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420
  孟璟卻沒什麽過激反應,隻是將眼神凝在了北屋門口的那個背影上。

  暌違多年,肩背尚且同樣寬廣,襆頭未能完全罩住的發卻已顯了白。

  他看著簷下燈籠柔和的光投在他身上,在窗紙上映下了一個過長的投影,淡淡喚了聲:“曾叔。”

  曾縉轉頭看他,目光落在他緊握在劍柄上的手上,一雙過瘦且蒼白的手,然後這雙手可以爆發出的力道,他見識過多次了,他笑出聲來:“多年不見,不用一見麵就急著取我性命,我有話同你說。”

  “過來。”他輕聲開口,一如當年,生父嚴厲,這位異性叔父卻寬厚。

  孟璟遲疑了下,緩緩鬆開手,跟著他走進室內,室內掌了數十盞燈,明如白晝,他一眼望去,望到牆壁上那幅巨大的輿圖,便再也挪不開眼。以京師為南端,北經宣府,及至嶸陽,中間標了幾個點,曾縉緩緩開口:“你既然已經見過段闊和殿下,想必已經知道真相了。”

  “先帝和都督撤至清遠門下,原本該來增援的左右翼,諸如周懋青和我,被意外截斷,致無法成合圍之勢,最終不敵,被全數出動的韃靼大軍當場屠殺。這事,是我做的。”他無奈地笑笑,“那日都督派我出去查探敵情,偶遇前來布防的琿台吉,同他做了筆交易,將左右翼日後可能的埋伏位置告訴了他。”

  “他給了你什麽好處?”

  “告訴了我他們最後一擊到底預備出動多少人馬。”

  “多少?”

  “全數出動,七十萬。”

  這和當年戰報記載無誤,孟璟抬眼看向他,他接道:“我回到關塞,回稟都督的,是四十萬。”

  將盡少了半數,難怪實力如此懸殊,當年卻未調增援便開了戰,更難怪,琿台吉明知是假敗卻敢南下追擊,原來當真有內鬼。

  隻是這內鬼……竟然是他從未懷疑過的人。

  孟璟猛地握住劍柄,最後卻又緩緩鬆開:“琿台吉憑什麽信你?他不算蠢。”

  “汲汲於權勢之人,同類之間,不會辨錯的,無第三人知道的交易,他怎麽可能錯過。”

  “曾叔,家父可待你不薄。”

  “可都督在一日,我便隻有永遠為副一日。”曾縉忽地雙眼通紅,可不過一瞬,這目光便又黯淡了下來,“你以為我不知都督待我不薄麽,戰事一旦開打我便後悔了,可我能怎麽辦,我本隻想要都督大敗被貶,可事情居然發展到了如此地步,敗便是敗了,連先帝都沒了,更別說其他了,我隻能趁亂將可能知情的兄弟一一滅口,然後裝作僥幸存活,後來琿台吉按照約定賣了我一個立功的機會,我便這麽替了都督的位置,一直到今日。”

  “當年我主動請纓讓都督派我出去做右翼,因按原計劃假意配合被琿台吉截斷,沒能親眼見到清遠門下那場大屠殺,可我這些年沒能睡過一個安穩覺,當年的兄弟們,一個二個地到我耳邊哭我害死了他們,個個目眥欲裂,日夜嚎哭,永不停歇。”

  孟璟諷刺地笑了聲:“罪有應得。”

  “的確是罪有應得,數十萬兄弟的命啊。”曾縉歎了口氣,“可孟家未被治罪滿門抄斬是我率眾求下的,當年後軍都督府裏不知情的幸存兄弟這些年能安然活到如今,是我拚了命保下的,甚至你能安然活到今日,功勞亦有我一份……”

  孟璟冷冷打斷了他:“如此便夠悔過了麽?”

  “曾叔,如果那個人是你之外的任何人,都督都會派人再次出塞去求證,獨獨是你。”他無奈地笑了笑,“午門三日夜長跪,經了這麽些事,我連自個兒二叔都不肯再相信分毫,卻從沒有懷疑過你一日。”

  他極輕地歎了口氣:“曾叔,為何是你啊?”

  “大概,鬼迷心竅吧。”

  “曾叔,趁亂殺掉所有知情兄弟,獨獨因為皇上的緣故,滅不了一個段闊的口,這是這件事裏,你唯一的失策之處吧?”

  曾縉頷首。

  “當日俞信衡告訴我張欽就是段闊的消息,是你授意的?”

  “是。宣府是你的地盤,我的人過去連半日都活不過,拿你半點辦法都沒有,若引你到靖遠,機會自然大得多,否則我知道這事之後,不會冒險將張欽的命留到現在。”

  “但你沒想到先太子也還活著,當日張欽設計我,陳景元分明是因為張欽自亂陣腳才發現了殿下的存在,否則他一早便到了靖遠,根本不需要等到我出現才對殿下下殺手。”

  曾縉沒否認,隻是歎道:“確實沒料到。我若早知道,自然將這消息報給皇上了,用不著我出馬,皇上非無鐵腕,斷不會再給段闊和先太子一個開口的機會,你今日也找不到我頭上來。”

  孟璟沒忍住輕笑了下:“曾叔說自個兒當年便後悔了,可悔過也隻是在這把左都督交椅能坐穩的前提之下吧?沒危及到你的時候,你肯率眾求情保下一個再無醒來希望的家父,也肯保我,還肯這麽多年都不揭穿我散布的障眼法,讓皇上都以為家父確實偶爾還會醒來。可一旦危及到你了,你便立刻要殺我,甚至連一個女人都不肯放過。”

  曾縉未辯駁,他繼續問道:“陳景元是你什麽人?”

  見他不出聲,他緩緩笑起來:“他當日對我說,他這趟到靖遠,便沒想過還能活著離開。”

  曾縉長久地沉默下去,最後微微閉上了眼。

  當日孟璟消失不見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他立刻便懷疑是去了靖遠,那日同陳景元說起後,陳景元便請命叫皇帝派他去了個遠差,爾後半途改道去了靖遠,等著孟璟到來好將其截殺在靖遠,甚至因為如果張欽出事,孟璟必然會有所警覺,還特地將張欽的命留到之後一並取,哪知最後卻落得這個結果。

  對上孟璟,誰也不敢稱有十成把握,那日他私下送陳景元走的時候,正是五月中。

  城外驛站破敗,孤燈一盞懸在頭頂,陳景元便在這昏暗燈光之下,對他說:“我這一生,弑父殺母,掌管詔獄,上斬忠良,下除弱小,作惡多端,但此生……唯一不曾害過的,便是你,義兄。”

  孟璟招手召了扶舟,將一路拎過來的匣子扔至桌上。

  曾縉伸出去開蓋的手都在顫,等盒子打開,一支穿雲長箭先一步落入眼簾,爾後陳景元被完全貫穿的頭骨便橫在了眼前,十幾盞燈光照耀下,其上密密麻麻的齧齒痕亦清晰可辨。

  他猛地將盒子掩下,緩緩合下眼簾,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幼年時的景象。

  小鎮破敗,各家家長裏短不是秘辛,說來可笑,陳景元出生時天降惡兆,自小被視作不祥之人,從小不被父母所喜,縱搶著幹苦活絕無怨言,仍日日被責打苛待,沒吃過一頓飽飯。後有一日,其父拿燒火棍將人往死裏揍,其母在旁惡言相向,他忽地獸性爆發,提刀弑父,其母受驚,拔腿往街上逃命,當年尚小的陳景元提刀追至,連砍九刀,終於將人活活砍死。

  事發時是夜裏,宵禁後定時巡邏的官兵發現報官時,陳景元已經跑出去很遠,途中遇到因家變而連夜押鏢的他,他幼時家境尚可,父親請過武師教他練武,他雖聽過些關於這孩子的傳聞,但到底沒有放在心上,隻是偶爾覺得他可憐時,施舍過他幾頓好飯菜。

  哪知僅因如此,陳景元卻下意識地向他求助,他本不大想管閑事,但一見著那雙驚慌失措的眼睛,不知怎地動了惻隱之心,又思及父母已亡,無人可累,大著膽子救下了他。自此兩人相依為命,可惜天降大災,後遇大水,兩人失散。

  再相見……已是二十年後,他因西平侯戰敗得晉後軍左都督,而陳景元則因今上登極掌管詔獄入朝。

  兩人重逢的第一日,陳景元私底下來找他,對他交代了當年之事,說是大水之後也曾四處尋他,聽聞當日某員外見著靠浮木續命的他,非但未救人,反將這事拿出來吹噓,道這等卑賤之人,就該多死一些。他一氣之下,怒殺員外全家二十七口人,後東躲西藏逃到了今上封地,今上因其狠厲,為他賜名,允他為近衛,後機緣巧合今上登極,才有了二人重逢的機會。

  他交代完當年之事後,再無留戀,迅疾轉身而去,此後五年半,同他不曾有任何往來。

  直到那日孟璟失蹤,他因心不在焉在大朝上出了岔子,被陳景元看出了端倪,當夜,他便夜潛而來,逼問出了真相,後便決定替他去料理這事。

  那夜大雨滂沱,陳景元立在雨中,冠發盡濕,紅著眼衝他道:“義兄,此事你出麵不大方便,但你放心,小事一樁,單打獨鬥我雖敵不過那小子,但率精銳殺過去,他在靖遠也是孤家寡人一個,不必擔心。”

  哪知,他去到靖遠,對孟璟說的卻是:“我今日既然來了,便沒想過還能活著走出靖遠。”

  他將匣子打開,再度看了眼這連死後都沒能得安寧的頭骨,忽地悲從中來。

  幼時相依為命七年,人說七年便是一個輪回,兜兜轉轉,他當年救他一命,如今,他終於把這條命還給了他。

  曾縉緩緩闔上蓋子,道:“自我截到張欽的奏報,說是你夫人抱恙暫且不得成行,便知他敗了,那一刻……我好像總算明白了,我錯得徹底。”

  他醉心於權勢的執念,不過是因為,若有權勢,當年便能庇佑自個兒的義弟,不必東躲西藏,乃至於發大水時,人不在身側,想護也不得護,久而久之,這事便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乃至於當日鬼迷心竅犯下滔天大錯,此乃其一。

  後遇貴人,得西平侯親手提拔一路高升,卻負伯樂信任,後得眼前之人親近,又負其多年情分,最後,甚至還利用了幼時兄弟對他的情意,讓他前往靖遠替自個兒除掉一個明知不好解決的人,此乃其二。

  他從懷中掏出一份捂得發燙的奏本遞給孟璟:“等你入京的這兩月,我翻來覆去地將這奏本的每一句措辭都精修過,總算是將當年之事解釋清楚了,段闊和先太子的事則隱瞞不報。我這等不斷利用他人真心的人,不值得你髒手,奏本天明時分便會直接遞進華蓋殿,我……自然也任皇上發落。”

  孟璟淡淡覷他一眼,握在劍柄上的手終是放下,接過來一字一句地閱過,爾後淡淡道:“曾叔,我還肯這麽喚你一聲,是因為你從前酒後吐真言,說你一生不娶,我便是你唯一的晚輩,你將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寶貝都給了我。”

  “可曾叔……你也毀了所有,我為之驕傲的東西。”

  第93章 終章

  夜裏忽地淅淅瀝瀝下起雨, 秋雨帶起一陣寒涼, 連燈盞也被從斜飛入窗的雨水澆滅了好幾盞, 室內陡然暗下去不少。

  曾縉沉默了許久, 終是道:“我這輩子, 少逢家變, 父母俱去,自此真心待我之人唯你們三個, 我卻都一一辜負了。”

  他手撫過那個孤零零的匣子, 笑裏帶幾分蒼涼的意味:“但他, 身負酷吏之名, 實則卻最是重情重義。此前他其實對你尚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感,雖對你有幾次不利,但也是皇命不得不從,最後這一次, 也是為了我。”

  “謝你,還肯帶他回來見我。”

  孟璟沒出聲, 轉身邁入夜雨, 屋內燈盞的光映得雨幕也生出了幾分斑斕之色,將他的背影襯得越發瘦削。

  整整五年又十月, 這雙腿終究沒能好完全, 縱然勉強運氣強行護著右腿, 但下腳終歸是輕一腳重一腳,濺起些許汙水沾上長袍,惹得一身瓦鬆綠都變成了石青, 整個人顯得更加黯淡,近乎要溶進暗夜裏去。

  曾縉對著這個背影,低低歎了口氣。

  都這般了,他還肯如此相待。

  若論重情重義,他此生閱人無數,獨眼前之人稱第一。

  孟璟回到府上,見楚懷嬋裹著一身出爐銀的披風立在廊下等他,微怔了下,趕緊將配劍解下扔給扶舟,這才走上前去。

  他走到近前,忽地頓住了腳步。

  前襟處的那朵暮色睡蓮將闔未闔,簷外秋雨淅瀝,而她望過來的眼神裏,溫柔萬頃。

  他試探問:“剛醒?”

  “好一陣了。”

  如此他便無法裝作無事,又不知該如何解釋,沉默了好一陣子。

  她卻也不追問,隻是轉問道:“都搞定了?”

  他遲疑了好一陣子,才輕輕點了下頭。

  她握過他手往裏走去,輕聲道:“那便好,總算能見你真正睡個好覺了。”

  夜雨嘀嗒,同衾而眠,他將手枕在她小腹上,不一會子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極久,以至於他尚在睡夢中時,張覽便進了宮。

  皇帝勤政,五更即起,先是被曾縉這一道奏本給氣了個鬱結於胸,後又聞長公主求見,皺著眉頭傳了人覲見,等聞腳步聲入內,他皺了皺眉頭:“有事?來得這般早?”

  無人應聲,他這才微微抬眼看向下首,便看見了獨自一人立在階下的張覽。

  他怔了好一陣子,也沒辨清眼前之人是誰,心中肝火隱隱燒著,正要問罪,張覽忽地出聲:“皇叔,一別數年,可還安泰?”

  皇帝搭在曾縉那道奏本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竟將一角生生捏碎。

  兩相對峙良久,張覽緩緩斂衽跪了下去:“叩見皇上。”

  能喚他一聲“皇叔”的這個年紀的人實在是不多,皇帝抬手召了錦衣衛,堂上官身材魁梧,飛魚服光彩紛呈,往一旁一站,氣勢卻未能壓住著一身素淨道袍的張覽。

  皇帝未叫起,張覽將整個身子伏低,緩緩道:“皇叔放心,我今日複歸京師,無不軌之謀,否則不必先找長公主引見。我……是為西平侯的事情而來的。”

  手中的奏本發燙,皇帝垂眸看了眼,總算平複了下來,冷聲問道:“孟璟去靖遠,是去見的你?”

  “是。”他淡淡應下,“生父蒙冤,皇叔對他又並不全信,身在此境地,不行險棋,不為出格事,實在難以自處。世子年紀輕輕,卻為國為朝立下不少汗馬功勞,還望皇叔多多寬宥。”

  “蒙冤?”皇帝咂摸著這個詞,好半晌,終是道,“且說來聽聽。”

  “曾縉既然招了,皇叔自然知道清遠門外那場慘敗非西平侯之責。”張覽頓了下,艱難吐出下一句話,“然曾縉不知,此前的幾場大敗也不過是引敵南下的障眼法,並非西平侯不敵。而幕後元凶,實乃先帝。”

  皇帝怔住,爾後沉默著看向他,他將昔年舊事一一吐露,等他說完,室內徹底安靜,許久,皇帝道:“可有半分作假?”

  “絕無虛言。”張覽緩緩叩首,“勞皇叔為西平侯洗冤,我願以身代父,向天下百姓謝罪。”

  皇帝緘默許久,道:“孟璟他的性子,不大可能主動帶你入京。你來,還別有所圖?”

  “世子的確不肯,但我如今有幾分醫術傍身,以為侯爺診治為由,誑得他信了我。”

  “醫術?”皇帝將手中的奏本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道,“你本不必來。”

  “洗冤不能隻洗一半。”

  “就算當真如你所說,西平侯也非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