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950
  楚懷嬋進來看到,頓時笑得眉眼彎彎,也懶得和他計較方才的事了,賞了他一塊水晶糕。

  孟璟邊嚐邊覺出幾分不對勁來,今日雪這般大,這人卻這般殷勤,實在是奇怪,他遲疑著看向她,便看見了她手裏提著的酒壺,一口糕點差點嗆住,趕緊攔下:“不準喝。”

  “溫過的,就一杯,保證不醉。”

  他不為所動,楚懷嬋湊上去勾了勾他小指,再次重複了一遍:“就一杯。”

  孟璟被她手指勾得發癢,板著臉訓道:“再發酒瘋,扔你進東池醒酒。”

  話雖然不好聽,但總歸是同意了,楚懷嬋乖順地點頭應下,他這才沒二話了,她為他斟酒,看著一點點變滿的酒盞,頰邊的笑意越發掩不住:“孟璟,你這段日子心情變好很多啊。”

  “有嗎?”

  他隻覺得他每天都快被那幫怎麽都帶不上道的弱兵給氣死了,若是肺不好,合該氣得吐血了。

  “有的啊,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除了嘲諷旁人,都不見你帶點笑的,敷衍都少見。後來嘛,慢慢肯多笑點了,但也感覺總是心事重重的。”她雙手捧杯將杯子遞給他,“但這次回來之後,時常見你心情都還不錯,就算不笑的時候,也不讓人覺得太過威嚴,笑起來麽,則……更好看了。”

  她語氣輕快,尾音輕輕上揚,最後一句本也帶了幾分逗他的意思,聽起來更有幾分故意撩.撥之意。

  孟璟笑起來,接過這杯酒,便要往嘴裏送,楚懷嬋忙攔住他:“你等我會兒,別動啊,表情也別動。”

  “……”

  她飛速地跑去取了麵銅鏡回來往他麵前一放,孟璟就這麽看著裏頭那張已經快要笑僵的臉,聽見她問:“是不是好看很多了?”

  她雙手托腮,就這麽笑著看他,眼睛彎成月牙,“你從前笑,眼睛都是不笑的,現在會了。”

  孟璟聞言,輕輕笑了下。

  她忙舉杯和他碰杯:“給你過的第一個生辰,別的都不提了,就祝我們孟將軍百戰百勝吧。”

  孟璟微怔,臘月初十啊,連他自個兒都忘了今日了。當年出事便在他生辰前幾日,自然誰也沒心情再提此事,之後的幾年裏也是如此,連冠禮都是敷衍過的。

  他輕輕歎了口氣,原來到如今,已經整整五年了。

  “叮”的一聲響,楚懷嬋見他愣神,自個兒輕輕碰了上去,輕輕道一聲“都會好的”,便仰頭一飲而盡。

  她沒太守禮數,未以衣袂掩住,他便能看見,她連喝這杯酒時也是笑著的,頰邊梨渦若隱若現。

  他微微看愣了神,等她放杯的一刹,才舉杯飲盡了。

  壽麵也是她親手煮的,他平時有得挑的條件下是慣常不肯將就的,但今夜難得沒發作他那挑剔病,老老實實地每個菜都嚐了些。楚懷嬋看得歡喜,飯畢漱完口後,又使起了小性子,非要再吃兩顆橘子,時近深冬,又是大雪天氣,孟璟蹙眉,如何也不肯再同意了,徑直把人打橫抱起來往暖閣裏去,順帶還勾走了一壺酒。

  他抱著她立在簷下看了會兒雪,雪打在光禿禿的樹枝上,驚起簌簌聲響,地上更是早就積上了厚厚一層。

  楚懷嬋絮絮說著南都少有這樣的雪,她來京師後的這幾年運氣也不大好,沒怎麽見過這樣大的雪,玩心頓起,說要去玩雪。

  孟璟平時在外邊板著一張臉,一副臭脾氣慣常嚇得人雞飛狗跳半點不敢含糊,一回來卻遷就她得很,就差沒時時刻刻將她捧上天,但今夜卻如何也不肯滿足她這點小心願,徑直抱著人往裏屋走,邊走邊道:“大雪天氣有得是,但今日既然是我生辰,合該我做主。”

  “那也行吧。”楚懷嬋想了想,好像也是這個理,不大情願地屈服了。

  他將她徑直放在了那張羅漢床上,往她背後墊了個枕頭,屈膝使自個兒與她視線齊平,便這麽直直地看著她。

  他整個人平素都是高傲狂妄目中無人慣了的,偶有的收斂時刻也實在是少得可憐,今夜這眼神則更露骨,半點不知含蓄為何意。

  她餘光瞥到他虎口上的那處厚繭,忽地憶起某些事來,他很喜歡掐她的腰,說是這纖腰他一把便能握得住,初時覺得新奇,後來則單純喜歡上了這感覺。但她肌膚細嫩,他手上的厚繭又蜇人,偏這人從京師回來以後,在這種事上半點不知克製,像是要將之前半年欠下的一並補上似的,慣常弄得她第二日腰上滿是淤青。

  她這般想著,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痛了,看向他的眼神裏便不自覺地帶了霧氣。

  孟璟忽地歎了口氣,直起身來,在屋內走了一圈,四下探看,不知在找些什麽。

  楚懷嬋剛以為她順利逃過一劫,便聽到了“嘶拉”一聲響,她看過去,是她今日才叫時夏換的床幔。近日下雪,她午間小憩時總會被那股刺眼的雪光晃到,特地叫換成厚重遮光的,她挑了半日才選出來這麽一套紋樣質地都再喜歡不過的,就這麽被這莽夫給撕掉了紋樣最雅致的一截,她怒氣上湧,立刻就要跳起來找他算賬。

  哪知她才剛動了下上半身,孟璟已站到了跟前,徑直伸手將她推了回去,隨即將他撕下來的那截床幔覆在她眼上,在她腦後打了個結。

  這本就是特地挑來遮雪光的,這莽夫還故意疊了兩層,楚懷嬋瞬間被迫失明,一點漏網的光線都感覺不到,整個人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她頓時有些不大平靜,孟璟卻還不知適可而止,彎腰將她雙手手腕交疊,將人往後一推,將手一並壓在了她腰後,她身子頓時不安分起來,孟璟卻壓根兒不需要怎麽動作,光拿手指灌幾分力道戳一下她便沒轍,等她鬧騰夠了知反抗無力消停了,他才緩緩道:“你一拿這眼神看我,就讓我覺得我不是人似的,不大下得去手。”

  楚懷嬋一句“你還知道你不是人啊”還沒來得及出口,便聽他接道:“可我今晚偏生不大想做人。”

  她腦子轟地炸開,頓覺今晚難逃敵手,孟璟自個兒斟了杯酒回來,見她剛被收拾老實了,這會兒他不在跟前,也不敢冒險將壓在身後的手拿出來,心下順暢,聲音柔了幾分:“仰頭,張嘴。”

  酒香入鼻,她本覺得他沒安好心,本能抗拒,但畢竟不敢惹他,隻得乖乖照做。孟璟舉杯,酒液傾倒而下,她下意識地咽了進去,頓覺唇齒留香。

  她尚在品味這份回甘,他已不由分說地吻了上來。

  雪夜溫酒,香味醇厚。

  一杯酒,兩人同醉。

  她就這麽微微仰頭,承受著這個吻。

  這一晚,孟璟自始至終沒讓她感受過光明,隻是在事畢以後,隔著布條,極輕柔地,在她眼角位置落下了一個吻。

  那裏,一枝玉蘭迎春而綻。

  第69章 月兒

  還有十日便至年關時, 天難得放晴, 孟璟出城去巡視長城塞邊防, 途中見軍戶深耕備開年栽種, 興起下馬多問了一句, 得知仍是準備種什麽狗屁棉花, 頓時怒意上頭,周懋青原本陪著, 眼下見這陣勢, 頓覺就算積雪未消, 也要被此人的怒火灼傷, 心虛地往後退了一步,準備找個由頭開溜。

  孟璟卻已一記眼刀掃了過來,咬牙切齒地道:“去把人給我押過來,你親自去, 我就在這兒等。”

  周懋青見他當真動怒,也不敢再想什麽開溜不開溜的事了, 半點不敢含糊, 趕緊乖乖辦事去了,隻是在離開孟璟視線之後, 趕緊吩咐人去把薛敬儀找過來, 說不然今日布政使多半要血濺黃土地了。畢竟孟璟這脾氣是真的臭, 也討厭這等陽奉陰違的小人,眼見著城中糧草本就不充足,這等拿人命開玩笑的行徑, 在他那裏死個一百次都不為多。但孟璟慣常是有見地的,他們一眾官員都不大敢在他麵前多嘴,不知為何孟璟卻獨獨肯聽這位突然橫插進來的監軍幾句,眼下事態緊急,他也隻能想到這一個法子了。

  周懋青把人押過來的時候,孟璟就這麽看著官道外的田地,見人過來,半點不客氣地將人一腳直接踹了進去。

  布政使差點被這一腳踹得磕斷下巴,原本一介大員被這般野蠻對待已覺尊嚴掃地,眼下更被孟璟這行徑激怒,怒氣衝湧,掙紮著爬起來整理好儀態之後,便同孟璟正麵迎上:“都指揮使,還請你客氣點,雖說聖令說都司衙門統領民政,但你我二人畢竟同品同階,你怕是沒資格這麽對同級朝廷命官。”

  “沒資格?”孟璟嗤笑了聲,“藩台大人,我記得第一日就告訴過你,宣府乃戰區,邊防第一,這地兒可不是你從前調任的太平富庶地區。讓你餓著肚子去賣命,你去嗎?”

  “將士就不需要禦寒嗎?都指揮使,本官看你就是愚不可及,棉比絲保暖,不然朝廷何必費盡心思推廣,更不惜以降低賦稅為代價。況咱們在北境邊地,作戰時間大多在冰雪季節,禦寒更為重中之重。軍戶屯田種糧,剩餘百姓的田地種棉有什麽不對?”

  “棉沒了可以想別的法子,也可以買。”孟璟冷笑了聲,“糧沒了,你未必買得到。但凡買不到,那立刻就要死人。你的命可是將士們保的,你這輩子沒上過前線一天,你敢不敢去看看長城塞是什麽條件,你若去看過還說得出這番話,我隻能說……蠢不自知。”

  布政使還要反駁,孟璟接道:“再說了,藩台大人,我可忍你很久了。長城塞讓募役,錢糧一分不給,好,從都司撥就是了。但去年長城塞共損毀了七段,這一通折騰下來,衛所裏可沒剩什麽糧了,速戰速決還好說,若遇惡戰,所有人都得陪你這個蠢貨一起死。”

  布政使本就被他一腳踹進了道外的田地,比他低上許多,一時覺得氣勢壓不過他,順著田壟爬上來,站到了他麵前,徑直道:“推行國策,為官之本,都指揮使,可別欺人太甚。”

  “為官之本?若不是兵丁守城,你連個人都做不成,還為官?做人可別忘本。”孟璟猛地拔了劍,眉目之間隻剩凜冽,“我今日就是欺你怎麽著?”

  寒光一閃,周懋青腦門兒頓時冒汗,遠遠見著薛敬儀總算是烏龜慢爬到了,趕緊請祖宗似的把人給請了過來。薛敬儀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喘息間呼出大片大片白色的霧氣,但也沒來得及平緩一下,就趕緊勸:“我說孟大人,你省省行不行?這事我來解決,你繼續去巡視?”

  孟璟遲疑了下,收劍回鞘,吩咐道:“把人押了,布政司印信交過來,上頭追責我一人擔。”

  周懋青見他這麽聽話地收劍,頓覺見鬼,滿臉崇拜地看向薛敬儀,這位監軍似乎什麽都還沒說,偏能治得住孟璟那狗脾氣,簡直奇哉怪哉,忙隔著遠遠衝他行了個禮道謝。

  都司的人聽令押人,布政使暴跳如雷:“孟璟,你別仗勢欺人!”

  “把嘴堵了。”

  孟璟將劍一扔,重新上馬往長城塞去,沒忘順帶吩咐薛敬儀,“上疏,讓內閣和吏部趕緊商量好,速撥人過來接任。要追責,等打完仗,我自個兒進京請罪,任他們發落便是。”

  他說完倒是打馬去了,馬蹄驚起塵煙萬千,留下薛敬儀一人在原地……嗆灰。

  這事孟璟本沒太放在心上,無非就是臨時給薛敬儀這個任勞任怨的苦役再派了個差,讓他自個兒看著布政司那點錢糧怎麽撥,隻連累薛敬儀每日累成老黃牛,近乎通宵達旦。

  哪知短短五日以後,孟璟平生頭一回後悔當初為何要做下如此決定……楚見濡那慣常不正經的兒子來了。

  彼時已近酉正時分,他還窩在校場逮人練兵,見楚去塵風風火火地過來,眉頭頓鎖,遲疑著收劍回鞘,叫人繼續練,這才走近審視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道:“出門雇車,改道鎮國公府,你妹子正好在家閑得發慌,可以讓她招待你頓晚飯,飯飽酒足後便趕緊滾回京師去。”

  “沒事,她找得到打發時間的玩意兒,不用管她。”

  “???”

  孟璟頓時不悅地看向他,生出了幾分將他一腳踹進雪地裏的衝動。

  楚去塵向他見禮:“都指揮使大人,新任代理布政使報到。”

  孟璟差點咬到舌頭,滿臉懷疑地看向他,冷笑了聲:“你爹派你來扣我糧草軍餉的?”

  “哪能呢?”楚去塵擺手,看了一眼校場上已經頗具幾分精兵樣的親兵,滿不在意地道,“皇上欽點的。”

  孟璟這次差點沒忍住就要將他一劍斬了,默默運氣平複了好一陣,好不容易才壓下怒意,卻聽他道:“皇上說,就你這脾氣,得派個你不敢殺的人過來,不然鎮朔將軍印在你手裏,天高皇帝遠,他也沒法刀下留人,一年可能要折好幾個布政使。”

  “……滾,薛敬儀知道和你交接。”

  楚去塵還真就不管這個暴脾氣的頂頭上司了,麻溜左門右拐去了鎮國公府,將楚懷嬋一並誑走帶去了慶安巷蹭飯。

  甫一下馬車,他便趕緊塞了大包小包到楚懷嬋懷裏,又自個兒抱了一大堆,還抱不完,隻好扯著嗓子喊:“薛濟時,快出來搬米,知道你家開不了鍋了。”

  楚懷嬋懵住,疑惑地低頭看向自個兒手裏的一抱東西,見是胭脂水粉釵環並露微中的極品,頓覺無語,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說她這個混賬兄長什麽,隻好先一步往裏走。薛敬儀出來迎他們,見她還客客氣氣稱一聲“孟夫人”,一見楚去塵,便一把接住他懷裏的東西,爾後將他人往外趕,等趕出去了還覺不夠,趕緊吩咐仆婦關門。

  楚去塵這一來就吃了個閉門羹,氣得在門外跳腳,薛敬儀也不管他,見楚懷嬋回頭看去,道:“不用管他,一會兒便翻牆進來了。”

  楚懷嬋“哦”了聲,也不大想理她這個丟人現眼的兄長了。

  他倆進門時,令儀見有客來,正在添炭,楚懷嬋忙將懷裏大包小包一並交給她說是她哥送的。令儀此前沒見過她,細細辨了好一會子,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遲疑了下,道:“又送這麽多啊?”

  楚懷嬋:“……”

  行吧,她總算知道她這個不靠譜的親哥為何對一個薛敬儀這般上心,又為何永遠都這麽窮困潦倒了。

  令儀遲疑了下,臉上飛起紅雲,將東西塞回她懷裏,道:“無功不受祿,太多了,我受不起的。”

  “受得起受得起。”楚去塵趴在院牆上,衝她揚了揚手裏的一枝嬌妍紅梅,“令儀妹妹,好久不見啊。”

  這流氓行徑惹得薛敬儀氣血湧上心頭,隨手抓過一盒他送來的不知什麽玩意兒便砸了過去,楚去塵忙伸手去接,邊接邊嚷嚷:“這可是我特地在酒樓帶的叫花雞,你再暴殄天物試試!”

  他嚷嚷完這一句,總算手忙腳亂地接住了這盒寶貝,然而好景不常在,下一刻他便從牆頭上摔了下來,“吧唧”一聲落在雪地裏,哀嚎了一陣子,見沒人搭理他,隻好自個兒灰撲撲地站起來拍了拍袍子上染的碎雪,又環視了一周,看上了這方涼亭,趕緊往裏一跑:“就在這兒吧,賞雪喝酒,正合適。”

  楚懷嬋見他這般不客氣,著實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不敢置信地問:“我哥他一直這樣嗎?”

  薛敬儀“嗬嗬”了兩聲:“別的地兒不知道,在我這兒之前還挺正經的,自從有次帶令儀去瞧病被他撞見之後,便這樣了。”

  “……哦。”

  楚去塵鞍前馬後地上燈擺菜,又親自去端了炭盆過來,特地放在令儀和楚懷嬋的位置中間,忽地想起來一事,同薛敬儀道:“我忘記買酒了。”

  薛敬儀白他一眼,道:“令儀前幾日親自釀了些,去拿吧。”

  “那敢情好。”楚去塵忙不迭地跑去搬了火爐和新酒過來,歎道,“令儀妹子真是什麽都會。”

  “那當然。”

  天光漸黯,燈影搖曳,大雪簌簌,紅梅傲雪,新酒清香。

  四人臨雪而坐,飲酒作詩,等楚去塵好不容易興致過了消停了幾分,薛敬儀問起正事:“你怎麽來了?”

  “我本就試試,前日裏為五皇子講經筵,萬歲爺突發奇想臨時過來探訪,我便趁機試著請了下命。結果皇上說,”楚去塵說著說著還模仿起了皇帝的動作,捋了捋胡子,老氣橫秋地道,“在宮裏當個侍講不比去邊地當個布政使強多了?況你年輕,品銜也不夠,去了也隻能代理差使,並不能正式任職。”

  “我說不在乎這個,萬歲爺便說瑞雪兆豐年,今年合該打個大勝仗。去,錢糧不準找別的省借,但如果能從你那個摳門兒爹手裏撥到,也算你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