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883
  她怔怔看了好一陣子, 探手過去想撫一撫,卻發覺自個兒十指皆被纏了一圈又一圈, 頗似當日在醫館被這傻子所纏成的豬蹄。她無奈地收回手, 借著月光看了眼身側之人,他麵容實在是憔悴, 興許是因為連日積憂積勞, 平素警惕如他, 這會子竟然沒能被她這點動靜驚醒。

  她極輕地歎了口氣,手不自覺地撫上小腹,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尚在, 唇總算是不自覺地彎了下。

  就這麽一小會兒,她眼皮又忍不住地耷拉下去,將要再度眠過去時,她忽覺枕下有物什硌得疼,又怕驚醒孟璟,隻好小心翼翼地反手去拿,等艱難地將此物拿到身前,她目光定在“吾妻懷嬋”四字上,再也挪不開分毫。

  她眼裏泛了水光,她當日心心念念的家書啊,甚至還為此胡攪蠻纏無理取鬧以至於冒犯了他,可他不僅沒計較,反倒是終於為她補上了這一封家書啊。

  良久,她才再度動作,艱難地撕開信封,借著月光與微弱的蓮花燈盞之光,一字一句地閱過,讀至最後,眼淚已忍不住劈裏啪啦地往下墜,將被麵濡濕了一大片。

  她餘光瞥到被麵紋樣居然是合歡圖,他從前最討厭的圖樣,微怔了下,取過那本帖書,她當日一見他的字,登時自慚形穢,後因孫南義之事,驚覺自個兒對他竟然生出了幾分別的奢望,惱羞成怒下棄了重習他字的想法,繼續寫她規規矩矩的簪花小楷。

  可等到他回到萬全都司,諸事繁忙,並無太多時間陪她,她那段時日常去閱微堂,見到他之前纏綿病榻之時用來靜心的諸多字跡,因睹物思人,又重新撿起了這事,在和貓爺作伴的一日又一日的光景裏,練廢了閱微堂裏備的諸多上好紙箋,後覺練字竟然頗有成效,腆著臉將之裝訂成冊以備後閱,哪知什麽時候被他一並收走帶去了塞外也不知。

  不問自取,這人可真是夠厚顏無恥的。

  她沒忍住輕笑了下,取過那本帖書,才剛翻開一頁,裏頭的一瓣玉蘭便墜了下來,她趕緊將帖書攤平在被麵上,一頁一頁翻過,在心裏記著數,出塞三月,裏邊所夾花瓣竟多達百片。她眼淚沒忍住又重新躍了出來,直至翻開最後一頁,裏邊夾了一整朵風幹玉蘭,書頁邊緣的空隙裏,他寫下一行小字——拔營返程,近鄉情怯,今日甚是想你。

  她眼淚瞬如決堤江水,成串往下墜。

  淚眼朦朧中,她恍惚間發現,書頁正中她的字跡,與邊緣他所留下的小字相比,雖達不到他練了十來年的功力深厚,尚缺風骨,但構造筆鋒,皆如出一轍,如出自一人之手。

  她目光微微左移,重新落回信紙之上,久久地停留在那一句“然汝所涉之風波不平,皆自吾開端,吾縱百死亦不足悔矣”上,她看了好一陣子,轉頭注視著他,忽地伸出食指在他鼻尖輕輕點了點,歎了聲:“傻子啊。”

  她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收起,和帖書一並重新塞回信封,又看了一眼其上的題字,輕輕將其重新塞回枕下。

  她手指不大靈活,翻看了這麽多的書頁,耗費了太多時間,虛乏的身子早已支撐不住,沒能等到孟璟醒來,便又眠了過去。

  夏日天氣翻臉如翻書,夜裏尚且月朗星稀,天將明時,月影消失無蹤,天陰沉了個把時辰之後,忽地“轟隆”一聲,天際悶雷炸響,傾盆大雨隨之瓢潑而下。孟璟本因太過心力交瘁而睡得沉,卻下意識地將楚懷嬋攬進懷裏,在她耳邊低聲哄道:“月兒,別怕。”

  楚懷嬋被這動作驚醒,睡眼惺忪地睜眼看他,卻見他仍在睡夢之中,迷迷糊糊間,輕聲重複著:“打雷而已,月兒別怕。”

  她鼻尖再度湧起一陣酸意,卻沒忍住輕輕笑了下:“月兒不怕。”

  這一笑便帶出了幾滴眼淚,孟璟恍惚間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她又哭又笑梨花帶雨的景象。他先是同往常一樣,頭皮下意識地開始發麻,後又欣喜過度,哭便哭吧,人醒了就好,縱她日後當真哭到水漫閱微堂也無礙,他也不會再嫌棄她分毫,隻會倍加珍重。

  他將人又摟緊了幾分,連聲音都有些顫:“還疼得厲害麽?”

  縱然指尖仍隱隱泛疼,她依然笑道:“不疼了。”

  孟璟沒出聲,想是因為不相信她的話,她隻好探手在他鼻尖點了點,用的還是傷得最重的中指,她臉上的淚未盡,笑容卻燦爛:“真不疼了。”

  她自個兒想著想著還樂嗬了起來,問他:“感覺骨頭都快斷了,我這是睡了多久?”

  孟璟老實告訴她答案,她竟然還探出雙手到他身後,自個兒左右擊了下掌,歡快道:“那我可得好好感謝這場覺了,幫我避過了多少難忍的疼痛呀。”

  她說到最後,尾音又微微揚起,最後幾個字甚至還帶了點嗲意,像是當真經曆了什麽不得了的幸事合不攏嘴一般。

  孟璟被她逗樂,總算展露了這段時日以來的第一次笑顏,沒忍住開口奚落她:“你真是呆子嗎?”

  楚懷嬋噘嘴,滿不在意地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日當呆子了。”

  老是被他擠兌,她忿忿地指了指那個尚未解開的同心結,嘴角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問道:“你方才叫我什麽?”

  她此前有幾次在半醒半夢間聽聞他這樣喚過她,醒來後以為不過是錯覺,畢竟他當日興許是因為覺得每日對她呼來喝去實在是太過生分問過一次她的小字,但結果可想而知,他覺這名肉麻,嫌棄得白眼都快翻上天。她自然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竟然能從他嘴裏聽到這個名字。

  可方才,她卻切切實實地聽到他這樣喚她,聲音低沉,語調卻輕柔。

  又來了。

  這呆子果真也就睡著時能安分一陣子,一醒來便慣例要叫他難堪。

  孟璟開始尷尬起來,手不大自在地往那個同心結上探去,想要悄悄解開。

  她目光緩緩下移,嗔怒地盯他一眼:“手放下。”

  他手一頓,老老實實地拿開手。

  她這才滿意了,過於臃腫的食指輕輕點上他唇,輕飄飄地道:“再喚一聲,我想聽聽。”

  她未拿開手指,孟璟試探著張了幾次唇,都難以出口,畢竟他慣常要麽就是頤指氣使地喚她一聲“呆子”,怒時叫她一聲名兒,偶有幾次這般喚她,還都是在她醉酒或昏睡後,這般清醒麵對麵時,他還真沒這般肉麻地喚過她。

  他一時之間實在難以出口,眼神不安分地轉了幾圈,見她仍殷殷期盼地看著他,似乎今日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似的,他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是潤了潤幹燥的唇舌,艱難開口:“月兒。”

  她手指仍未拿開,虛虛靠在他唇邊,這一聲帶出的溫熱氣息便輕輕打在了她指腹上,一股暖意順著手指往上,最終傳進了心田,變成了一種沁人心脾的甜。

  她很輕聲地說:“孟璟,咱們要個孩子吧。”

  她不用問也清楚,他自然早知道了這消息,但子息這個詞,對於鎮國公一脈而言,實在是一個隱秘不能提起的傷痛。人說多子多福,但國公府幾代下來,多為單傳,頂天便也就是兄弟二人,反倒是一早分出去的旁宗遠支開枝散葉,百年下來,昭德街上熱熱鬧鬧,獨國公府高門大戶,府內卻仍舊空曠冷清。偶爾也會讓人禁不住想,市井街坊上所流傳的那些傳說,諸如殺孽太重以至於子嗣稀少難以存活之類,會不會冥冥之中竟然是真的。

  孟璟好一陣子沒說話,她就這麽靜靜地看著他,故技重施地拽了拽他長袍下擺,拖長了聲音撒嬌:“好不好嘛?”

  孟璟失笑:“有都有了,你叫我怎麽說不?”

  “這不是還想著像原計劃裏一樣,等事畢以後,由我親口向你坦白嗎?”

  她這些時日太過虛乏,以至於臉頰又瘦了一圈,這般笑起來時,梨渦更加明顯,孟璟微微看怔,無奈搖頭:“你還知道你這叫坦白,之前瞞我的賬怎麽算?”

  他將人重新摟進懷裏,習慣性地將下頜靠在她頭上,聞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甘鬆味,整個人都無端放鬆下來,慵懶道:“你知道張覽的身份麽,就敢以命換他。呆子,你這是不把你自個兒當回事,還是不把我當回事?”

  她沉默了一小會兒,老實搖頭:“不知道。但直覺如果是你,你也肯以命換他的。”

  這話沒錯,她是真聰慧,他還沒表露出來什麽,她便能猜到這個地步。他無奈地笑笑,在她後腰上戳了戳,沒見喊疼,知是當真好得差不多了,心裏鬆下去了些,但還是不依不饒:“這些賬,到底怎麽算?嗯?”

  楚懷嬋腮幫子鼓了好一陣子,最後笑道:“還能怎麽算?罰你趕緊將事情解決完,好好照顧好我咯。”

  “你想得倒挺美。”

  “就是想得美啊。”

  你能拿我怎麽著。

  孟璟氣笑,刻意冷著聲道:“還有力氣麽?有的話,給我唱支曲兒,便勉強饒過你了。”

  他那日在薛敬儀那裏聽過她醉酒之後隨口哼上的幾句調子,自此吳儂軟語縈繞心頭,念念不忘,但後來不管怎麽威逼利誘,她卻始終不肯再讓他飽飽耳福,令他心心念念到了如今。

  他原本以為她定然又要毫不猶豫地拒絕,然而她道:“唱支曲兒的力氣還是有的,但你老實答話啊。”

  這是有得條件可談了,他低聲道:“問吧。”

  她正了色,很認真地問:“當日為我入京,其實是因為責任感麽?既娶我為妻,便該免我永墮深淵之苦?”

  他沒關心她是怎麽知道他當日改而入京的緣由的,隻是問:“重要麽?”

  他說要試試,便會盡力試試,她肯這般待他,他這樣重情重義,自然不忍見她父母族人皆被他牽連,因此棄暗投明。可彼時,令他毅然決然放棄多年籌謀轉走一條前路莫測之道的,到底是情意還是責任,她其實,說不大好。

  她從前覺得這問題的答案很重要,心裏諸多猜想,卻不敢問他,隻能自個兒百轉千回。可等到此刻,仗著傷勢終於問出口,他仍如信中所言,一如既往不善言辭,隻回她這三個字,她卻沒來由地輕笑了下,微微往上蹭了蹭,看清他眼底的血絲,緩緩搖頭:“不重要。”

  她輕聲喚:“孟璟。”

  他“嗯”了聲。

  “別這樣貶低自己,你很好很好的,好到我時常……”她想起那封信裏的字句,心再度揪起來,“不知自己,是否配得上你。”

  孟璟緩緩看向她,她卻不肯往下說了,隻是問:“好像又瘦了很多,這幾日合過眼麽?”

  這話不太難答,他老實道:“方才不還在睡麽,你親眼看見的。”

  “除了那會兒呢?”

  “哪有人能七日不睡覺的?”他渾不在意地答完話,她腿忽地一屈,踹在了他膝上,隻好訕訕接道,“偶爾累極了撐不住,會趴在床沿上眯一會兒。”

  楚懷嬋望過去,窗外雷鳴電閃依舊駭人,床榻邊上卻隻擺著一個小杌子,他這般養尊處優的人啊,她輕輕歎了口氣,目光轉回那個同心結上,挑了支古老的祝酒詞唱起:“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

  軟嚅嗓音輕輕繞在他耳邊,她伸手環上他的背,反抱住了他:“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注:祝酒詞為馮延巳的《長命女·春日宴》,目前有很多譜曲唱詞的版本,推薦《天下3》的遊戲原聲,有興趣可以搜來聽聽。

  第89章

  孟璟再陪了楚懷嬋三日, 直到三日後, 拆下她手指上的紗布, 見傷口基本都愈合了, 這才算稍微放下了心, 這日午後, 將人哄著小憩了會兒,這才出了北屋, 叫人將張覽帶到客廳。

  他此前對張覽並不大客氣, 又因連累了楚懷嬋的緣故, 下麵人自然還是將張覽作階下囚看, 半點不客氣地將人押了過來,眼見著要徑直將人押跪下了,孟璟眼角一抽,趕緊揮手叫人退下。

  等人都退了, 他這才請了張覽入座,態度比當日初攜楚懷嬋回來氣勢洶洶地要他治傷時要客氣上許多, 甚至還特地召人為他奉了新茶。

  張覽被孟璟的人這等粗暴對待倒也沒見生氣, 反倒不卑不亢地落座,端起茶杯, 茶蓋一揭, 纖秀似鬆針, 色綠披白毫,芽葉舒展似蘭,葉底嫩勻成朵, 竟然是上好的貢茶——四明十二雷。

  四明茶啊。

  他執杯的手微微顫了下。

  孟璟淡淡出聲:“暌違多年,殿下如今可還好此茶?”

  張覽緘默了好一陣子,才笑道:“我本來不大想承認,但實在是好奇世子到底是如何看出來的,所以隻好認了。”

  “秣馬臨荒甸,登高覽舊都。”孟璟垂眸,看向手中的杯盞,湯清色碧,白毫翻滾,綠霧結頂,敬亭綠雪,這是他從前和眼前之人聚在一塊時慣飲的茶,“殿下從前好讀陳拾遺,讚其詩風骨崢嶸。靖遠多山,殿下登臨山之巔,能眺望到京師所在麽?”

  “世子果然好眼力,可惜這不過是隨意拈來的一個簡單字罷了,過度解讀了啊。”

  孟璟並不辯駁,隻是一條條地往下列:“你是大夫,那日替內人診脈時,左手卻不大穩,此乃醫者大忌,不過尋常病人興許看不大出來罷了。據當年戰報,當年先皇便是因為殿下遇襲,自亂陣腳,因此被敵軍僥幸得手。至於傷的是不是左臂,我不確定,猜的。但扶舟同我說,石老先生是因救你而積勞成疾乃至於仙逝的,當年的張欽已經是名千戶,若他兒子不會武,自不會上戰場,但若非如此,一名千戶之子要如何才能傷到令一名神醫油盡燈枯?”

  “其三,那日我試探你,你雖不會武,但反應迅捷,不像完全不曾習武之人。結合曾負重傷的經曆來看,應是因傷被廢吧。”

  張覽沒答話,他繼續道:“其四,你寫字,句尾喜歡點上一點。這麽多年了,還是沒改過來啊。”

  “殿下如今樣貌與少時大有不同,但本性難移,況……天家氣度,旁人難學。”

  “殿下,五年又七月有餘了,別來無恙?”

  張覽飲了口久違的貢茶,他從前最好四明茶,後來一朝變故,此生再與此由貢茶院特貢進宮的清茶無緣,如今久別重逢,竟然從從前聞之清芬的茶裏嚐出了一股濃烈的澀味,他看了眼杯中白毫,緩緩放下茶盞,道:“多年不喝,如今喝不慣了。”

  孟璟默然,良久,他忽然起身,斂衽對張覽行了個大禮:“孟氏一族世代忠君衛國,然昔年舊事,家父之過,臣代父,向殿下賠罪。”

  張覽抬手叫起:“侯爺無過不說,如今……君君臣臣,世子隻能對皇叔一人稱臣,莫要逾矩才是。”

  “殿下甘心隻是一輩子在臨山遠眺京師麽?”

  張覽看著他,嘴角浮起一絲玩味的笑:“皇叔如此待忠良之後,世子心裏未必沒有怨。我若說不甘心,璟兄……要幫我打回京師去麽?”

  這亦是一聲暌違多年的稱呼,能與當朝太子稱兄道弟,這在當年,亦是京師裏流傳甚廣的一段傳奇,然而如今聽來,卻早已物是人非。

  孟璟尚未起身,緩緩抬眼看向他,沉默良久,沒有接話。

  他自行續道:“父親手裏有一個陝西行都司,璟兄若肯,手裏一個萬全都司是最基本的,其餘三大都司並二十二京衛,就算皇叔如今強行叫兵部接管了,但縱在陝西,諸事也多由父親操持,兵部想要徹底取代五軍都督府,大抵還需要好幾年。如今的形勢來看,璟兄未必當真號令不動舊部,皇叔手裏卻不過就是些京衛而已,五大都司加起來可比一個後軍都督府還要厲害了,璟兄願為我涉險麽?”

  “況且,你安插在京師的探子,怕是沒有一個現今還活著,令尊令堂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你怕也說不清吧。”

  “就算各地藩王進京勤王,但誰知又是個什麽結局呢,當年便見過一次了,勤王者登奉天殿。就算如今京師生亂,有自個兒這個前車之鑒在,皇叔怕也未必敢召藩王進京。”他低低笑出聲,“璟兄,咱們的勝算大得很呐。”

  孟璟抿唇不言,良久,再行了個大禮:“殿下所言,臣不敢苟同。當年局麵如此,國不可一日無君,今上登極是理所應當,今上的龍椅,又非謀反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