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6294
  “那世子何必千辛萬苦尋到靖遠來?忠君不如敬父?”張覽嗤笑出聲。

  見人不答,他笑道:“既然皇叔登極是理所應當,那還跪我作甚,起吧。我可早不是什麽太子了,璟兄也早變了個人啊。”

  “都非善類,又何必假惺惺?”

  孟璟緩緩起身,同他一並坐到了東側,未敢再坐主座,他端著這杯敬亭綠雪看了許久,終是道:“今上勤政,萬民之福,除對昔年之事頗有執念之外,方方麵麵,並不比先帝差。”

  他輕輕歎了口氣:“當年唯一錯的人其實是先帝。”

  張覽抬眼看向他,他卻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這眼神,淡淡道:“明明韃靼這些年國力日漸強大,卻好大喜功,想將其一舉趕盡殺絕,命家父假意節節敗退,後禦駕親征以示確到絕境,引得韃靼大軍全數南下,當年先帝……是想將宣府做成一個真正的甕城,引韃靼進城好甕中捉鱉,這才假意敗退回城,哪知到清遠門下突然遇伏,韃靼大軍連讓先帝進城捉鱉的機會也沒給。先帝當年帶上殿下北征,是想讓殿下見證一下此等千秋偉業吧?否則,堂堂天子哪敢冒險帶獨子出征,況此前敗得如此徹底。哪知,卻成了如今這般結局。”

  張覽頷首承認:“世子果真厲害,令尊當年也不敢同你說這些事吧,畢竟聖令必須保密。而世子當年年輕氣盛,哪能容得下節節敗退這種奇恥大辱,少不得要多生事端,所以父皇才特地下旨將你困在了京師,命無令不得出。如今想來,這算是父皇當年犯的第二個大錯,若當年世子在宣府,未必沒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他極輕地笑了下:“造化弄人,人說父皇待你孟家天恩浩蕩,而皇叔則頗不近人情,非要將忠良之後逼上絕路趕盡殺絕。實則,父皇才是造成你孟家如今這般落魄局麵的最大黑手,反而皇叔……因仍想用你保京師後門,對你一忍再忍,實算寬仁了。”

  “但這些事,令尊當年不敢提,戰報不會寫,曾縉……皇叔派人盯得緊,你應該至今也沒能見到人,到底怎麽猜出來的?聽說,此前萬全那一仗,你照當年的事,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局。”

  孟璟好一陣子沒答話,在腦內又將當年之事細細梳理了一遍。

  他沉默得久了,張覽隻好自行接道:“或者說,世子這些年苦心籌謀,都不敢冒險相信皇叔,為何……如今連自個兒至親的性命都握在皇叔手裏,現下還生死未卜,卻突然站在了皇叔這邊?”

  孟璟啜了口茶,他本不愛飲茶,敬亭綠雪這種名品對他而言,其實也並無太大不同,隻是今日這一口茶,嚐起來,的確多了股澀味,等這股澀味被強行壓了下去,他總算道:“我猜的。當年的戰報我看了數千遍,始終不信家父會敗成這樣,故和琿台吉的那一仗,特地布了相同的局,想試驗下是否當真可能敗到如此地步,結果證明不會,況當年父親率的還是精銳。更得了意外之喜,琿台吉親口告訴我,這和家父當年的計策一模一樣,是假意敗退,他當年也看出了端倪,但為何看出來了還敢冒險南下追擊,這問題我尚不知答案。”

  “我此前不知當年之事是否有今上的手筆,自然不敢將身家性命都押在今上身上,隻是後來因某些事,不得不冒險賭上一賭,故入了京。然而接管萬全都司後,我依然不敢相信今上,況且至親受製於人,所以也未必沒留後手。可和琿台吉這一役後,倒讓我覺出,當年之事,其實應該是個更大的局,可惜被人從中作梗破壞掉了。既然如此,今上對我孟家便隻是單純的不信任而已,而非定要滅族,未必不能冒險信上一信。”

  “後來來這兒的路上,我思來想去,猜想這隻有可能是先皇和家父共同的計謀,可惜下麵人應該不知情,我本對張欽沒報太大指望,畢竟他當年隻是一個衛指揮使,而這等機密頂多後軍都督府頂頭的幾位大將能知,而且看起來今上應該都不知當年隱情,那自然連曾叔都不知曉。既然如此,那甚至可能隻有先帝與家父兩人知情,卻沒想到此行居然得了意外之喜,殿下竟然尚存世間,能為我解惑一二。”

  張覽嗤笑出聲:“敢情詐我?我以為你有確鑿證據,才敢這般言辭鑿鑿,居然是猜測。人說小孟將軍擅兵不厭詐之道,果然如此。”

  “殿下年紀輕輕便深藏不露,想從您這樣的人口中探點消息,不使詐不行。”他轉頭吩咐下人,“去請張欽大人過來。”

  第90章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室內靜謐, 兩盞清茶的芬芳彌漫周遭。

  不到一刻鍾, 院牆外傳來重軍行進的聲音, 爾後便能從這紛亂的雜聲中, 聽到士兵包圍這方院落後□□點地的聲音。

  孟璟沒忍住笑出聲:“張欽對殿下, 也算是盡心了。”

  院門開啟,張欽見著院內警惕的暗衛, 將腰間佩刀解下拋扔過去, 大步流星地殺進客廳, 見到張覽無虞, 心內總算鬆了口氣,這才拱手對孟璟道禮:“犬子叨擾孟世子諸多時日,也該回家了,還望世子行個方便。”

  孟璟看他一眼, 低笑出聲:“段闊大人,敢稱殿下一聲‘犬子’, 你也不怕閃了舌頭。”

  張欽哽住, 聽他接道:“從前軍中百步穿楊者你若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這麽多年了, 段大人還是愛使紅弓啊。”

  張欽神色訕訕地轉頭看向張覽, 張覽微微點頭,示意孟璟確已知情,他一時無法, 隻得在對麵落了座,悠悠歎了聲:“孟世子果然膽大,居然敢把關押之所設在我大營附近,我在城中挨家挨戶盤查了諸多時日,哪知人原來就在我眼皮底下。”

  “膽大方有活路,不然如何能在大人麾下的環伺下,暫且得幾日安寧。”

  “孟世子倒是好氣度,隻可惜,您半點不擔心老侯爺如今如何?”

  “如何了?”

  張欽默然一瞬,道:“我上書回稟聖上,說世子夫人重病,暫且無法上路,皇上批複的急函今日方到,說知道人在何處便可,等夫人養好疾再行入京即可,隻是勿要耽誤太久。”

  張覽先一步笑出聲:“要是皇叔知道你來見的是我,或者說是段闊大人,也不知還會不會有這樣的好肚量。”

  “皇上未必猜不出一二。”孟璟招手示意把人帶下去。

  暗衛依舊不客氣,將張覽雙手反剪,大刀壓上脖子強行押了下去,張欽氣得直拍桌:“孟世子別太過分,以前便罷了,如今既知殿下身份還敢如此,此乃大不敬之罪,殺無赦。”

  “你倒是治我一個大不敬試試看。”

  張欽噎住,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若不兵圍我這兒,我還準備好好和你談談,你既然如此,也怪不得我無禮了。”他淡淡接道,“老實招吧。不用騙我,家父目前無虞,日後則不好說。你若不老實交代,我便拿你兒子換人了,皇上想必很樂意接受這筆交易。”

  “混賬!”張欽咬牙,沉默良久,終於妥協,問道,“想知道什麽?”

  “當年的事,知道多少說多少,聽高興了就放人。”

  “……都督到底是怎麽養出你這麽個狂妄玩意兒的!”張欽越想越氣不過,口不擇言起來,“你還真得好好感謝感謝你夫人,要是殿下因你摻和進來而當真出了什麽事,你這輩子都別想從我嘴裏撬出一個字!”

  他不提這茬還好,一提這話,孟璟猛地將杯蓋斜飛出去,徑直打在他拍桌上的手上,這一下灌足了十層力道,他手背瞬間紅腫一片,猛地再拍了下桌。

  孟璟在瓷片的碎裂聲中淡淡開口:“你再不說,我要叫他過來跪你了。”

  “無知豎子!”

  孟璟坦然受了這聲罵,既然先太子還在,那段闊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他原本預計的要多,張覽這人現下看起來不大好對付,但眼前人關心則亂,也算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了,此刻竟然憤怒到連半分涵養也無,則更對他的心思。

  果然,張欽氣歸氣,還是老老實實地道:“當年我負責守清遠門,都督交代說隻有他與先帝可下開城門之令,後都督護先帝回城,至清遠門下,遇韃靼大軍突襲,左右翼又被半路截斷,沒能及時增援,戰況慘烈,又因被韃靼截斷退路,先帝無法率軍退回城內。後來形勢緊急,我隻得一麵命人死守城門以尋合適時機護先帝退回城內,自個兒則率精兵吊索出城衛君,後來的事世子想必都清楚了,韃靼來勢洶洶,我們援軍被截斷,先帝戰敗身死沙場,都督為護先帝被琿台吉一刀斬下馬,自此長睡不醒。兩大主帥不敵,軍心大亂,清遠門外變成了活生生的修羅場,被屠殺的是我後軍都督府轄下的數十萬大軍。”

  “後來聞援軍北上,韃靼短暫率軍退回武定河穀補給,將士們趁機將先帝護送回城,但戰場形勢混亂,都督所率後衛在此前的混亂之中被迫將其帶離了清遠門下,“他艱難抿了下唇,“時間緊急,沒能及時回城,後來清遠門閉,援軍北上,韃靼卷土重來,城外殘存將士被棄,生生凍死餓死了不少幸存兄弟,都督也有家難回。”

  孟璟默默聽著,總算明白了為何當年段闊所率的開平衛損傷不過幾百,原來他壓根兒未曾開城迎戰,可戰報上沒寫這一條。

  他屈指敲在幾上,淡淡道:“還有呢?”

  “就這些了。我當年就是個衛指揮使,我能知道的事情,當年同我官階差不多的應該都知道,隻不過我命大活了下來而已,而其他兄弟多半都沒了命。”

  孟璟招手召人:“把張覽押過來。”

  “……混賬東西,你還想聽什麽?”

  孟璟看著他,並不出言。

  張覽被帶過來,暗衛的刀鞘毫不留情地抵在他膝蓋彎上,迫得他膝蓋前傾,若非被控住了雙臂,想是一早便跪下了。

  張欽眼見著長刀舉起即將揮下,咬牙切齒地歎了聲:“你也夠狠。”

  孟璟手指往外動了動,張覽又如個提線木偶般被人操縱著消失在了門口,張欽還是氣不過,惡言相向:“孟璟,你別太過分,忠君乃臣子本分,就算如今江山易主,但你連最起碼的體麵與尊嚴都不給殿下,日後有何顏麵去見先帝,先帝當年可那般器重你。”

  “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他沒為自己辯駁,隻是淡淡問道。

  張欽怔了許久,終是泄了氣,緩緩開口:“援軍北上之時,京師裏邊,楚閣老率先擁今上登極,今上登基後迅速派京衛北上,宣府城內俱是今上的人馬。當年之事有沒有先帝的手筆我至今也不知道,而我機緣巧合之下發現,殿下竟然還有口微弱的氣,可江山已經易主,形勢大改,我又猜不透今上的心思,不敢拿殿下冒險。情急之下,我也沒有辦法……”

  飽經邊塞風霜打磨的大將忽地麵露悲慟之色:“毀子麵容,殺子獻屍。今上開恩,不計我戰敗之責,特允我假死銷軍籍,自此解甲歸田。”

  “節哀。”

  “後我秘密攜殿下西歸故土,途經洛陽,偶遇回家探親的石老先生,得其救治,勉強續命。”他頓了頓,接道,“石老先生說殿下尚有清醒可能,我當日尚且懷疑此事今上有份,為有朝一日興許能幫殿下打回京師去,自此隱姓埋名,使了伎倆替了當年暴斃的千戶張欽,潛進了右軍都督府,後又一步步掙軍功,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隱姓埋名。”孟璟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再好的易容法子也難不露餡,能讓我如何也看不出端倪的,是削骨換皮之術吧?”

  張欽頷首。

  “削骨換皮,每逢陰雨天便會痛入骨髓,非到入土,此痛不消。”孟璟神色黯然,“段大人受苦了。”

  張欽搖頭:“天地君親師,忠君乃臣子本分。況且……殿下這孩子,生性良善,知恩圖報,如今也肯紆尊降貴喚我一聲父親,能得此子,畢生之幸。”

  孟璟緘默了許久,終究也沒出聲。

  張欽言辭切切地懇求他:“世子放殿下一條生路吧,勿讓殿下再入紛爭。殿下當年身負重傷,足足躺了大半年才清醒過來,一身經脈被廢,得石老先生傾盡全力救治,也耗了一年有餘才能勉強恢複到和常人一般,年紀輕輕遭此飛來橫禍,卻能以德報怨,同石老先生習醫布診,從未汲汲於權勢。東覽故都,也不過是緬懷生身父母罷了,世子勿要多想。”

  “當年殿下可才十二歲啊,那麽大點的孩子,遭了這樣的苦。”張欽說著說著,忽地老淚縱橫,側過身去抹了把眼淚。

  孟璟依舊沉默,半柱□□夫過去,他才道:“你也覺得陳景元這事蹊蹺?”

  張欽搖頭:“不敢妄言。”

  “否則你不會這般求我,若非此事蹊蹺,皇上便早知道殿下的存在了,不必怕我將殿下帶入皇上視野。”

  良久,張欽點頭:“確實。陳景元不像受皇命而來。”

  孟璟頷首讚同:“皇上若真要殺我,哪用費這麽大力氣,挾家父家母,我自然乖乖進京受死。”

  “但他尋到了靖遠,且對殿下打起了主意……段大人,當年你假死之事,還有人知情麽?”

  張欽怔住:“隻有今上。當年形勢穩定後,今上親往宣府收拾殘局,我獻屍……也是麵聖獻的。”

  “不可能,必然有人知道,隻是當日今上尚在宣府,除不得你,叫你脫了身,後又查探不到你去了哪兒。可去年你打的那一仗,可讓不少人重新注意到了你。”孟璟垂下眼簾,看著廣袖下的那顆青金石,淡淡道,“你既然守清遠門,當年哪些人出塞探過敵情你當清楚,把名單列給我,不管官大官小,但凡在後軍都督府排得上號的,一個也別放過。”

  “世子這是懷疑當年之事有內鬼?”這事監軍當有記錄,但如今聽他發問,想來是懷疑記載有誤或是被人動了手腳,張欽遲疑了下,試探問,“且和如今指使陳景元前來刺殺世子的人,是同一位?”

  孟璟頷首:“琿台吉親口承認,他當年遇見過咱們的人。”

  張欽神色凜然,凝神思索了許久,極緩慢地列出了一個又一個名字,到最後寫滿了三頁紙。

  孟璟接過來,執筆將名單上的已故之人一一劃掉,到最後,還剩九人。

  他將九人的名字挨個點過,再和當年監軍所記載的名單對比了一遍,極輕地笑了下。

  張欽問:“有數了?”

  他不答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既說殿下不汲汲於權勢,當年殿下未醒,你如此行事尚可理解,如今……豈非再度假死金蟬脫殼更能護殿下平安?為何還要留在行都司,且戰功不斷,也不怕早晚有人盯上你麽?”

  張欽默然,好一陣子,終是道:“殿下的意思。說是你必然不會善罷甘休,我若就此隱遁,此事永無沉冤得雪之日,他還想再為孟家做這最後一件事,以感念侯爺當年忠心護主之情。殿下信你,私底下同我提起你,這麽多年了仍稱你一聲兄長,若方才殿下沒同你說實話,逼得你非要用這種法子令我開口,那想必是謹慎起見試探而已,或者單純和你開個玩笑,你大可不必懷疑他。”

  “但人心複雜,殿下信你,我卻不放心卸下兵權去找你,兵權在手,再等你自個兒尋來,就算你如今變了,我也還有退路能護得住殿下。若不是要引你來,去年那一仗,倒根本用不著那麽打,隻是沒想到你來得這般晚。”

  孟璟淡淡笑了聲,的確如此,當初不用俞信衡提醒,他便一早留意到了張欽此人,確實也是因為那一仗的緣故。至於為何要由著俞信衡多嘴,隻是想看看此人能不能信,既然不能,又看穿了此事,自然隻能除掉,這才有了後來那些事。

  如今想來倒覺出了幾分世事難料的意味來,當日他剛能下地,張欽便在靖遠打了這麽一場仗,可先入京賀壽,後莫名其妙被指了門親,又忙著清算爛賬,一拖再拖,最後再度入京,此事便徹底擱置了下來。

  他接道:“但你來後,我又突然後悔了,總覺得你還是會將殿下推到風口浪尖上去,所以想迅速將你趕走,故設計引你出了城,好將殿下趁機送走,哪知突然來了個陳景元,又惹出了這麽多事端。”

  所有一切倒都說得通了,孟璟微微點頭,示意到此為止。

  張欽仍道:“事已至此,該交代的我也都交代完了,世子能否答應……”

  “自然。”孟璟點頭,叫人將張覽帶了過來,淡淡道,“明日我便啟程進京了,段大人,山高水闊,日後歸隱務必要選個好地方才是。咱們就此別過,此生便勿複相見了。”

  爾後,他拱手屈身,對張覽再行了個大禮:“此前多有得罪,還望殿下恕罪。”

  “無妨。”

  “殿下珍重。”

  第91章

  張覽沒再說什麽, 跟在張欽身後離開, 等二人出得大門, 他起身立到垂花門下, 目送著二人緩緩走遠。

  扶舟靜靜立在他身後, 久久地注視著他這個身份尊貴的師弟, 直到這個背影消失不見,終於歎了口氣:“主子, 我怎麽覺著, 這一趟來靖遠, 像做夢似的。”

  “是啊。”孟璟亦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不知為何莫名想起去歲萬壽, 他立在奉天殿下,看著龜鶴延年的塑像,還曾喟歎天在奉之下,連天也被壓了一頭, 哪知今日卻終於得知,從前所奉之天, 毀父滅己, 還連累父親背上一個難以洗刷的莫須有罪名,難以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