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025
  他恍然看了眼屋脊後方的將傾之日, 又低首看了眼手中那張被捏到發皺的紙, 細細將其上的九個名字悉數再閱了一遍, 爾後將這張紙生生揉成了碎屑,揚手一灑,金輝之下, 漫天紙屑飛舞,猶如試圖振翅起飛卻頹然落地的蝶。

  他淡淡出聲:“陳景元的屍身呢?”

  扶舟差點咬到舌頭:“鞭鞭鞭屍?”

  “不行?”

  “行。”扶舟撓了撓腦袋,又道,“好像還真不行。”

  “怎麽?”

  “我扔去喂狗了。”

  “……去給我撿回來。”

  “……”

  “你自個兒去。”

  “哦。”

  於是日暮以後,扶舟便拖著還沒好全的身子去了亂葬崗,提著一盞破碎的燈籠在周遭的陰森鬼氣中翻揀屍身,偶和藏匿於亂崗之中瞪大綠眼的野貓野狗對叫兩聲,把自個兒嚇得神神叨叨,總算是在天明時分找到了陳景元那具被啃食得隻剩骨架的殘破屍身,之所以這樣還能認得出來,實在是因為張欽那一箭穿雲破雷,徑直射穿了頭骨。

  他把頭骨砍下來,拿在手裏端詳了半天,看見骨頭上細密的齧齒痕,“嘖”了聲後,又罵了聲“活該”,這才在心裏悠悠地感慨了句,還真是厲害,這支箭,哪怕是孟璟也射不出來,人外有人啊。

  他想了想,又將頭骨放在一側,自個兒蹲下身去研究這人的骨架,他實在是好奇得很,這等天下聞名的酷吏到底和常人有何不同,將骨架東翻翻西翻翻,最後甚至還貓到地上,從下往上看了看這人的骨架構造,終究沒發現什麽,隻好跳了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土,又一腳將這骨架踹飛,頗覺晦氣地道:“也沒什麽不一樣的啊,這心到底是怎麽黑成這樣的。”

  他一臉嫌棄地拎著頭骨回去的時候,孟璟正扶著楚懷嬋上馬車,一轉頭看見這腦子有病的就這麽大喇喇地拎著一個頭骨就回來了,那支穿雲長箭的尾巴上還猩紅一片,不知是陳景元已經幹涸的血跡,還是因為段闊本就慣用紅弓紅箭的緣故。

  孟璟氣得一腳踢了顆石子往他太陽穴上砸去,扶舟趕緊往後一蹦躲開,但到底還是沒能完全避開,生生受了這一擊的大半力道,爾後捂著痛處往後避開,滿臉委屈。

  楚懷嬋沒忍住笑出聲,探手握過孟璟的手,將他拉上了馬車,笑道:“你也別一天到晚欺負人家成不成,本來就喜歡往你藥裏加安神藥了,再欺負還得了麽?”

  孟璟樂出聲來。

  她卻又接道:“再欺負可不要往你藥裏加點什麽癡傻藥。”

  “楚懷嬋,”他臉瞬間黑下去,如今又不敢對她動粗,隻好將她扔上柔軟成棉花堆的榻,爾後忿忿地坐到側麵,拿沒什麽用的話恐嚇她,“你再說一句試試。”

  “加點也沒什麽吧,反正不加也挺傻的。”

  “……”

  他被噎住,自個兒生了會兒悶氣,最後還是毫無氣節地坐回榻沿,將她身子往上托了托,好讓她靠得舒服些。

  “能坐得住麽?”

  “能啊。”她將雙手遞給他,上麵留著淡淡的瘢痕,但張覽的藥有奇效,這般短的時日竟然就能愈合到這等地步,她很歡快地道,“我覺著你最近快將我喂得滿身都是肉了,這麽大一堆肉,躺哪兒不都一樣啊。”

  孟璟失笑:“你都哪兒學的這麽糙的話?”

  “我以前陪外祖去鄉下莊子暫住過一段時日。”她很開心地道,“外祖說要帶我去看瀑布,所以帶我去的。那裏其實也很好玩的,佃農們下地種田,婦人們則忙完雜活便無事可做,隻好圈在一處打牌便說些趣事打發時間。”

  她笑眯眯地道:“我為了日後回家好贏幾位表哥的錢,悄悄躲在後頭看她們打牌,也聽來了不少話呢。”

  “還有更糙的,你要不要聽聽?”

  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唇也抿成了一條線,微微露出來的下唇邊緣上口脂瑩潤,光讓人看著……就很有食欲。

  他趁她洋洋自得笑得正歡的時刻,拿過她放在一旁的手帕,用那朵玉蘭將她唇上的口脂一一擦淨。

  楚懷嬋茫然睜眼,笑容凝滯在臉上:“你幹什麽?很醜?”

  他忽然吻了下來。

  她極輕地眨了下眼,他便吻得深了一些。

  “不醜,但我想嚐嚐,”他低聲笑起來,“你本來的味道。”

  -

  為照顧重傷初愈的楚懷嬋,這次比來時的腳程還要慢些,抵達京師時已經九月初。

  馬車停在渾河邊上,孟璟束起帷幔,看了眼對岸的翠微觀,觀外的水杉樹開始黃葉,令整個道觀外緣披了一層金。

  他怔怔看了好一陣,楚懷嬋湊過來,將臉往小窗上一堆,噘了噘嘴,不大高興地道:“怎麽走了這麽久啊?”

  孟璟哽了下,也不知是為了照顧誰,孕中的女人脾氣有多陰晴不定他這一路上算是見識了個徹底,一句奚落想要出口之前,已經想象到自個兒一會兒的悲慘遭遇了,為保命隻好先一步咽了回去,轉而問道:“怕嗎呆子?”

  “怕什麽?”

  “渾河這名兒起得好啊,京師可不就是一灘渾水,進了這道門,若皇上不留情,咱們可就出不來了。”

  “沒事的啊。”她湊過去攬住他腰,將腦袋枕在他背上,柔聲道,“你之前能出來兩次,這次也一定可以平安的。”

  他轉頭去看她,她輕聲笑起來:“我信你啊。”

  他摸了摸她腦袋,想說句什麽,還沒來得及出口,扶舟忽然喚他,他隻好探出身去,便見著了馬車前頭立著的張覽。

  他微微怔了下,下了馬車,張覽先一步同他道禮:“總該為侯爺盡份心,勞世子給我個機會。”

  孟璟搖頭:“這地方你不該來。”

  “沒有什麽該不該來的,皇叔不缺手腕,但本性仁厚,未必會殺我不說。”他極輕地笑了下,“就算當真要殺我,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楚懷嬋忽地從窗口探出腦袋來,輕聲道:“我當日問你想不想活命,你可不是這麽告訴我的。”

  他同她見禮:“夫人說得是,當日是稀裏糊塗丟命,自然不願。但今日之事,人之一生,總該有些事,願為之而粉身碎骨渾不怕。”

  楚懷嬋衝他微微笑了下,沒再說什麽,不再插手他們的事,將脖子縮了回去。

  孟璟問:“你冒險入京,那張大人呢?”

  “父親比之侯爺如何?一生為國殺敵,赤膽忠心,當年便為我丟掉了一個開平衛指揮使的身份,如今還要他為我再丟掉一個行都指揮使的身份麽?”他輕輕笑了下,“已和父親開誠布公地談過,父親請我給世子帶一句話,說之前多有不敬,然後軍都督府轄下,皆不敢忘昔年侯爺之教誨,周懋青能幡然醒悟居庸關死戰,他亦不會在此關頭為保命而抽身而去。自此,北境全線,西段他守,東段火力更重的部分,則靠世子了。”

  “還說什麽了?”

  張覽神色間忽地浮起一陣悵惘,爾後道:“此生,衛國戍邊之責,直至提不動刀方休。”

  孟璟緘默了一陣,終是點了點頭,道:“那走吧。”

  再為他備輛馬車就很紮眼了,張覽倒也不計較,自個兒在馬車前頭落了座,和扶舟坐在了一塊兒,馬車經盤查入城門,緩緩往西平侯府駛去,他在馬蹄達達聲中發問:“師兄,上次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問你,你的安神藥調好了嗎?”

  扶舟仰頭望了下天,層霞盡染,色作金黃,和那死老頭最愛吃的炸雞腿顏色倒差不多,他忽地將馬鞭一揚,淩空驚起一聲鞭響,擺手道:“不調了,老頭都沒了,還幫他調什麽安神藥。”

  張覽默然,自古醫者難自醫,石遠山當年收下扶舟的時候,身子雖然看起來還算健朗,實則卻已隱隱有了頹症,常在服藥,夜裏又睡不大安穩,第二日時常頭疼難忍,但安神藥多和其他藥物相衝,扶舟從多少通點藥理之後便開始想著為他調一劑可以共服而不影響其他藥效的安神藥,哪知藥還沒調出來,師父卻突然冥冥中覺得身子不大行了,怕他這位當年尚且年少的師兄接受不了,便說要去遊覽山河,說了些重話將人甩掉,自個兒隱居山林數年,好不容易調養得差不離了,這才回鄉探親,哪知又遇上了他這個累贅,耗盡心血,傾囊相授,爾後油盡燈枯。

  他同扶舟一並仰頭望上去,忽地輕輕歎了口氣:“師父走時,手裏抓著一把柏子仁。”

  扶舟怔住,他當年為老頭調的第一劑安神藥便是柏子仁,他那時初通醫理,這等藥實在太過簡單,根本不能入老頭的眼,但老頭還是邊捋胡子邊喝完了,還讚許有加。

  “師父沒有忘記你,更沒有覺得你不成器。他走時抓著那把柏子仁,我連他手掌都沒能打開,最後隻得這樣一並葬了。”張覽聲音漸漸低下去,“當年,他遇上重傷的我時,其實正是剛下山回家探完親,聽聞了侯爺的事情,要去宣府看你的。”

  “別騙我了。”扶舟渾不在意地擺擺手,“老頭之前便日日說我是塊朽木,走時更是說這輩子都不想見到我了,我跟著他追了百裏地他都不肯回頭,哪有這麽好心會回來看我?”

  他說著說著,忽地側頭,將眼角在肩上蹭了蹭。

  張覽看過去,又裝作沒看到的樣子,向前看去,淡淡道:“師兄,我之前受過傷,留了些頑症,這些年也總是睡不好,第二日便頭疼得緊,你這些年的方子還有留存嗎?能給我試試麽?”

  扶舟側頭看他,不滿地道:“死老頭走都走了,還給我留個累贅。”

  張覽失笑,沒再說話。

  等車馬停在西平侯府角門前時,他忽地聽到一旁傳來一個誌氣高昂的聲音:“交給我了,我肯定能調出來。連死老頭都沒轍的東西,我若成了,看他怎麽再說我是朽木。”

  他重重地點了下頭:“有勞師兄。”

  第92章

  等楚懷嬋由孟璟扶著從車上下來的時候, 趙氏已經候在了角門門口, 遠遠見著她的孕肚, 拿手帕掩麵緩緩笑了起來。

  孟珣更是直接奔了過來, 邊跑邊道:“嫂子你怎麽長這麽胖啊?都吃什麽了, 也給我嚐嚐。”

  楚懷嬋眼角抽了下, 擠出個假笑,將孟璟手甩開, 冷冷道:“問你哥去。”

  她是真生氣, 孟璟這兩個多月不知使了什麽法子, 明明她胃口也不見變大, 還日日在路上舟車勞頓,居然還是不受控製地一點點長胖,到如今連腰身都快看不出來了,從前還可稱上一句纖瘦, 如今卻隻能以圓潤相稱了。

  他從前一把便可握住的纖腰如今已粗得她不忍直視,偏這混賬偶爾夜間還故意使壞, 拿手去卡她的腰, 故作詫異地發問:“怎麽越發握不住了?”

  她被他氣了好幾次後,如今隻要一提這事便怒氣上頭, 半點不肯給他麵子, 眼下被一小孩徑直戳穿, 更是氣得半死不活,徑直扔下他往裏走去。趙氏立在門口,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等她近前,挽過她手一並往裏走,笑道:“總算是等到這一天了。”

  “勞母親為我倆操心了。”

  趙氏拍了拍她手背,邊笑邊道:“咱們懷嬋丫頭真是越看越好,那小子,”她搖頭,“怎麽看都還是配不上你。”

  楚懷嬋“唉”了聲,痛心道:“人不說嫁狗隨狗麽,沒辦法的事,母親別在意,我都認了。”

  剛跟上來的孟璟腳步一頓,默默拽著孟珣往後退了幾步,等聽不清前麵倆人的聲音了,這才問了他幾句功課,哪知孟珣半點摸不著頭腦地看他:“哥你今日吃錯藥了?”

  “……你再說一遍。”

  “你以前從不問我功課的,你也跟著嫂子亂吃東西了?”

  這小屁孩不打是不行了。

  三欺一。

  孟璟回到侯府的第一日,在全程黑臉中度過。

  晚間,等楚懷嬋睡下,他去西平侯那裏轉了一圈。

  夜風四起,庭院裏的老槐樹枯葉翩翩飛舞,落到青石板地麵上,驚起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長久地立在榻前,靜靜注視著眼前這位已經多年未曾開口同他講過一句話的嚴父,忽地想起些舊事來,譬如當年他第一日去先生那裏聽課,頗覺新鮮,晚間竟覺得有趣多摸了會兒書,父親在膳桌上難得誇獎了他一句,後來習武,父親日日下值,得閑便親自教他各式刀法,他第一次以刀劈石的那一日,父親將他摟過肩頭,縱他騎了一回大馬,那時母親便站在那株槐樹下,舉起手帕遙遙衝他們示意,笑意盈盈。

  這樣的待遇,他這一生,隻享受過這麽一次,因稀為貴,一直記到了如今,連細節也不曾忘記分毫。譬如那時正是如今這般時節,槐樹枯葉,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譬如那日父親腰間配的是一枚花草紋的祥瑞圓玉佩,他高興過了頭,一不小心將其摔了,父親卻沒責罵他,反而贈了他一枚玉,說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男兒當佩玉。

  他斂衽跪地,叩首行大禮,緩緩道:“兒子不孝,一拖五年,累您受辱,望父親恕罪。今夜,一切終該結束了。”

  他起身,緩緩撫過腰間那枚配了十來年的玉佩,左手習慣性地轉著念珠,後停在那顆青金石上,不再繼續。

  他出得門來,獨身一人往西去,扶舟已候了許久,見他動身,趕緊跟了上去。

  走出去三四裏地,忽有人攔住他的路,他按上腰間佩劍,那人卻道:“世子稍安勿躁,小的不是來找死的,隻是來為您引路。”

  孟璟看向他,他道:“您現下想見誰,我便引您去見誰。”

  他說完便轉身往回走,絲毫不怕孟璟背後下殺手,孟璟遲疑了下,迅疾跟了上去,爾後便被引進了一處破敗院落。

  院落很深,主人並不在客廳會客,反引他向最裏間去,等孟璟腳踏進月洞門後,引路之人忽地低低一笑:“孟世子膽大到這般便敢來,也不怕有埋伏麽?”

  扶舟登時拔劍出鞘,背朝孟璟,護住了他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