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作者:石頭與水      更新:2020-07-10 12:00      字數:6299
  裴如玉抿了抿唇,“身為人夫,也不是全無錯處,木香身為人妻,也並非全無好處。咱們兩家,祖上有救命之恩。我知道木香一直擔心藍家的事,小九叔隻管放心,若藍家對你們不利,祖父不會袖手。”

  別以為念書多的便都是書呆子,裴如玉早早考中狀元,絕非尋常書呆能比。他這話一出,小九叔仗著厚比腳後跟的臉皮才勉強沒有紅了臉,小九叔左手無意識的摩挲著酒杯,笑,“倘隻是為了藍家的事,我該將此事當做不知,或是去找老太爺,或是像木香說的,讓她同你一道去北疆了。”

  “你既說木香並非全無好處,想來這也不全是客套,如玉,做夫妻是前世積的緣。木香有些口無遮攔,我倆在一起做生意時,她急了還跟我說過三兩回拆夥分家的事,等轉頭好了,又跟個好人一樣。何況你們過日子,原本不認識的倆人突然住在一處,起居走臥都能遇到,各自有各自的脾氣,偶有些瑣碎摩擦,也正常,對不對?”

  小九叔這話,倒不能說不對。他與白木香之間,還真就是些小事,譬如,剛嫁過來,白木香新婚之夜就把他踹地上,讓他睡一宿木榻。譬如,白木香見丫環婆子勢利,但凡有什麽東西送來院裏,白木香都要把最大最好的挑走,剩下的才是裴如玉的。譬如,裴如玉彈琴她嫌吵,裴如玉吟詩她嫌酸,裴如玉寫字她說不好看,裴如玉畫畫不錯,白木香裁一角做了花樣子……

  哎,我倆的確都是些小事,可我真沒少被這婆娘欺負啊。

  裴如玉微微側頭,頸間露出些一道緋紅痕跡,中間帶些紫,小九叔視線頓住,裴如玉說,“前天木香勒的。”

  小九叔登時漲紅臉,“我這就把這丫頭帶回去。”這可真是對不住人家裴如玉,哎,誰家娶這麽個把丈夫脖子勒紅的女人受得好啊。

  裴如玉倒是說,“無妨,我們拌了幾句嘴,她一時耍無賴,沒個輕重。”

  “哎,哎,如玉,你這心胸,我敬你一杯。”

  兩人吃了一杯酒,小九叔說起白木香小時候的事,“那時也不小了,她父親過逝時她十三,她家裏沒個兄弟,父親去了,她二叔就惦記她家的青磚大瓦房,那房子你也見過,在如玉你看來,怕是會說不值一提。”

  “不會,那是一家子的棲身之所,若被人奪去,木香和嶽母怕要寄人籬下,生活不能周全。”裴如玉絕非不通人情,他笑了笑,“木香性子厲害,又有小九叔你相助,那位二叔怕不能得逞。”想到當初他去迎親,並未留意有這麽位二叔。

  “那時我剛從縣裏私塾跑回家,也不過十七八歲,我爹看我不順眼,說我讀書沒出息。我雖有幫木香說話,多是木香自己往族中長輩家裏一家一家的跑,說動族中長輩,又跟她二叔家吵了十來場架,才保住了房子。在鄉下,略軟弱些都過不了日子,她這性子也就養成了。如玉,木香得你擔待,她心裏都明白。”小九叔誠心誠意的說。

  裴如玉的眼神意味深長,他真沒看出白木香哪裏明白來。小九叔也笑,“我們在外做生意,難免也要奉承交際,木香那些好聽話,張嘴就來,可那丫頭一句都沒對我說過,還常對我不滿來著。有一回把我氣的,我說你就待我跟他們一樣就行,我就愛聽好的。那丫頭硬是說看著我這張臉說不出來,放肆至極。可後來我在外跑生意,被人騙了貨,她倒是說了不好貼心話,一句沒怪我,把家裏存的錢拿出來,繼續跑生意。”

  裴如玉慢慢的端起酒杯抵住唇,這倒是白木香會做出的事。

  小九叔說著也不禁感慨,“如玉,咱們年紀差不多,別人性情如何,我不大知道。木香就是這樣的人,她待你客氣,不一定是親近你。她待你尋常,不一定是生分疏離的意思。她就是這樣別扭的人,要我說,她喜歡你。”

  一口酒嗆在喉嚨,裴如玉頭一偏,都噴在了地上。他咳嗽兩聲,可算是知道小九叔為什麽做生意能發財了,這樣顛倒黑白的話,他都能說的這般情真意切。

  “哎喲,這麽激動,不會是被我說中心事,你也喜歡木香吧?”

  瞥見小九叔玩笑的臉,裴如玉無奈,“我知道白木香有她的好,可我不能拖你們到北疆去。我這次過失極大,不是三五年能回來的。你應該也能想到,不然,祖父不會逐我出族。你們倘真與我去了北疆,可能,我會連累你們。”

  小九叔立刻說,“無妨,我們原就無甚身份家私,隻當下上一注。萬一你發達了,我們就跟著雞犬升天。萬一你倒黴,我們再喊冤說是被你騙了也來得及。”

  “你這口氣,跟木香真是叔侄秉性。”

  “說到木香,和離書的事暫且不要提,你們對彼此並無惡感,就為著些瑣碎小事,就和離,這說出去也不能叫人信服不是?”

  “那小九叔幫我把和離書要回來吧。”

  小九叔一下子卡了殼,“你們夫妻的事,我怎好插好。”

  “您是長輩,最好插手。”

  小九叔倒是想從白木香那裏要回來,可白木香那性子……

  唇角勾著一抹清淺笑意,裴如玉依舊那樣善解人意,他說,“白木香的性子,怕小九叔也無法。這樣吧。若是她願意,不妨就給她收著。和離書沒有經衙門,我們尚且是夫妻。但這和離書我既是寫了,就是放她自由。若她願意,隨時可以去衙門。如果她不願意,依舊是我的妻子。我想,她也是這樣的想的。”

  喜歡他,傾心他,這不是白木香。

  握著和離書,進可攻,退可守。

  這才是白木香。

  第12章 木香的道理

  古人為何重聯姻,從小九叔這裏便能看出來。裴如玉被家族除名,仕途晦暗,白家人便能挺身而出。哪怕白家的目的並不單純,但在此時,能給予你幫助的,往往是親人。

  妻族,就是這樣沒有血緣關係,卻非常重要的存在。

  白家隻尋常之人猶是如此,可想而知一個顯赫妻族能帶給人多少幫助。

  小九叔與裴如玉本就年紀相仿,即便小九叔輩份高些,他又不是拿捏著長輩架子的迂腐人,反有些兄長的意思。裴如玉為人並不難相處,兩人早便能說到一處,故,這頓酒吃下來,白家人隨裴如玉到北疆的事也就定了。酒食之後,小九叔單純找白木香念叨了幾句,主要是勸白木香溫柔些,尤其勒裴如玉脖子的事,小九叔說了,再有這事定叫白木香好看!

  簡直不像話,還敢動手了!

  白木香翻著白眼聽完小九叔的嘮叨,最後才聽到一句有用的,“去北疆的事,我同如玉說好了,我回去就打點路上車馬,你們這裏把行禮備好就成,別的無需擔心。”

  要說沒鬆口氣是假的,白木香也是決定要與裴如玉一起去北疆的,不然留在帝都就是任藍家魚肉。可她前天剛把裴如玉勒個半死,倆人還拌了嘴,白木香不想先提此事,以免跌麵子。如今小九叔談妥,那再好不過。白木香把碗醒酒湯遞給小九叔,“沒白吃酒,還是說了些有用的。”

  小九叔接過醒酒湯,一邊說,“如玉也吃了酒,給他送一碗去。”

  “這不用我操心,他身邊丫環周全的不得了。”

  “要是什麽都靠丫環,娶媳婦做什麽?”

  “我們這不都那啥了?”

  “沒去衙門,就是夫妻。既是夫妻,該你擔的責任你就要擔。你別成天挑剔如玉這裏不好那裏不好,他哪回見了我都彬彬有禮,你呢?你待他的態度,對得起人家對我的這份客氣麽?”

  白木香給小九叔念叨的頭疼,說他,“你比我娘還嘮叨。”吩咐小財,“給裴如玉送碗醒酒湯去,多放些老陳醋,好好酸一下他。”

  “你這也是為人妻該說的話!”

  小九叔瞪白木香,小財已是腿腳俐落的去送醒酒湯了。待小九叔一口將醒酒湯喝完,天色也不早了,遂走身告辭。裴如玉還過來送了送,他一向有禮,以前都是送到二門口,此次依舊如此。

  小九叔在二門外請小夫妻止步,自行離去。

  夜幕四合。

  一彎白色的月牙掛在幽藍夜幕,風有些涼,不知哪裏吹來的淡淡的草木香,伴著傍晚的濕潤涼意襲來,白木香冷不防打了個噴嚏。裴如玉看她連帶披風都沒穿,無奈解下披風遞給白木香,白木香眼珠子瞪老大,瞪著裴如玉,“幹嘛讓我幫你拿衣裳!”

  這不識好人心的婆娘!

  裴如玉隻好將搭在手裏的披風展開,親自為白木香披上,白木香嚇一跳,低頭瞥見裴如玉白皙的手筆在她頸前靈巧的將披風帶子打了個蝴蝶結,眼珠子險沒掉下來。

  裴如玉把披風給了白木香,自己信步往回走。自嫁給裴如玉,白木香都沒發現裴如玉竟還是這樣的體貼人。她提著披風追上裴如玉,披風有些長,下擺垂地,這是上等的江南絲綢,白木香舍不得拖地走。她小聲問裴如玉,“你今天有些不對頭啊。”

  “你也不對頭。”裴如玉淡淡的說。

  “我哪裏有不對頭?”

  “平時那樣千伶百俐的,我給你披風的意思竟沒明白。”裴如玉揚起一邊眉毛,做思考狀,忽然一本正經的說,“白木香,你是不是特意讓我幫你係披風的?”

  “胡說八道!”白木香急急反駁,她才不是那樣的矯情女!

  “真說不定,小九叔說了,你可喜歡我了,經常在心裏偷偷愛慕我。”

  自認臉皮比腳後跟還要厚三分的白木香,竟被裴如玉這句打趣鬧了個大紅臉,她大吼一聲,“才沒有!”然後,自己大步流星,昂步向前,刷刷刷走掉了。

  裴如玉忍俊不禁,搖頭淺笑。白木香竟然也會臉紅啊,真是讓他大開眼界。

  因為種種白木香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原因,反正,當天她沒再理裴如玉,而是讀了會兒書就歇下了,心裏也順道責怪了小九叔一回,真是的,總是胡說八道,她哪裏有喜歡裴如玉,就裴如玉那瞧不起人的模樣,她才不會喜歡他!

  翻來覆去的翻了幾個身,白木香浮躁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確定了自己的心思,開始思考接下來的事。既是決定要與裴如玉去北疆,那就得有所準備了。首先與裴如玉的關係,既是寫了和離書,那便不再是夫妻,當然她還沒去衙門辦手續,這事估計短時間內辦不好。但也得同裴如玉說好,他們現在是假夫妻,讓裴如玉把她當合作者一樣尊敬。再有就是出門的行禮,這事簡單,可也不能不做些別的準備,縱裴老爺子把裴如玉出族,可裴如玉身邊不能沒有一個心腹近人。

  這些事,明天還是得與裴如玉商量。

  白木香也不知自己尋思多久,反正後來她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早上起床後先打一趟剛學的拳法,廚下送來早飯,白木香讓把裴如玉的一起擺到她屋裏去,裴如玉也沒意見,知道白木香這是有話要說。

  話說,整個裴家,夫妻用飯要單獨送的也就是裴如玉白木香這對夫妻了。

  果然,丫環擺好飯菜,白木香就令她們退下了。白木香先提出以後的相處方式,對外是夫妻,對內是合作關係,怕裴如玉不明白,白木香說,“就像做生意一樣,彼此合作,得尊重對方,不能瞧不起人,知道不?”

  裴如玉捏著筷子剛夾了兩塊青筍,白木香不滿的視線橫過來,板著臉道,“別人說正經事,你這麽大吃大喝就是不尊重人。”

  結果,兩塊青筍在空中一頓,裴如玉手腕一轉,放到她麵前的白瓷小碗裏麵,白木香當即被噎個半死。裴如玉很正經的點頭,“明白了,繼續說。”

  “裴如玉,你這種把戲沒用,別想堵我的嘴。”

  “青筍有些淡,青醬肉你不嚐嚐?”兩片柔曼殷紅,晶瑩凝玉的青醬肉放到白木香麵前,白木香的眼神兒就落在這兩片可愛的小肉片身上,唉喲,這肉可得來不易,聽店家說,這青醬肉得一年半才能醃好,中間幾十道的程序,才有這種入口酥鬆,清香鮮美的美味的。這青醬肉,配饅頭配粥配燒餅都好吃。簡直是白木香的最愛!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咱們一邊吃一邊說,不影響。不然粥飯都要冷了。”

  “這也是哦。”白木香就這樣叫裴如玉帶跑了話題,提筷吃起飯來。裴如玉給她布兩次菜,她也給裴如玉布三次菜,絕不占裴如玉的便宜。裴如玉心下覺有趣,並不點破,隻是食不言的吃著飯。白木香受不了食不言的規矩,她一向飯桌上話多,吃兩片青醬肉,喝兩口粥,又夾了個小籠包咬一口,白木香道,“咱倆的事,你記著就行。還有出門的事,你真就一個身邊人都不帶?”

  裴如玉睫毛一眨,“我身邊的人也都是家裏的,祖父一向言出必行。”

  “這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想,還能沒辦法?”

  見裴如玉垂眸不說話,白木香吃完小籠包後夾個豆沙包,輕聲說,“裴如玉,我有句話要勸你。如今家下人連你都勢利了,我知你在外頭必然更是舉步維艱。做官的事我不懂,得罪皇帝老爺也罷,家裏的事我要說一說。老爺子的確是生你氣了,可我想問你一句,你後悔嗎?”

  “如今遠謫北疆,被革出族,你後不後悔?”

  “我是憑良心上表,並不悔。”裴如玉說出這句話時,眼神是看向白木香的,裏麵有一種白木香不能明白的沉重與堅定,讓白木香第一次對裴如玉產生了一絲敬意,她點頭,“你能說這話,就說明,你是個男人。”

  “我讀的書少,有一點自己的小見識。父子祖孫,都講究個孝字,你被出族,以後少不得會被人拿這個字說閑話。可什麽是孝,有人說,孝順孝順,順則為孝。我不能說這句話不對,可是,如果我們事事順著長輩的心思吩咐做事,那麽,我們就不是我們,而是長輩精神意誌的延續。可說句老實話,我是我,你是你,祖父是祖父,咱們三個都隻是自己而已。我們既為人,就必然有自己的主張,有自己做人的原則。那些事事順著長輩的人很好,但我打心底認為,你能做出一件付出前程離開家族都不後悔的事,也很了不起。”

  “你大概聽說過我家的事,我爹一輩子都是靠典當祖業為生,我要是凡事跟我爹學,早就餓死了。祖父是個有本領的人,你跟著他學,由他來塑造指引你,這是一條路。你自己有主張,你要去走自己的路,這也是一條路。兩條路,都是對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心裏背負著什麽‘大不孝’那些沒用的想法。你要真有本事,就當以後有所作為,今天祖父怎麽逐你出族的,明天他不得怎麽把你再找回來。”

  裴如玉都無奈笑了,白木香正色道,“你笑什麽,覺著我說的不對?”她眉毛一挑,“別以為隻有你讀書有見識,我也讀過很多書。裴如玉,對於長輩,最大的不孝,不是你不聽他的,而是你不能超越他。這種超越,並不是指你在官位上青出於藍,還在於,你的品性,你的德行,你這一生要走的路,是不是一條值得人敬佩的路,你這一生要做的事,是不是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家風門楣?隻要是,這輩子就沒白過。”

  真正要講一些自己的想法時,白木香並不是以往的潑婦模樣,她認真篤定,與她畫圖紙改進織機的時候一模一樣,裴如玉臉上笑意漸消,望向白木香,白木香說,“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你別成天介沒精神。事情做了便不必後悔,更不要擺出一幅懺悔沒精神的模樣。既是認定了要這麽做,就打起精神來,把自己的路走好。”

  第13章 不識好歹的驢

  永遠不要小瞧市井中人,尤其是那些能在市井中出頭的人。

  裴如玉自認沒小看過白木香,但是,白木香今天帶給他的震憾仍是難以想像的。白木香的眼睛清透毒辣,這個女人看得出來,真正打擊到他的並不是皇帝的廷杖與前途的茫然,真正令他倍受煎熬與傷痛的是家族的遺棄。這甚至讓裴如玉對自身產生巨大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沒有人說他對。

  哪怕最疼惜他的母親與祖母,都是一味勸他向祖父賠罪認錯。

  可是,這並不是認錯能解決的事。何況,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

  沒想到,第一個向他說,你如果認為自己做的對,如果不後悔,那你就是對的。你要堅持自己的理想與誌向,你無愧天地良心,無愧門楣家風,你就是對的。

  沒想到,第一個向他這樣說的人,會是白木香。

  是與祖父關係最融洽的白木香。

  第一個來支持他。

  白木香說,世上不隻是順從這唯一的一種孝。成為自己,也是一種孝。

  裴如玉喉間浮動幾下,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什麽都說不出。好在,白木香不需要他回答應和,白木香繼續說,“所以,我有一個要求,以前你早起不上朝的時候都會在院子裏練劍,以後要恢複這種習慣。要做事業,身體就得好。北疆路途遙遠,以後你做官,更得要一幅好身體,明天就打起精神來晨練,不許再垂頭喪氣,更不準死氣沉沉。不然我要爆發的。聽到沒?我最討厭人沒精氣神,成天跟瘟雞似的,不像個樣子。”

  剛有些感動的裴如玉被白木香這話鬧的哭笑不得,白木香見裴如玉不回答,不滿的重複一遍,“問你聽到沒?”

  “耳朵不聾。”

  “那你就不能好端端的說聲是。”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