聲好,這原不是什麽大事,不該驚動陸侯。”

  大管事再三賠禮,“都是下頭人不曉事,唐突了大人。”

  “這是哪裏話,陸侯身份尊貴,他既駕臨,沒有合適的屋舍,我讓一步,原是官場禮數。倘不知此事,而令陸侯居下等院落,我心難安。原是應有之禮,怎麽就說到唐突上了?”裴如玉道。

  陸大管事恨恨的盯那小管事一眼,怒道,“還不滾下來給裴大人賠罪!”

  小管事鬼哭狼嚎的滾下條凳,趴在塵土中,恨不能把腦袋磕給裴如玉。聽著那砰砰的磕頭聲,李紅梅悄悄從門內看好幾眼,白木香看向星光下裴如玉筆挺的身姿,聽著裴如玉慢條斯理的話語,疑惑的挑了挑眉,這官場上的門道可真不少。裴如玉既沒說也沒鬧,怎麽陸家就派人來賠禮了?

  白木香盯著裴如玉,眨眨眼睛,思量其中關竅。裴如玉微不可察的朝門內白木香的方向側了側臉,白木香眨下眼,咦,什麽意思?

  大管事又上前說好話請裴如玉去原來院子休息,裴如玉依舊是客氣托辭,隻說更深露重,不必再麻煩換院子,直把大管事擠兌的死去活來。

  裴如玉再向門內側了側臉,白木香確定自己沒有眼花,心下一動,邁著小碎步上前,嬌聲嗲聲的喚了聲,“相公~”

  裴如玉給白木香這一聲呼喚出滿身雞皮疙瘩,就聽白木香拿捏著細細的嗓音,用一種柔腸百轉的腔調勸他道,“咱們這屋子已是收拾的差不離了,原不必再換來換去的麻煩。可大管事既然特特過來,不好不讓他回去有個交待。我跟相公成親的時間短,出門少,沒見過陸侯,要不,我隨相公過去,給陸侯請個安,一則是咱們做下官的禮數,二則也不使大管事為難。”

  裴如玉臉上依舊是副疏離寡淡神色,“這也是應有之禮。”客客氣氣的與大管事道,“倘你們侯爺歇了,勿必不要打擾,我們在門外行禮是一樣的。”

  第27章 見侯

  陸侯當朝新貴, 裴如玉則是被貶小官, 原本,裴如玉的官階,陸侯允他在外磕個頭已是示好。不過,今晚的事論起來, 倒是他的人先跋扈了。

  故,陸侯親自見了裴如玉一麵。

  原本,白木香認知中,裴如玉已是難得的出眾人物,見到陸侯時,白木香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陸侯隻是簡單的一身深色勁裝,整個人卻仿佛一把出鞘寶劍, 眉宇間蘊藏著淡淡的鋒銳之勢。

  陸侯那如雷霆電掣一般的目光掃過時,不經意與白木香眸光一對,倒是有些訝然。婦人大多怕她,就是家中兒女也多有畏懼於他的,倒是這小小女子,好奇中帶著坦然,唯獨沒有畏懼。裴如玉成親時,陸侯還在邊疆, 略一思量便道,“聽說你成親了,想來這就是你的妻子。”

  裴如玉看白木香一眼, 見她完全沒有低眉斂目,正大大方方瞅著陸侯瞧哪。裴如玉自不會在這時說白木香無禮,他永遠不會在外人麵前給妻子難堪,裴如玉便也大大方方的望著白木香一笑,“是,下官之妻白氏。”

  白木香又給陸侯福了一福,“頭一回見侯爺,給您請安了。”

  陸侯擺擺手,“不必多禮,坐吧。我與裴相亦是舊識,今晚底下人無禮,委屈你們了。”

  “侯爺折煞下官,不過是幾間屋子的事,不當侯爺一說。”裴如玉道,“原也不當這時候驚擾侯爺,我擔心大管事為難,聽說侯爺尚未歇息,帶內子過來給侯爺請安。”

  “雖說卑不動尊,你給我騰屋子還罷了,下人故意為難卻不應當。”陸侯正色道,“這也給本侯提了醒,沙場征戰時顧不上這些,如今北疆靖平,倒是家裏這些事得上些心了。”

  裴如玉不好接陸侯這話,總不能說,你底下人的確是挺會給你惹麻煩的。天色已晚,陸侯與裴如玉道,“你們就般回先時院中住,不然就是怪我了。頭一回見你媳婦,無甚見麵禮,這塊玉佩是陛下所賜,算是賀你們新婚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