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319
  她沉吟了會兒,張覽見她多有懷疑,先一步道:“連累夫人於情於理皆不合適,我還是先告退。”

  下麵人上前,湊在楚懷嬋耳邊回稟了句什麽,楚懷嬋神色變了變。

  “這兒離衙門和大營可都不近,你爹現下也保不了你。”她直視他,神色肅穆,“想活命麽?”

  張覽微微抿唇,最後坦然頷首。

  楚懷嬋這才看向暗衛,暗衛警惕非常,縱在回話仍隨時關注著周遭情況,出聲提醒道:“少夫人小心,陳景元怕是不懷好意,從巷口一路搜查過來,但凡有可疑者,並不細查盤問,”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接道,“直接全數……”

  “衝誰來的?”

  她尚且有些發蒙,陳景元向來是皇帝最忠心的狗,但皇帝一邊光明正大地讓人將孟璟送進京,暗地裏卻要來陰的下殺手?況且,孟璟不是個習慣事事和人交代商量的性子,她暫且還不能得知突然橫插.進來的張欽父子又是個什麽樣的存在。隻是,這麽多人突然攪在一塊兒,沒來由地全數聚集在了靖遠這地兒,實在是撲朔迷離。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孟璟親口對她承認過張欽對他來說很重要,那張覽必然要保。

  如果陳景元是衝孟璟來的,她自然難逃一劫,不能連累張覽,可張覽卻一早便受了傷,這則說明,陳景元也有可能是直接衝張覽來的,那……她也得想想法子保下他。

  她還尚在思慮破解之法,暗衛已來報了第二次信:“少夫人,陳景元這次率了三百人眾過來,堵住了兩側巷口,正挨家挨戶地盤查。”

  她心裏“咯噔”了下,千裏迢迢從京師率眾來此,連孟璟此前都不知張覽的存在,皇帝想必也難知道,那必然是衝孟璟來的,那人既然已經逼近,況勢力懸殊,她自然難逃一劫。

  她神色一凜,迅疾吩咐將張覽帶下去藏好,循著時機好將人送走,又派了另一隊人帶上偽裝成她的丫鬟出了門,不多時,暗衛果然前來回稟說馬車被陳景元截停,探看之後沒找到要尋的人,竟然格殺勿論。

  她心涼得更徹底,孟璟這次因路遠不大方便,帶的人少,但各個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如果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將五六人全數殲滅,那陳景元這次率的人,怕是一個也不能小瞧。

  若皇帝當真表麵一套背地一套,要置孟璟於死地,那公婆同孟珣如今是什麽情況……她幾乎不敢想象。

  暗衛勸道:“陳景元正在挨家挨戶搜查,此地不能久留,還請少夫人隨我等轉移。”

  楚懷嬋微一沉吟,問道:“咱們的人有抵抗之力麽?”

  那人頗為為難,躊躇了下才道:“說實話,無勝望。”

  她抿唇,好一陣子,點了下頭,道:“去把人引過來。”

  此人為難,下意識地阻道:“少夫人,這不可。”

  她卻隻是笑了笑:“沒事,見到世子之前,他不會取我性命,但張覽不能出事。”

  暗衛不從:“世子交代過,護您是首要任務,其餘都可棄之不顧。”

  她輕輕笑了下,爾後斂了神色,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去把人引過來,看準時機迅速帶張覽撤退,務必把人扣下,時機合適時知會世子。”

  那人還要再勸,她語氣又變冷了幾分:“世子帶的人不多,每一個都很重要,以卵擊石實屬浪費。況且,我也不大想親眼看著你們活生生地為我去送死。”

  見他並不回話,她一字一頓地問道:“我使喚不得你們?”

  那人趕緊單膝跪地領命,隻是退到門口時,略一遲疑,又回頭道:“少夫人,您保重。”

  她揮手示意人快去,見人走遠,親自踩著高腳凳上了簷下的燈,心裏那股慌亂倒倏然消散,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靜靜躺在院中那株榆樹的樹蔭下,看著燈光從枝葉縫隙裏落下,樹影落在牆上,光線輕柔下來,整座院落似乎都溶進了夏日暖意裏。

  她同孟璟隻在此地住了幾日,但在這裏,她總算見過這個任誰提起都少不得要誇上一句鐵骨錚錚的男人最為柔情的一麵。

  她靜靜看著北麵的小軒窗,見著一隻不管不顧非要追逐屋內光亮的蛾子。她喜歡透氣,夜間窗戶向來不會關嚴實,蛾子撲騰了好一陣,總算尋到一絲縫隙,徑直鑽入室內,撲進了燈火暖意中,爾後殞命於心向往之的光熱。

  人要汲光熱啊。

  連蛾子都不例外。

  她無聲地笑了笑,爾後以團扇遮麵,等著陳景元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果然,不到一刻鍾,前後院門被同時毫不客氣地撞開,便裝錦衣衛迅速包抄整個院子,將她環在中間。

  她似是被這動靜驚醒,緩緩取下團扇,睡眼惺忪地看向他。

  陳景元立在燈影裏,周身凜冽將輕柔燈光都遮了去,他向她道禮問安:“楚小姐,暌違許久,別來無恙?”

  第84章

  一縷燈光斜斜打在他腳下, 陳景元垂眸看向這束光線, 忽地笑起來:“說起來, 到如今也還是更喜歡喚您一聲楚小姐。”

  “請便。”她淡淡道。

  她不再說話, 陳景元也隻站在她身前一尺遠, 看著手下人馬進進出出翻箱倒櫃, 意料之中地沒能找到要尋的人,這才重新看向她, 淡淡笑出聲:“楚小姐瞧著弱柳扶風, 但我居然也栽在楚小姐手裏兩次了。”

  楚懷嬋微微坐正身子, 並不接話。

  “孟世子呢?”

  原來果真是為孟璟來的, 那張覽,多半也是因為受了孟璟的連累了,她平靜回道:“恰巧有事出去了。”

  陳景元沒忍住嗤笑了聲:“恰巧?恰巧跑到靖遠來,恰巧被張欽扣下?孟世子可真恰巧得好啊, 皇上說不得私下會見任何大將,孟世子便能唱這一出碰巧被行都司掌印大員扣下的戲碼, 這般恰到好處實在是令我大開眼界, 歎為觀止。”

  “張大人說皇上命沿路關卡設防,那小侯爺在哪裏被扣下都再正常不過, 陳僉事何必強詞奪理咄咄逼人?”

  陳景元喉嚨裏發出一聲輕笑, 嘲諷她鬼話連篇。

  下麵人上來回稟說一無所獲, 陳景元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眼,神色逐漸森然起來,連方才的假笑也一並不願再施舍給她半分了, 隻冷冷道:“委屈楚小姐移步。”

  屋內下人被攆作一團,見著這一幫凶神惡煞的大老爺們,頓時戚戚然,陳景元親自點過一遍,見都是尋常仆役丫鬟,居然並未大開殺戒,反而隻是道:“等孟世子有了音信,記得告訴他,楚小姐的命,可握在他手裏。”

  他說完一招手,立即有人過來請楚懷嬋移步,反抗無益,況且方才派出去引陳景元過來的人想必使了些心計帶他繞了不少彎子,拖了這般久,時間大概也足夠他們帶張覽暫時撤出包圍圈了,她此刻若乖乖任他發落,他一時之間大半心思應該都在她身上,不會親自去追張覽,暗衛也許還有機會能保張覽平安,於是順從地先一步起身往車上去。

  車門從外間落了鎖,陳景元果然隻派了一隊人馬出去追,自個兒則親自押了她去別處。

  她淡淡笑了笑,從小窗往外看去,榆樹蒼翠,燈火正暖。

  到地方,沒了避人耳目的需要,陳景元半點沒再客氣,徑直把人拖進了一間暗室,扔在了一張椅子上。

  室內潮濕,氣味嗆鼻,楚懷嬋一進來便被嗆得不住咳嗽,捂著心口咳了好一陣還沒消停,陳景元沒耐心等,微微抬手,立時有人縛住她手,順帶在她兩邊中指指腹上各劃了長長的一道細口。凳腳放著一個銅盆,楚懷嬋這一咳嗽,鮮血噴湧而出,點滴墜入銅盆之中,驚起滴答聲響。

  室內昏暗,她看不清陳景元身在何處,隻聽得到血滴一點點地墜地的聲響,痛感伴著緩緩爬升的的恐懼一並令人絕望,她微微閉眼,卻發覺這樣,血流一點點離開身體的聲音愈加清晰可聞,她不由自主地掙紮了下,卻又重新被空氣中的濃厚粉塵與腥味刺激到,再度猛烈咳嗽起來。

  她咳了約莫有盞茶功夫才緩緩消停下來,卻因失血而身子虛乏,連視線都模糊了幾分,愈發看不清黑暗中的室內情形。

  眼前燭火忽地一晃,一盞微弱的燈火頓時燃了起來,她不由自主地看過去,總算是見著了一個虛影。

  這虛影先笑了聲,才緩緩開了口:“說來因緣際會,當日翠微觀一見,被楚小姐一通瞎攪和,讓孟世子多苟活了這些時日,後來更陰差陽錯地結了這等孽緣。可如今,孟世子行事越來越過分,一步步越雷池而不知回頭,您少不得也要因此受些牽連了。”

  “皇上果真要、殺他?”

  十指連心,指上傷口忽地一陣鑽心的疼,令她話語間不可遏製地產生了很長的一段停頓。

  陳景元笑起來:“錦衣衛為天子近衛,楚小姐以為呢?”

  “那……”

  “西平侯三人?”陳景元笑出聲,“總歸楚小姐是此生無緣再見了。”

  她心一點點地沉下去,半晌沒出聲。

  陳景元接道:“皇上原話,若楚小姐配合,不累娘家人,日後還歸娘家,您仍做您身份尊貴的相府三小姐。身為當朝次輔唯一的嫡女,對朝綱社稷有功,年紀又輕,皇上自然不會委屈您,當為您另擇佳婿。”

  “楚小姐聰慧,當日翠微觀一麵之緣而已,便讓我領教了京中盛傳的‘蕙質蘭心’並非阿諛之言,而是名副其實。”他諷刺地笑出聲,“楚小姐可務必好生考慮,伴君如伴虎,楚閣老今日離首輔之位不過咫尺之距,但若被您牽連,旋即便會身處阿鼻地獄,半點無回轉餘地。”

  楚懷嬋微微垂下眼睫,淡淡出聲:“陳僉事想知道什麽,問吧。”

  見這威逼利誘這般輕易奏效,他微微怔了下,難道傳言中這夫妻二人感情甚篤居然是虛言,可也不過瞬間,他便繼續問道:“張欽那兒子何在?”

  他居然先問張覽,她遲疑了好一陣才抬眼看向他,緩緩搖頭:“不知。”

  陳景元微抬下巴,立時有人上前用刑,血本已源源不斷流了好一陣了,夾板一上,更是劈裏啪啦地墜了好一陣子,在銅盆底上驚起劈啪聲響。漸漸地,她似乎能感受到銅盆底部已經鋪滿了一層,沒了方才那種打上盆底的刺耳聲,反而是墜入了水聲之中,驚起一陣嗡嗡的發悶聲響。

  “你方才故意引我去你居所,為的可不就是保他麽,你現在同我說不知?”

  “不知便是不知。”

  “楚小姐以為我先問張家那小子便是為著他來的?”他笑出聲來,“隻要孟世子沒命,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而別的我一概不知,卻聽聞孟世子對夫人很是珍重。人嘛,若有珍重之物,自然會有軟肋。”

  指上鑽心的疼令她無暇他顧,她閉上眼,虛弱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不在乎身外之物。你若想拿我威脅他,多半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你說了不算,得看孟世子作何選擇。”

  陳景元忽地笑起來,親自在她身旁蹲下來,往她中指指腹上添了一枚近乎和指腹一樣厚的銀釘,一時之間鮮血噴湧,而他在這滴滴答答的血聲中,聲如鬼魅般地輕飄飄開口:“楚小姐,我方才便同你說過了,若您配合,令尊登內閣首揆之位指日可待。可若您還是像現在一樣固執,這筆賬,皇上可未必不會記在您父兄頭上,畢竟,您兄長也在孟世子手下當了這般久的差,若說要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也不會沒人信。”

  “是麽?”楚懷嬋半睜眼看向他,緩緩問道,“你想拿我換他?”

  “不止。”

  那便還有張覽。

  這張覽到底是何身份?

  昨日孟璟說故人之子,可他的故人,她當時並不想過問,眼下要追溯起來卻委實不易。

  她遲疑了下,想盡力回想下,憑借這一年來對他的了解,再探詢下此事緣起,可失血過多,令她腦袋昏昏沉沉,竟然勻不出半分心思來做這事。

  陳景元見她這般難受,沒忍住笑出聲:“對付楚小姐這樣的人,詔獄酷刑一概用不上,您這身板,風吹一吹,興許人便被刮走了。您連這點都捱不過去的話,晚點那些不大體麵的……可務必受著點。”

  楚懷嬋沒應聲,唇色蒼白得緊。

  他笑道:“楚小姐此刻怕不是在後悔,為何沒留在宣府,反而要跟到靖遠來趟這趟渾水?”

  她眼睫微垂,並不肯浪費體力同他說這些無用的話。

  “大可不必。我既然鐵了心要取孟世子性命,楚小姐無論身在何處,都必然會有今日這一劫,大可不必自責。還不如想想,您夫君……到底肯不肯為了您,放棄心裏的執念。”

  陳景元說完這話,將她扔在室內,出門繼續盤查方才之地的線索,方才留下暗地查探的緹騎回來稟告說一無所獲,他氣得一刀劈了院裏的一根橫木,上頭掛著的玉米苞頓時嘩啦啦滾落一地,這聲響令他愈發心煩,抬腳將一個玉米苞踢出去老遠,才咬牙道:“這女人居然舍得將自個兒扔入狼窟,就是為著保下這小子,看來這小子的身份果然有問題。”

  “找,把靖遠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把這小子找出來,就地格殺。”

  見人領命去了,一旁候著的人上來問他孟璟那邊該如何,他道:“不急。隻需等他回去得知這消息,便會變成他掘地三尺來尋我。按兵不發,隱匿蹤跡,讓他自個兒找過來。”

  他想了想,又道:“這女人心思也不簡單,怕未必隻是單純想保下張覽,張覽很大可能就被扣在孟璟手裏,如果是這樣……”他朗聲笑起來,“倒好辦了。”

  那人領命,又繼續問:“裏頭那人暫且不管了麽?”

  “管自然是要管的,能在孟璟之前找到張覽這小子自然最好,以防到時候孟璟使詐。”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但依我看,她興許連這一遭都熬不過去,拷問什麽的,多半派不上用場,倒省事了。”

  他這一走,室內闃無人聲,這些時日以來累積下來的疲憊忽地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將她包裹其中,一點一滴地吞噬。

  她艱難地動了動雙手,周遭靜謐,滴血之聲愈發清晰可聞。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個兒身子裏的血被一點點地抽幹,逐漸皮膚發皺,興許不多時便會變成一具容顏無法直視的幹屍。

  她有些慶幸地想,陳景元待她還算客氣了,還知道和她打心理戰,想將她逼得心理防線先一步崩潰主動交代,而不是一來便讓她受些女人無法承受的侮辱。若當真如此,她還不知之後見著孟璟,她該怎麽打消那傻子的自責。

  她有些艱難地低頭看了眼小腹,唇近乎要抿成一條直線,才生生將這陣劇烈的痛楚忍了過去,爾後抬眼看了眼這盞昏暗燭火,極輕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