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447
  第85章

  這盞燭火燃盡的時候, 孟璟總算回了居所, 得知原本張欽在外圍布下好看著他的人馬一早便被陳景元全數解決了, 後楚懷嬋也被帶走, 他猛地咬到唇, 嚐到了一絲腥鹹味道, 好半晌才問下麵人:“留了什麽話?”

  “沒留,隻說叫將這消息傳給您。”

  他半天沒能從這消息的巨大衝擊裏回過神, 畢竟距他演這出被張欽扣下的好戲才三日, 縱是插了翅膀, 陳景元也沒辦法這般火速率眾趕到, 這中間,應該還發生了什麽被他遺漏了的事。

  他自詡算無遺漏,連當日他二叔那道奏本都在他意料之中,眼下卻出了這麽大的紕漏。他摁了摁眉心, 好半晌,總算吩咐道:“找。去把張欽給我叫過來, 我要用他的兵找人。”

  “動用衛所官兵找人, 陣仗會不會太大?”扶舟試探問,“況且今日設伏之事多半與張欽有關, 此人怕是敵才對。”

  “但他不可能和陳景元是友。”孟璟搖頭, “再說陳景元不願直接和我談條件, 不就是想看我心急如焚自亂陣腳麽,順他意就是。”

  扶舟尚在思慮,下麵有人引了一名身負重傷的暗衛進來, 暗衛見著孟璟,趕緊跪地認罪:“屬下辦事不力,累少夫人受罪,還請世子責罰。”

  孟璟聲兒不大,卻比平日添了幾分懾人之意:“我走前同你交代的什麽?你現在可還活著。”

  那人抿唇,艱難回道:“少夫人以身作餌拖住陳景元,這才保下了張覽,現下人被我等扣著關在別處。少夫人有先見之明,交代說等時機合適再來向您回稟即可,但屬下覺得此事恐耽誤不得,故自作主張重返此地,途中果又遇見了陳景元的伏兵,差點沒能將此消息帶給您。”

  他雙手平舉過頭頂,奉上一枚信物,是張覽的佩玉。

  孟璟接過來,仔細端詳了會兒,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不明就裏地應了一個“是”字,扶舟趕緊伸手去攔,卻隻攔住了一手鮮血。那人已經手起刀落,結果了自個兒性命。

  因隨行帶的人少,周遭都是當時張欽派過來的仆役,少見這種陣勢,且孟璟看起來無動於衷,心下惶惶然,又因認出此玉主人是自家主人,隻得大著膽子出言:“孟世子這是將我家公子如何了?”

  孟璟將玉拋扔給他:“轉告張欽,人在我手裏。”

  那人握著這塊燙手之玉,嘴張了半晌,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孟璟睨他一眼,忽地提腳往外走:“罷了,我自個兒找他去。”

  他難得有這般沉不住氣的時刻,扶舟怔了下,趕緊一把奪過玉佩,緊跟著追了過去。

  孟璟是報的名帖進的行都司衙門,無人敢攔,他等了個把時辰,才見張欽風風火火地趕回來,沒忍住嘲諷道:“張大人練兵要練到這個時辰?”

  “邊境不大太平,世子身在宣府,當比我更清楚才是。”

  “到底做什麽去了,張大人自個兒心裏有數。”扶舟將那塊玉佩拋扔給他,不屑地道。

  張欽下意識地接過,這才垂眸打量了此物一眼,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抬頭看向孟璟,語氣愈發不客氣起來:“孟世子,勿行小人之事。”

  “小人之事?”孟璟抿出一個笑來,“那我也得勸張大人一句,別做虧心事,否則會遭天譴。”

  張欽站在他跟前許久,沉默良久,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他著江綢,緞料鋪開在他身上,襯得人周身沉靜,卻又顯出一分不容忽視的殺氣來。

  “張大人,為急著趕我出靖遠,不惜冒險把令公子推出來問診,卻又被我看出了幾分端倪,所以派人假冒令公子出城引我去追,見我果真打其主意,設伏將我困了好幾個時辰,好讓人趁機當真將令公子送出城。”他甚至還輕笑了下,“張大人,你犯了三大錯誤。”

  張欽抬頭看向他,聽他淡淡道:“其一,昨日不該抱僥幸心理,叫令公子出來問診。你不會不知我到底為何而來,居然還敢存僥幸心思,我都不知你膽子是不是太大了。”

  張欽沒出聲。

  “其二,今日不該心軟,你該將我斬殺在五禽峽,而不是單純困住不肯痛下殺手,讓我越發確認心內猜想。”他垂眸看向從張欽緊握的手中垂下的玉穗,“若是大人心狠手辣些,不會有此刻受人威脅之事。”

  張欽嘴唇微微動了動,終究還是沒出聲。

  他也渾不在意,繼續道:“其三,我也犯了同樣的錯誤,算漏了陳景元。”

  張欽怔住,他沒想過要取孟璟性命,今日之局自然要設出非他所為的假象,是以一早便去了靖虜衛大營練兵,且派出的伏兵也非靖虜衛精銳,原本以為捱到這個時辰回來,便能同時聽到孟璟脫困與張覽平安出城的消息,哪知卻收到了張覽被孟璟扣下的噩耗。更重要的是,中間還橫插.進來一個陳景元。

  “張大人,陳景元都尋到靖遠來了,你確定還要和我繼續玩心計麽?”

  他餘光瞥到腕上念珠,青金石在燈光之下晃得人微微眩暈,那呆子如今膽子越來越大,一開始連同他大聲說話都不敢,後來也敢迫他將這念珠取下來給她當小玩意兒繞著玩打發時間,其中尤愛這顆作裝飾用的青金石。

  他幾乎還可以想起,她撫在這顆青金石上的手指肌膚有多細嫩,他一把便可捏斷的弱骨頭,如今落到陳景元這等酷吏手裏,他幾乎不敢往下想。

  他反客為主,走至冰盤前,將手放進冰盤浸涼,借著這股外力,才總算將心裏那股隱隱燒著的火摁滅了。

  張欽沉默不言,良久,總算道:“陳景元既然尋到了靖遠,必然不會留我父子性命,既然如此……我任世子差遣,但求世子饒犬子一命。”

  “你是該求我留你兒子一命,若非為保他,”孟璟探手折過桌上的一枝冬青,生生將枝葉一並碾碎,“內人也不會落到陳景元手裏。”

  張欽怔住,他方才聽孟璟說扣下了人,頓時急火攻心,眼下倒是慢慢平複了下來,孟璟此次千裏迢迢來靖遠找他,想來沒安好心,多半是窺出了什麽端倪,既然如此,人在孟璟手裏反而不會有事,隻是沒想到,和張覽迎上的人竟然是陳景元,而保下張覽的,居然是孟璟這個柔柔弱弱的妻子。

  他抬眼看向孟璟,孟璟卻隻是渾不在意地笑笑:“若叫陳景元尋到機會,想必連你的性命都不會留。皇上既然不願聲張想暗中料理這事,自然不會卸你兵權,你身為行都司掌印,手下精兵不會少,陳景元得手的機會雖然不大,但也不是沒有,張大人最近出門,可務必多帶些精兵。”

  張欽抬眸看向他,他卻已經不願繼續東一榔頭西一棒地閑扯了,冷聲道:“立刻派兵找人,一命換一命,人若找不回來,我要你兒子替他救命恩人陪葬。”

  “當然,你也可以派人順便找找你兒子,這在你的地盤上,你總歸比我有本事些。”

  張欽遲疑了下,道了聲“不敢”便行禮告退,半點不敢耽誤,立刻召靖虜衛出發,挨家挨戶盤查。

  見人走遠,孟璟這才緩緩落了座,手撫上黃花梨木扶手椅,生生將扶手攥出了一道凹陷來。

  -

  燭火燃盡後,沒有人進來添過燈,楚懷嬋便這麽一直在這可怖的黑暗裏,聽著自個兒血一滴滴流幹的聲音。

  靜寂環境愈發放大輕微聲響,到最後,她幾乎已經接受了,頂多天明時分,她便會命隕此地。隻是,她到底從沒想過,會死得這般難堪,這比當年葬身大江被江魚啃食,還要更讓人難堪些。

  漫長的黑暗與靜寂中,她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八歲那年,她隨父親入蜀赴任,途經饒安,遇流寇作亂被俘,兄長舍命帶她離開魔窟,中涉大江,周有江魚環伺,於晨光熹微中,涉水而來,衝她伸手的那位將領,變成了孟璟。

  少年麵容,清雋朝氣,豪氣幹雲。

  她試探著伸過手去,將要觸及到他手掌時,江魚伺機而動,將她往下拽,整個身子便不受控製地向江底墜去,被無邊黑水所包圍吞噬。

  她猛地驚醒過來。

  燭火重新亮起,她微微閉眼適應了會兒,聞著衝天的血腥味兒重新睜開雙眼,還未看清身前之人,便被陳景元一覺踹在椅子腳上,她整個人隨椅子一起往後仰倒,撞翻銅盆,鮮血淋漓一地,她手被壓在椅下,被迫感知了這粘稠,爾後便感受到已經結痂的傷口因重壓再度開裂,鮮血隨即汨汨而下。

  陳景元抬手示意,有人將椅子扶正,給了她最後一分體麵,但她一身衣衫終歸已經沾上了血汙,令人作嘔。

  他沉聲開口:“楚小姐,我再問你一遍,張覽在哪兒。”

  楚懷嬋嘲諷地笑出聲:“陳僉事不是覺得拿我就可以逼他就範麽?那張覽在他手裏,再附帶一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現在這麽著急,是因為你也沒有十足把握,一定能在他手下討到便宜吧?”

  他忽地蹲身,新的一顆銀釘便刺入了她右手食指。

  這次力道重上許多,她幾乎可以清晰聽到銳器刺穿皮肉的聲音,痛呼聲都已到嘴邊了,又生生咬住下唇,將所有聲響一並咽了回去。

  陳景元手下加了幾分力道,將釘帽往下按,她整個食指都快被貫穿,額上冷汗涔涔,麵色煞白得愈發可怕。

  陳景元用力攤開她因受疼而本能蜷曲成一團的五指,一一將尖釘釘入她十指,緩緩道:“楚小姐說得對,這世間能有幾個人敢大言不慚說在孟世子跟前不會吃虧,有能不冒險的法子,我自然也會趨利避害。再提醒你一句,我的耐心可不比你那位脾氣不大好的夫君好多少,況你爹一直和我不大對付,有些下三濫的法子,若逼急了,我也不介意對你使使。”

  舟車勞頓兩月多下來,楚懷嬋身子本就虛乏得很,昨日服了張覽的藥,剛見了好轉,便被陳景元強押到了此地,久未進食,又受了些皮肉之苦,眼下整個人都虛弱得不行,聞得他這句威脅,也沒什麽力氣說話,隻是淡淡笑了聲,艱難接道:“陳僉事請便,我是真不知。”

  “愚不可及!”陳景元猛地踹在凳腳上,徑直喚人進來,“衣服扒了。”

  椅子側翻,她整個人再度倒地,臉色不可遏製地再白了一成,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他:“陳僉事,縱然皇上容不得他,但家父好歹暫掌內閣,別的便罷了,這……哪怕是死後的體麵,你也得給我吧。”

  陳景元頷首:“楚小姐說得對,死後再給體麵也無不可。”

  他正要再喚人動作,忽有人急急進來尋他,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頓時笑起來:“楚小姐,世子果然很在意你啊,這麽快便尋到了此處,可比我想象中快多了。”

  她怔了下,陳景元手起刀落,將縛住她的繩子割斷,她身子便如一灘爛泥般從椅上滑落,徹底癱在了地上,連抬手看下傷勢的力氣都沒有。

  陳景元出得門來,午間日頭正好,這方農家小院落處在空曠地帶,周遭無法設伏,但他仍是環視了四周一遍,這才看向來人。

  孟璟立在稻草搭成的院門下,眉目間都染了幾分煞氣。

  他實在是沒忍住笑出聲:“小侯爺好本事,靖遠可不小,哪怕調動整個靖虜衛,但能這般快便尋到此處來,這速度旁人也難以企及。”

  孟璟盯他一眼,開門見山地問道:“人呢?”

  陳景元朗笑出聲:“要見人,張欽父子的腦袋先交過來。”

  包圍著院落的靖虜衛紛紛將目光投過來,孟璟垂眸看向地麵,淡淡道:“我既然能尋過來,你有幾成把握能活著走出靖遠?”

  “我從未想過,這趟過來,還能活著走出靖遠。”

  陳景元抬頭直視他,幾近一字一句地說到。

  孟璟微微怔住,指尖輕顫了下。

  “兩顆腦袋換一個美人,世子不虧。”

  “想必不隻兩顆腦袋吧,我脖子上的你不要?”

  陳景元笑起來:“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爽快,要,當然要。但問題是,小侯爺怎麽選。”

  孟璟好一陣子沒出聲,最後道:“我要見人再說。”

  陳景元沒動,他冷聲接道:“你知道我也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陳景元微微抬手,不多時,有人架了楚懷嬋出來,她失血過多,身子早已疲軟到立不住,被人生生架著出了門,連視線都有些模糊,但仍是一眼看見了眾人警戒圈後的孟璟,唇不自覺地彎了下。

  六月日光晃眼,他卻仍可以看清她已經輕微幹裂的唇。這雙嘴唇的滋味他實在是太過熟悉,她很少點染豔麗口脂,但活得精致,雖能屈尊山上田裏地跑,但到底不能容忍自己這般失了體麵。

  他握住了袍袖下的那顆青金石念珠。

  這動作幾乎微不可察,但陳景元還是立時便出了聲:“你大可試試。”

  尖刀抵在楚懷嬋後腰上,她被強行押停在門口處,就算周遭虎視眈眈的靖虜衛精兵反應迅速,錦衣衛也能迅速撤進屋,何況緹騎更不是吃素的,靖虜衛同其對上,到底誰能占到上風幾乎毫無疑問。

  孟璟緩緩鬆開手,陳景元看向他:“世子考慮好了麽?”

  “我手下人不多,正大光明行事毫無勝算。今日來的可都是張欽手下,我若此刻答應你,他們必然不答應,我還得同他們惡戰一場。”孟璟看向楚懷嬋仍在滴血的指尖,心揪了下,低聲道,“我來換。”

  陳景元搖頭:“我不傻,除非小侯爺以命相抵。”

  “我若死了,我不知你會不會放過她,我不放心。”他淡淡笑出聲,“再者,我若當真死了,你這輩子怕是都別想找到張覽在哪兒。”

  夏日午間,熏風拂過,不遠處山包上的榕樹枝葉微微搖曳,驚起窸窣聲響。

  楚懷嬋鬢邊淩亂的碎發亦被風拂起,他微微看愣了神,垂在身側的手再度緩緩蜷握成拳。

  陳景元思慮許久,總算同意了他這提議。

  孟璟拍了拍直裰,示意未帶兵器,見陳景元仍舊盯著他腕間看,他無奈取下那串念珠交給扶舟,淡淡道:“行了麽?”

  “自封經脈。”

  楚懷嬋原本已經虛弱到快要暈厥過去,此刻卻強撐著提高了聲音喝他:“不行,他不會放過你。”

  陳景元聞聲反手往後一揚,一記耳光響徹當場,她身子微微晃了晃,未能及時完全避開的尖刀便在她後腰上割出了一道口,鮮血頓時往下,她臉色也變成了徹底的慘白,映著天際紅彤彤的烈日,兩相對比,愈發可怖。

  孟璟看向她臉上浮現出來的紅印,舌尖抵上後槽牙:“別太過分。”

  “我就是過分了,小侯爺似乎拿我也沒什麽辦法。”陳景元完全不管他的威脅,步步緊逼,“叫張欽的人全部撤走,退到二十裏外。”

  他擺手示意照做,扶舟下意識地想攔,被他遞了一記眼刀,隻好訕訕閉嘴。

  靖虜衛全都撤走以後,緹騎迅速將孟璟環在中間,遠遠將孟璟帶的零星的二十來人隔在外圈,人數懸殊的兩方對峙著,久不見動作。

  楚懷嬋越發痛得說不出話,卻直直看著他,一直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