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作者:石頭與水      更新:2020-07-10 12:00      字數:5559
  這話再不會錯。

  不消片刻,驛站便送來四席上好酒菜,主家這裏兩席,白氏族人一席,司書司墨等小廝隨從與白家的隨從一席。過來送酒菜的驛卒亦個個恭敬小心,送罷酒菜得幾個賞錢便都下去了。

  雖沒山珍海味,盛放餐具也隻是尋常灰白瓷碗,飯菜倒也魚肉俱全,挺紮實,可見銀子沒白花。驛站送的主家這裏的兩席酒,是想著主家分男女席,結果,白木香李紅梅很自然的就像中午一樣與裴如玉小九叔他們坐一起了。

  對於白木香,以前出門跑生意都是這樣坐的啊。

  對於李紅梅,閨女坐哪兒她坐哪兒。

  對於裴如玉,呃,這麽坐倒也不是不對,畢竟他們是夫妻,嗯,就這麽坐吧。小九叔也沒什麽意見,唯裴七叔略挑下眉毛,不必小廝服侍,自己提起酒壺斟了一杯酒。

  裴如玉給白木香倒杯酒,說,“今天都累了,喝盅酒解解乏。”

  白木香坦然接了,說,“你也吃一盞。”

  李紅梅給閨女使個眼色,白木香看她娘一幅嶽母架式的坐她身邊,眼睛抽筋似的給她遞眼色,連忙拿起她娘的杯子遞給裴如玉,“給嶽母大人倒一盞。”

  裴如玉一笑,接過白瓷酒盞給嶽母倒酒,李紅梅假模假樣的客套著,“不用不用,哪裏用女婿給我倒酒。哎,我今兒生受了。”

  “我既在嶽母身邊,自當服侍。”裴如玉親自雙手將酒奉予嶽母。

  笑的見眉不見眼的嶽母連忙雙手接了,“打我見著如玉第一麵兒起,我就知道我可是有福了。他七叔,你說是不?”

  裴七叔正自斟自飲,冷不防聽親家母的問話,連忙說,“是,親家太太喜歡他,可見他這女婿當的不錯。”

  “豈止不錯,不是我吹牛,我沒見過比我這女婿更好的了。知老知少,周全妥帖,模樣品性更不必提,還有這滿肚子的才學,更是尋常人比不得的。以前我們村來了個算命先生,就說我家木香是個貴命,如何可不就應驗了。”李紅梅笑眯眯地,“女人命貴不貴,全看男人。我們木香就是有福。”

  白木香聽的耳根發熱臉發燒,哎,她娘還不知道她懷裏揣著和離書的事兒哪。眼見小九叔的視線瞥過來,白木香忙說,“娘,咱們一起吃杯酒,再聽你絮叨。”

  大家高高興興的碰杯,都吃了一盞。小九叔將視線自白木香那裏收回去,主要是,木香一直說裴如玉待她不好,如今出來這一天,人家裴如玉待木香沒有半點不好,連對丈母娘都這樣客氣,人家怎麽欺負你了啊!

  小九叔眼眸微眯,轉頭和裴七叔說話去了。

  用過酒菜,白木香跟她娘商量著晚上一個屋睡覺,結果,被她娘不留情的攆了出來。李紅梅戳著閨女的腦門兒,罵閨女,“你是不是傻啊,還不趁著跟女婿在外,沒婆婆小姑的聒噪,趕緊懷上個孩子,你們這成親大半年都沒個動靜,急的老娘舌頭生瘡。你還跟你娘睡,睡個頭!你再沒動靜,我就得去給送子娘娘燒香了!”

  白木香腦門兒險給她娘戳腫,揉著腦門兒逃到正房去。裴如玉正坐在臨窗榻上,點一爐沉水香,靜靜的看書。見白木香逃躥進屋,裴如玉隻是翻過一頁書,都沒瞥白木香一眼。

  白木香耳朵裏回響著她娘讓她跟裴如玉生孩子的話,頓時臉上一紅,瞪裴如玉一眼,看裴如玉沒反應,白木香就收拾東西去了。裴如玉忽然說,“木香,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什麽事?”白木香翻出一會兒洗漱要換的衣服,頭也沒抬的應一聲。

  “能過來坐一會兒麽?”

  白木香隻得先把衣裳放床上,到裴如玉一畔的榻上坐下。裴如玉已經放下手裏的書,右手隨意的搭在膝上,左開翻開一隻玉白瓷盅,倒了盞蜜水遞給白木香,“以後能不在外頭舔嘴角麽?”

  白木香眨巴兩下眼,有些不解,“我沒舔啊。”

  “舔了,吃包子時舔了好幾次。”

  “對了,你幹嘛給我擦嘴啊。咱們可是和離的人,不能這樣親密的,知道不?”

  “你總舔嘴角,舌頭都露出來了,有旁的男人在看你,我不好說,隻得借帕子給你擋一擋。”裴如玉認真正經,篤定嚴肅。

  白木香一雙杏眼瞪的溜圓,這人在說什麽啊?“怎麽,會有人看別人這個啊?”

  裴如玉輕輕歎口氣,雙眸憂慮的看向白木香,他輕聲說,“以後別這樣了。”

  手指搔下臉頰,白木香臉上微微發燙,早上裴如玉邀請她同乘一馬,給她擦嘴,她還以為裴如玉終於擦亮眼睛,開始喜歡她呢。鬧半天,原來是她出糗了!

  白木香恨不能一頭紮沙子裏去算了!

  真是太丟臉了!

  雖然丟一回臉,好在白木香自認臉皮比較厚,她不好意思的和裴如玉說,“那個,我真不知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你都提醒我一聲。哎,我以前不大注意這個。”

  “我知道。”裴如玉眼眸中泛起些微暖意,見白木香雙頰泛紅,眼中浮現羞意,不禁心生柔軟,抬手摸摸白木香的頭,溫聲安慰她,“沒關係,我們每個人都有不足之處,改掉就好了。”

  “你也有麽?”

  “當然。”

  “我能說嗎?”

  裴如玉揚眉,白木香一巴掌把裴如玉放她腦袋上的手打了下來,橫著眼睛瞪裴如玉,“再敢動手動腳,我就給你剁下來!你當和離書是假的!”

  裴如玉收回手,白皙如暖玉的手背上緩緩升起一片緋紅,的確,和離書不是假的。

  裴如玉退後一步,低聲,“抱歉。”

  是啊,和離書不是假的。

  當初寫下和離書,他經過深思熟慮,那不僅僅是放白木香自由的一封書,也是真正考慮過,大概他與白木香真的不合適才寫下的和離書。

  那不是假的。

  那是一個鄭重的決定。

  既已寫了和離書,他再這樣偷偷的盯著女孩子的唇角,唐突的邀請女孩子同乘一騎,給女孩子擦嘴,又算什麽呢?

  不,他不是個孟浪的人。

  他不能這樣唐突白木香,他與白木香未能做成夫妻,不是一方的責任。何況,白家太爺曾救過祖父的性命,救命之恩未報,他竟如此冒昧。

  裴如玉再退一步,輕聲,“報歉,木香。”

  為他這些年所有的冒失與冒犯。

  第25章 院子之一

  裴如玉鄭重道歉, 白木香未多做計較, 原諒了他。

  白木香十八九歲的年紀,狀元郎的名頭對她的吸引力不大, 因為她知道自己學識有限, 與狀元怕是說不到成塊兒去。但是, 她喜歡裴如玉這樣俊美高貴的男人。

  不過,再喜歡裴如玉, 白木香也絕不會輕賤自己。

  她尋出帶在身邊的活血化淤的藥膏遞給裴如玉, 裴如玉接過,並沒有用,隻是在手裏輕輕摩挲著那小小瓷瓶,“其實沒什麽。”

  雪白的手背一片被打出來的緋紅。

  “還是塗些藥膏,有備無患。”白木香的視線從裴如玉手背上移開, 壓下心中的別扭, 同裴如玉說, “咱們雖在外還是夫妻,到底是和離的, 兩個人時就做朋友相處。我知道你有學識,有見識,要是我有哪裏不好,你隻管像今天這樣直接告訴我。你有不妥, 我也會提醒你。”

  “裴如玉,像你說的,誰都有不足的地方。你以後再敢摸我頭, 我還會打你。我的頭是留給以後我真正的相公摸的。但你對我的好,我也都會記得。”白木香聲音漸軟,像是初春天氣轉暖時開始融化的堅冰,燈光下,眼睛明澈出溪水。

  “我也會。”裴如玉彎了彎眼眸。

  外頭窈窈小財指揮著小廝送嶄新的浴桶進來,裴如玉避出去,讓白木香先沐浴。白木香洗澡像戰鬥,速度極快。然後,她避出去讓裴如玉沐浴。驛站裏是不可能有專門沐浴的房間的,能將熱水供應的這樣及時,已是銀子的功勞。

  當晚,裴如玉睡的床,白木香睡的榻。

  倒並非裴如玉這樣要求,隻是榻有些小,裴如玉長手長腳伸展不開,蜷在榻上委實可憐。白木香有些看不下去,把他攆床上去睡了,白木香在榻上休息。

  兩人達成朋友的共識,相處起來更加和睦自在。

  第二天早上,裴如玉早早醒來,借著月光看一眼床頭放的更漏,裴如玉起身穿衣。今天的衣服昨晚白木香已經給他找出來放在床頭的椅子裏,一身月白色暗繡騎馬長袍,外麵還有一層紗衣。白木香大概很喜歡月白色,這身衣裳原本裴如玉沒收拾進箱,定是白木香後來放的。

  還有外麵的紗衣,這不過是帝都貴族少年近來流行的打扮,必要在錦袍外加一件紗衣,持一柄折扇,可添三分風流倜儻。

  裴如玉在朝為官,鮮少這樣穿,這大概是家裏做的,白木香也一起裝箱帶了出來。

  裴如玉穿戴得當,出門洗漱,忽然住了腳,目光定格在灰白紗窗下羅漢榻上睡姿一言難盡的白木香身上。白木香整個人呈趴著睡的姿勢,大半張臉在枕頭裏,一條腿曲著,肚子壓住被子一角,另一條腿與大半張被子都搭拉到了地上。

  裴如玉眼睛微微睜大,他平生第一次見女人會有這樣的睡姿。

  俯身幫白木香撿起踹到地上的被子,目光不自覺落在白木香搭拉到地上的半條腿。中衣的褲腿被搓到膝上,露出光潔纖細的半截雪白小腿,腳腕精致玲瓏,係一條串了兩隻金珠的紅絲線。那紅絲線襯著白木香雪白腳踝,愈發紅的刺眼,紅的醒目,仿佛頃刻就要直直紮進人的心裏去。

  裴如玉自幼尊重,不論姐妹還是丫環,他從來都客氣有禮。裴如玉後退一步,視線卻不受控製的沿著白木香的腳踝向下,落到白木香胖呼呼的腳丫上。

  真的很像小孩子的腳,胖嘟嘟的可愛。

  裴如玉終於能喘過一口氣,眼睛隻盯著白木香的胖腳丫,飛快的將白木香的小半截腿給她抬榻上去,然後,身形一閃,就到了門口,拔開木門插銷,帶著夜間涼意的空氣撲麵而來,裴如玉輕輕籲口氣,從容到井邊洗漱。

  在榻上睡的正熟的白木香拱了拱屁股,整個人翻個身,把被子壓身下,繼續睡。

  因裴如玉打賞豐厚,驛站的早飯也準備的相當豐盛,雞蛋、花卷兒、饅頭、包子、燒餅、醬菜、米粥、花生米、鮮嫩的青瓜青菜,還有豬頭肉、糟雞糟鴨、醬牛肉之類的葷食。

  吃過早飯,馬匹車輛都備好,司書又賞了幫忙伺候馬匹的驛卒幾百錢,在驛卒的千恩萬謝聲中,一行人繼續北上。

  這兩天,裴如玉、小九叔、裴七叔一直在商量路線圖的事,小九叔手裏拿的是一份鏢局慣走的路線,裴如玉則是自己標注的一張路線圖,兩份路線圖有些差別,大家商量看怎麽走好走。

  白木香私下要了裴如玉的路線圖來看,“你這路線圖怎麽畫的,跟我們往常用的不大一樣。”

  “托兵部的朋友找了些資料,我自己畫的。”見白木香好奇,裴如玉跟她講如何看路線圖,一路沿官道要怎麽走。要經渡口,要翻山嶺,要穿關隘,進入到草原,才能到達裴如玉任職的地方。

  白木香聽裴如玉將這遙遠征程娓娓道來,眼眸中一閃一閃,都是向往。裴如玉有些好奇,“木香,你為什麽想去北疆。”

  “當然……”

  白木香張嘴就要說是為了以後和裴如玉和離有個好名聲,裴如玉已打斷了她,“除此之外的原因,我看你特別喜歡北疆。”

  白木香眼睛裏泛起星星點點的笑意,“你看出來了?”

  裴如玉也不禁勾起唇角,白木香一路多麽快活,肯定不隻是出於一個好名聲的考慮。白木香整個人靠著榻背,側目看向裴如玉,頭枕雙臂,意態逍遙,“以前,我在祖父那裏看過《史記》,那上麵有絲綢之路的記載,我還看過玄奘法師寫的《大唐西域誌》,還有前朝文休法師寫的遊記。我才知道,現在的北疆,很大一片土地就是當初西域諸國所在。要不是有你這機會,我這輩子也不能往西域去瞧一瞧啊。哎,我真想現在就飛去。裴如玉,波斯的地毯、大食的寶刀,現在也是帝都權貴之家最喜歡的物品。”

  說話間,白木香唇角飛揚,一雙大杏眼亮的在發光。白木香相貌不錯,卻也沒有到傾國傾城的地步,再加上她到底生長在鄉下,自幼並沒有大家閨秀的細致,十三歲就同小九叔出門跑生意,在村裏組織村民族人織布,她的皮膚不是雪樣的細膩潔白,而是微微帶些蜜色,那是多年支撐門庭的證明。此時,卻令白木香格外的與眾不同,她的確不是嬌養出的大家閨秀,但白木香那種神采飛揚的模樣,令所有見到的都情不自禁的微笑。

  包括裴如玉。

  裴如玉說,“伊吾的香料也極有名的,我就任的月灣縣,離伊吾很近。”

  “伊吾曾是西蠻的王庭所在吧?”

  “是啊,明聖皇後徹底將西蠻王庭擊潰,他們逃往更遠的北方,從此這裏成為了朝廷最好的馬場,也是我朝在北方最好的屏障。”

  “月灣縣也有馬場?”

  “這還不知道,應該沒有。即便有,也隻是私人的馬場。月灣縣與伊吾比起來隻是個小地方。”裴如玉取出慣用的三足雙耳白玉香爐,“其實我也喜歡北疆,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都是說胡地邊塞,就是我們即將要去的地方。”

  “你是想去看北疆風景?”

  “不是。帝都錦繡繁華,呆的久了會讓人軟弱,我更喜歡凜冽之地。”燃起一爐沉水香,裴如玉看到白木香的要翻過去的大白眼,他笑,“你肯定在肚子裏說我酸。”

  “不是我說你酸,是你本來就酸。八月就下雪的地方,那得是個多冷的地方,擁裘賞雪當然是享受,可對於窮人,每一年的冬天就是跟老天爭命,冬天太冷,會凍死人。你喜歡的是北疆的風景,不會喜歡那裏冬天凍死的窮人的。”

  “就是在帝都,我也不喜歡死人,不論是凍餓而死,還是饑餒而死,或者其他原因,我都不喜歡。木香,你對我有偏見。每個人喜歡的都是富足、平等、有尊嚴的生活,我相信你也不是例外。但這話從我口中說出,你就要側目以對,為什麽?因為我出身好,所以必然為富不仁?”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白木香正色道,“我也不會仇視富人和當官的人,裴如玉,人品與他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不相關。我這單獨是對你的偏見,因為你以前得罪過我。”

  裴如玉哭笑不得,白木香一拍木榻扶手,起得身來,拉一拉裙擺,同裴如玉道,“今天的驛站比前幾天的都大,我要去逛一逛,你去不去?”

  “我不去,你去吧。”

  白木香生性好奇,各處都要轉轉,她發現,自家大手筆的打賞,住的竟還不是最好的院子。最好的院子有三處,皆清一色油光黑漆大門,隻是門頭上是青磚浮雕略有不同,一處葡萄纏枝,一處仙鶴鬆針,一處瑞獸麒麟,不說旁的,隻看這門口就知這才是驛站的一等院落。當然,也有些低矮破舊屋院,白木香就看到在他們麵前殷勤備致的驛卒仰著腦袋愛搭不理的對一個灰青色布袍的男人拿下巴點了點一條狹窄小道,“呐,一直往裏走,走到頭,今天客滿,實在沒多餘的屋子,隻得委屈董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