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306
  孟璟抬眼看向他,向他伸出手, 張覽沒料到他這般謹慎的人竟如此爽快, 怔愣了下, 才趕緊上前診脈,爾後又開了方藥,叫人先煎了將毒性暫且壓一壓, 這才去看他小腿上的外傷,替他處理的傷口的同時,仔細辨了下毒源,等處理好他的外傷,斂衽道禮,起身退到一旁,著手研製解藥。

  孟璟換了個位置,坐到西側,好能看清裏間的動靜,也能看清他落筆的姿勢。

  旁人看著寫字,張覽不大自在,取鎮紙鎮住方子,左手托袖,右手緩緩寫著小字,並不像尋常大夫那般字跡潦草難辨,反而同他練慣了的那一手顏體有些相像,字跡遒勁,筆帶豪氣。

  因簡單喝了劑藥,暫且震住了毒性,孟璟現下也能坐得住,甚至微微看怔,一直到張覽停筆,習慣性地在句尾點了點,他才總算是回過神來。

  張覽緩緩將筆放回去,猶豫了許久,終是道:“有件事,不得不同世子商量。”

  “你說。”

  張覽嘴角勾起一絲不大明顯的弧度:“世子好像對我有種莫名的信任,在下連累夫人受罪,您卻肯召我來治傷,我給您開的藥,您似乎也沒讓其他大夫看過便敢喝。”

  孟璟沒反駁,隻是問:“你當真不會武?”

  “您不已經親自試過了麽?”

  孟璟不知為何苦笑了下,微抬下巴,道:“說正事。”

  因是臨時辟來關押張覽之所,物什多缺,丫鬟取了新買的檀香進來時,孟璟命人請的大夫也到了,張覽直視他,道:“先叫人走,夫人的傷,我來治。”

  孟璟遲疑了下,揮手讓人退下。

  張覽垂眸,看向方才寫廢的方子,道:“有個消息得告訴您,是喜事,但也棘手。”

  “別賣關子。”

  “夫人有喜了,兩月有餘。”

  孟璟怔住,路上這兩個多月,一開始還好,但一個月前開始,楚懷嬋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扶舟每日按時問診,卻從沒同他提過一次這事。

  “夫人月信久不來了吧?”張覽道。

  孟璟頷首,出門在外多有不便,若在府中,他未必能清楚這事,但這兩月都在外頭,他確實沒見著,且趙氏身子素來康健,他對女人的這些事知之甚少,況有扶舟隨行,想來不會有什麽事,他也沒太在意。

  “昨日替夫人問診,夫人特地做了些小動作叫我不要聲張,因您在場,我猜是為了避免您知道。問診多了,以為是尋常夫妻不睦故如此,女子多弱勢,我以為您亦是那種人,自然便幫了夫人這個小忙。”

  張覽又看了一眼他的手,這雙手雖看起來有些蒼白,但彎弓拿刀尚且穩如磐石,方才握著楚懷嬋手腕時,卻一直在輕微發顫,他將這情形收入眼中,瞬間否定了昨日的猜想,他接道:“我雖不知夫人為何不肯同您說實話,但仍需向您解釋一句,麻沸散和止疼藥對胎兒的損害太大,我是大夫,自然不敢用。不過夫人傷勢重,且方才受馬背顛簸,胎氣不穩,之後如不用傷藥,恐難痊愈,但若用藥,對胎兒多少會有影響。”

  他後麵的話還沒出口,便被孟璟打斷:“用問麽?”

  張覽點頭示意明白:“身為醫者,胎兒月份不足,這問題並不需要選擇,隻是茲事體大,不得不將可能會造成的影響提前知會您一聲。”

  孟璟頷首。

  “夫人因我受罪,我自會盡全力,也會盡量將對胎兒的影響降到最低,世子放心。”

  他說罷便行禮告退,去替楚懷嬋研製能用的新藥。

  屋內空空蕩蕩,孟璟一直枯坐著,直等到太陽西斜,日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為地麵輕輕鋪上一層金輝。

  這中間,他恍然憶起許多舊事,也捋明白了這次令他完全措手不及的懷孕的因果,他從前諸多顧忌,那事上一般多有注意,但那日從塞外回來,著實被那一通雞飛貓跳給氣過了頭,大動肝火,一連要了她好幾回不說,最後更是……

  他枯坐到日暮時分,夕陽墜入屋脊之後,院門“吱呀”一聲打開,扶舟身形踉蹌地從後門進來,衝他點頭示意諸事已畢。

  他沒出聲,隻是指了指院中那條碎石撲成的甬道。

  扶舟會意,顧不得身上的數處重傷,在碎石上跪了下來。

  孟璟慣常瞧不慣他和東流多嘴,時不時地給些教訓是常有的事,但多半都無關痛癢,罰跪這種事,往前數十年也未有過。這般隱隱壓著怒火並不發作的時刻,他更是從未見過。不用想也知,楚懷嬋的事沒能瞞住,他心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屋內那樽近乎凝固的塑像。

  良久,孟璟緩緩走出來,停在他跟前不遠處。

  他小心翼翼地探聽胎兒的情況:“主子,有事麽?”

  孟璟猛地飛起一腳,徑直踹在他右肩上:“你說有事沒事。”

  他被踹倒在地,但半句痛呼也不敢發出,趕緊重新跪好。

  孟璟垂眸看向身前這個跟了他十多年的心腹,扶舟方才被錦衣衛暗箭所傷留下的傷口重新開裂,衣衫又被染深了幾分,他運氣忍下劇痛,艱難開口:“少夫人百般懇求不要告訴您,我……”

  孟璟冷眼看著他,聽他繼續接道:“頭一次診出喜脈是在一個月以前,少夫人說,您性子如此,若知此事,初期胎象不穩,您必然會陪著就地休養安胎,前往靖遠之事又要容後再提,甚至可能拖到生產之後。但這是您牽掛多年的大事,少夫人不願耽誤您,說是夜長夢多,此前便多有波折,若此番再一年左右都停滯不前,這中間保不準又要再生多少事端。”

  他有些不忍,咬了下唇才道:“原本胎象將穩,若非突然殺出來一個陳景元,咱們帶的人也完全足夠護住少夫人了,少夫人此前身子也不算太弱,雖舟車勞頓,但腳程慢,不至於有大影響,況且彼時已至陝西境內,返程與到靖遠所需花費的時日相差不了多少,所以……我自作主張,答應了少夫人。”

  孟璟微微閉眼,沒再說話,轉身重回裏屋,脫靴上榻,將人環進懷中,雙手則在她身前,替她強行打開了因受痛而本能蜷曲的手指。

  扶舟則仍舊跪在院中,直到入夜,孟璟也沒傳膳,他更是不敢起,在原地端端正正地跪著。直到三更,月上中天,忽有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他右前方,他抬眼望去,見是張覽,沒忍住開口問道:“怎樣?”

  “世子的毒?”張覽平靜道,“雖因強行動武致中毒頗深,但毒常見,有法可解,不必擔憂。”

  扶舟往屋裏看去,孟璟未掌燈,室內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由得麵露擔憂之色。

  楚懷嬋此前雖被陳景元一連兩次踹倒椅子,少不得受了些劇烈震蕩,但因倒地時下意識地屈腿護住小腹,沒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這問題的答案應該能令他稍微鬆快些,張覽老實對他道:“受了些驚嚇,胎象不大穩,但悉心調理,不會有大事。”

  這算不幸中的大幸,扶舟心內微微鬆了口氣,又聽他接道:“但夫人受的傷不輕,劇痛難忍,且失血過多,身子太過虛弱,若用藥,恐傷胎兒。”

  他垂眸看向身前脊背筆挺的重傷之人,緩緩問道:“師兄……你有好的法子麽?”

  扶舟緩緩抬頭看他,頗覺世事弄人,笑裏帶了些蒼涼的意味:“還以為你不肯承認。老頭呢,死哪兒去了?”

  張覽黯然道:“魂歸故土,葬在北邙山,擁洛水,全師父生前遊遍大好河山之願。”

  扶舟徹底怔住,不敢置信地看他:“怎麽可能?死老頭走的時候還活蹦亂跳,我死命追都追不上,這才多少年,他怎麽可能就真沒了?”

  “當年為我治傷耗盡心血,後來強撐了兩年,終於還是油盡燈枯。”

  “兩年。”扶舟仰頭,狀似渾不在意地笑笑,“你果然比我強得多。”

  “滾去治傷。若治不好,世子留不留你命我不知道,我第一個清理師門。”

  -

  扶舟在院中跪了一夜,孟璟翌日辰時命人來傳話叫他趕緊滾,他這才拖著重傷之軀去找了張覽,張覽幫他治傷之後,師兄弟湊在一塊兒,使盡渾身解數,總算開出來一張方子,煎了藥叫人送進去。

  楚懷嬋此前因身在魔窟神經緊繃尚且能勉強保持一絲神智,眼下因被孟璟接回,放下心來,竟然徹底睡了過去。這一睡便是整整七日,孟璟服了張覽的解藥,毒清之後便衣不解帶地守在一旁,整整守了七日,藥與流食親手喂進,換藥擦身悉數親為,半點不肯經旁人的手。

  第七日晚間,楚懷嬋仍舊未醒,但氣色看著總算比此前好上許多,孟璟喂完藥,走至中庭裏,仰頭望了一眼天際那輪將近月滿的上弦月。

  六月十二。

  他第一次同她相見,便是去年今日,翠微觀啊。

  扶舟候在一旁,借著月光打量了他一眼,從前整潔不見一絲褶皺的直裰已經皺得不成樣,人則滿臉倦色,添了一層胡茬不說,眼底的紅血絲更是清晰可辨。短短七日,從前那個養尊處優處處挑剔的世家公子竟似變了個人似的,落魄百倍不止。

  他遲疑了下,試探問:“主子,泡個澡休息會兒吧?”

  孟璟沒應聲,他隻好繼續勸道:“若少夫人醒來見到您這副樣子,想必也會心疼,更會自責。”

  這招果然奏效,他點了下頭。

  熱水衝走諸多思緒,他難得將腦袋完全放空,真正正正泡了一回澡。隻是偶爾,水汽氤氳間,他也會想起些舊事,譬如當日翠微觀初見,她心內明明有恐懼卻還強撐著裝作鎮定自若的要強模樣,又或者剛進門時,她將他推開到千裏之外的冷清模樣;再到後來,閱微堂裏,她在他麵前落下第一滴珍貴的淚,醫館後院,她仰麵笑開,同他說“我想試試,在深淵前拽住你”。

  水底撈月,別後歡愉,送他出征,因為一封家書而頭一回同他鬧脾氣……

  他從前喜歡泡澡,是因為這時候經絡舒緩,既能緩他膝上的疼,又能梳理清楚很多事情,是以閱微堂裏甚至還特地建了湯泉池子。但這一次,他不管怎麽摒棄雜念,腦海內浮現的,都是楚懷嬋的各式模樣,或不卑不亢,或溫婉大氣,更多的,還是後來,她慢慢也肯在他跟前展現的一個小姑娘該有的嬌羞模樣,開心便笑,委屈便哭,有脾氣便鬧……

  他極輕地笑了下。

  他洗去一身疲倦,換了身靈鶴望月紋的江綢,微微潤濕的發以發帶鬆鬆散散地束在腦後,重新回了中庭,命人搬了桌椅,自個兒親自添了一盞蓮花燈,提筆入墨。

  墨是烏玉玦墨,筆是彤管羊毫,紙是燕子箋,熏香是甘鬆,一切都是她的喜好。

  他仰頭望了一眼那輪瑤台月,爾後低首,執起這管他用起來並不算順手的羊毫,在冷月清輝下靜靜落筆。

  “吾妻懷嬋:

  向來別者,方書信作媒,以見字如晤。然吾作此書時,汝尚在吾之身側,故非以文托思,而以筆訴衷腸矣。

  去歲今日,渾河之側,翠微雅舍,吾誤闖汝客居之所,累汝入朝堂紛亂,此吾與汝緣分之始也。後於雲台,薑酒一盞,汝之膽大妄為,吾畢生少見,故戲弄於汝,累汝受責,且受命於天,背父棄兄,遠赴宣府。

  新婚之夜,彼時吾尚不知汝為心上明珠,令良宵染血,實為畢生之憾。後汝蕙質,不計吾之聲名,敬公婆,友幼弟,吾感念之,後得母相勸,允汝入吾獨居之所,而今憶之,方知此乃吾一生歡喜之端也。

  《後漢書》載,岷山之南,夫勞婦隨,相敬如賓。閱微堂朝夕相伴數日,吾與汝梁孟相敬,後汝為吾之傷勢積憂積勞,吾之一生,初嚐此味,憶之有回甘。

  汝憶否?汝向來妝容甚素,獨一日用金飾,吾自幼聆先賢教誨,謂心無瑕,然吾心亂,自此始矣。

  吾攜汝會舊部,汝見吾之暴行,未退避三舍,反憂心忡忡,更對吾言,深淵止步。後及入京,吾困於刑部,得汝探望,見汝九回腸斷,乃知吾亦為汝此生珍重也。

  及至歸宣府,吾幼習千家文,後學百家武,受父所誨,嚐以為萬世定太平為己任,久不歸家,然汝寬宏,吾實感愧疚。

  後逢戰事,汝言吾出塞數月,音信杳無,實為無心之人。然吾生性不善言辭,非不念汝,吾嚐於塞北見玉蘭望春,每思及汝,取玉蘭藏於汝所臨吾之帖書,帖書滿日,吾歸之時。

  今入靖遠,汝蒿目時艱,為吾私心,棄己安危,吾思之慟之。恰逢此夜,吾與汝相識距今一歲矣,西望瑤台,思往日東池撈月之樂,遂書吾之心意於汝,望汝心知,吾非無心之人。

  思及吾之一生,少時得父庇佑,自恃家世功名,表麵謙和,實自命不凡,心內孤傲。後逢變故,家業破敗,聲名狼藉,更性狂妄自大,蒙汝不棄,實乃吾此生之大幸。

  然汝所涉之風波不平,皆自吾開端,吾縱百死亦不足悔矣。

  汝性聰慧,然吾不願見汝心懷嬋娟,為吾傾盡玲瓏心。

  百年身世,唯此情苦。

  吾唯願,汝如昔時恣意悲喜,得睹卿卿此容,吾心慰矣。

  丙子六月十二夜四鼓,從璟手書。”

  他停筆,靜靜仰頭,怔怔看著冷月清輝,憶起當日他從塞外回來,她對他發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怒火,彼時不過以為她在意的當真隻是一份家書,這七日裏,他倒居然無師自通地突然明白過來,這等年紀的小姑娘,在意的其實是,他不願為她做這事,令她覺得他未將她放在心上,半點不在乎她而已,難怪當日能氣成那樣,乃至於膽大包天地敢冒犯他。

  可縱然氣成這樣,她也沒過多久便認了錯。

  她這人呐。

  夜風拂過,墨跡幹盡,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好,命人取了那本夾了玉蘭花瓣的帖書過來,一並裝入信封,再次落筆提字——吾妻懷嬋親啟。

  他將信封拿進屋內,輕輕放在她枕下,和衣躺在她身旁。

  瑤台月清輝斜灑進來些許,他探手取過她一綹青絲,同自個兒的發挽在一處,打了個同心結。

  這是新婚當夜,他不會主動提起,而她也不敢奢望的——

  結發為夫妻。

  第88章

  月光一寸寸東移, 終是灑在了床邊。

  孟璟借著這光亮, 目光落在她唇上。當日因忍痛而咬出的那一連串傷口, 都在這七日裏漸漸結痂脫落, 隻留下了許多細小的暗痕, 他探手過去, 輕輕撫過她這近乎滿目瘡痍的下唇,爾後在她頰邊, 極輕柔地落下了一個吻。

  瑤台西落之時, 楚懷嬋指尖輕輕顫了下, 她在迷迷糊糊間睜眼, 忽地感受到頭皮被微微牽扯,不得不停下了剛醒來時無意識的動作,側頭往痛感來源處看去。

  爾後,她便看見了那個同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