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6004
  “這是要?”

  “拉一支親兵,在精不在多,三百人足夠,我親自練。”他答完也懶得再聽他繼續追問,轉問道,“長城塞的邊防工程修得如何了?”

  周懋青頓時起了層冷汗,囁嚅半天不敢答,孟璟就這麽冷冷看著他,也不出聲,隻是餘光微微瞥了一眼膝蓋,忽覺有幾分好笑,多虧了皇帝當初賜下的那杯酒,陳景元這一刀竟然拖拖拉拉了幾個月,至今日,才總算是好全了,痛感全消。

  他想著想著竟然莫名地輕輕笑了下。

  周懋青則看得毛骨悚然,畢竟當日錦衣衛提人進宮的時候,外朝值房還未完全下值,親眼所見的官員雖不多但也不是沒有,此等大事哪能人人守口如瓶,一傳十十傳百,最終人盡皆知。

  眾人想著都把人鎖成那樣直接押著從外朝過了,算是半點麵子不給留了,孟璟這次約莫是沒命能從雲台活著出來了。曾縉聽聞消息嚇得立刻緊急會見了幾位大將,準備宮門下鑰前還不見人出來便要進宮求情了,哪知這人不僅平安回來了不說,還從一個七品都事閑職一躍成了都指揮使,將當初掛名的成王那個草包兒子都一腳踹了。

  光是年紀輕輕便任如此要職便罷,更重要的是,戴罪之身連升五品,實在是令人咋舌。

  這些日子以來,這事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各種稀奇古怪的說辭層出不窮。畢竟皇帝也沒讓三法司將孫俞二人之事直接抹過,隻是派了兩個兵部官員到行都司補缺,孟璟這頭,則說的是隻是暫且擱置不論,也沒說就此一筆勾銷。這種種跡象湊在一塊,著實難讓人不多想。

  周懋青這般想著,不自覺地神遊了一會兒,好半晌忘了答話。

  孟璟看得發笑,就這麽冷冷看著,等著他回神。

  良久,周懋青總算回過神來,見這人正笑著看他,頓時頭皮一陣發麻,趕緊答道:“不行,工期長,進度緩慢,去年冬被摧毀的幾段至今都沒能修複,如今韃靼在靖遠那邊已經蹦躂得厲害了,眼看著宣府這邊大抵也要開始了,今年長城塞多半是指望不上了,大抵隻能靠清遠門。”

  “哦,清遠門。”孟璟點了點頭,“清遠門的話,你自個兒帶上你兒子守去吧。”

  “好。”周懋青先是下意識地應下了他的吩咐,爾後又嚇得趕緊搖頭,“世子可別折煞我了,我哪裏有這個本事,我就三個兒子,最大的也才十五歲。”

  “我在和你談公事。”

  “是,孟大人,您吩咐。”

  “不就是想知道皇上為何饒過我嗎?我告訴你不就得了,”他甚至還淡淡笑了笑,“宣府自此不能有敗仗。”

  周懋青已經雙腿一軟,就差沒跪下去了,趕緊道:“這哪能呢?五年前那場仗打得太厲害,之後韃靼休整了兩年,各自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但這幾年那頭又開始胡來,而且一年比一年來勢更猛,去年一冬就打了九役。”

  “輸了多少?”

  周懋青活像見了鬼,他來接任都司一把手的位置,哪能不知道這個,況且這人本就在宣府,眼下還明知故問,擺明了是故意戲弄人。他哆嗦了下,伸出一根手指。

  “一場?”孟璟笑著看他。

  周懋青心虛地“嘿嘿”了兩聲:“差不多吧,五。”

  孟璟猛地一腳將他踹翻在地,挑起他的佩刀,徑直架到了他脖子上,眼神一點點地冷下去,到最後,一字一頓地道:“給我滾去點兵。”

  前幾個月他便讓點過一次了,現今隻要複核,這事不算太棘手,周懋青被他嚇著,趕緊將頭點成小雞啄米。

  孟璟卻也沒收刀,隻是定定地盯著他,冷冷道:“周懋青,你是都督親自帶過的兵,一路把你從一個小百戶帶上三品都指揮同知之位,你就這點能耐了?一年敗五場,你可夠厲害的啊,這五年越活越回去了?我現在就是一刀宰了你,你都無顏去見當年的兄弟。”

  他說完這話,猛地將刀一扔。

  周懋青小心翼翼地爬了起來,賠了個笑,道:“確實是被那場仗嚇到了,損失太慘重了,咱們後軍都督府折了快一半人啊。如今年紀大了,膝下有兒有女,也沒以前那麽不怕死了不是。就算從前都督在任時,也要戰時回來做總兵官才能得掌鎮朔將軍印,非戰時能掌印的您也是頭一遭,現下稱您一聲將軍也不為過吧。孟將軍,您現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若現在再讓您率五百鐵騎深入嶸陽,您還敢去嗎?”

  孟璟嗤笑了聲:“貪生怕死。”

  “若有一場仗是因你敗的,我拿你祭旗,滾去點兵!”

  周懋青退至門口,又聽他吩咐道:“把胡成給我叫過來。”

  周懋青頓住腳,遲疑了下,才道:“監軍換人了。”

  孟璟看向他,他接道:“您的任命剛下來,監軍就換人了,想是宮裏的意思。”

  “……薛敬儀?”

  孟璟差點咬到舌頭。

  “對對對。”周懋青趕緊點頭。

  真是命犯太歲。

  孟璟渾身不自在,屈指敲了敲桌,叫了兩人進來,徑直吩咐道:“去把監軍給我提過來。”

  兩位小旗麵麵相覷,還是乖乖去了。

  周懋青也惹不起這個一看就是在宮裏受了氣現在渾身都是點火線的煞神,灰溜溜地將都司印信一交,趕緊滾去吩咐下麵的衛指揮使點兵去了。

  薛敬儀被半請半押地帶了過來,來時恰巧見到布政使氣得在外邊叉腰大罵孟璟專橫,現下見到正主,不由得樂了,笑道:“孟大人新官上任,火力頗足。”

  “坐。”孟璟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薛敬儀倒也不客氣,安心品了口茶之後道:“孟世子這是要拿我問罪了?”

  “我敢嗎?”孟璟淡淡覷他一眼,“以前是閑人殺巡關禦史,頂多就是草菅人命一條罪,現在是都指揮使殺監軍,謀反滅族跑得了嗎?敢往死裏參我,定然不懼我,這監軍舍你其誰?薛大人可真是一道奏本下來,一本萬利啊。”

  薛敬儀樂了:“差不多吧。不過孟世子既然將盯著我的暗哨都撤走了,我默認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如實上奏沒錯吧,那我按律履行禦史之責也沒錯吧?”

  孟璟噎住。

  薛敬儀也不管他,繼續問:“那孟世子如何脫險的?我那奏本可差點沒將孟世子批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孟璟看了他半天,見著這毫不避忌的探詢目光,不知為何突然氣笑,氣著氣著自個兒也樂了,笑問:“薛敬儀,你上輩子其實是個長舌婦吧?”什麽稀奇古怪的秘辛都敢問,還敢畫他家月亮的小像四處問人。

  “……告辭。”

  薛敬儀起身就走,孟璟收了表情,讓門口小旗將門一堵,冷聲道:“你走得了嗎?”

  薛敬儀見他突然神色肅穆起來,倒頗有些相信方才去請他過來的小旗所言了,這人約莫就是進京受了氣,這會子回來見人就撒氣,他幾乎有些懷疑孟璟如今雖然不敢殺他,但將他弄個半死不活殘了也不是沒可能,他猶豫了下,道:“請孟大人賜教。”

  “薛大人,你為監軍,這麽多天了,去長城塞看過了嗎?”

  “看過了。進展緩慢,照這個進度下去,今年冬應該指望不上。”

  “怎麽個慢法?”

  “豪紳占地,軍戶無田,棉花推廣,黍麥讓步。無餉,無糧,天寒地凍,不願幹活,人之常情。”

  “你去盯著長城塞,我練兵,”孟璟頓了頓,“錢糧的事,找布政使,拿不出來再說。”

  薛敬儀頷首,孟璟見沒什麽事了趕緊轟他走,但這長舌婦喝了口茶,繼續道:“陳景元來接人的時候我可看見了,皇上什麽意思,一場仗換一人?”

  孟璟審視了他一眼,道:“你還挺聰明。”

  “那薛某自然盡力,老侯爺忠勇,不該被疑。”薛敬儀低低歎了口氣,“雖然皇上起疑心也是人之常情,換一位帝王,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算仁厚了。”

  孟璟垂眸看了眼腕上的一道紅痕,陳景元不愧是詔獄酷吏,單打獨鬥勝負不好說,但若要說折磨人的法子,他稱第二,這天底下怕也沒人敢稱第一了。這人當日下手真是半點沒留情,每一道都死扣著經脈下的手,還沒走出刑部大牢他便已經雙臂失去知覺毫無任何還手可能了。後來在雲台,他幾乎毫不懷疑如果皇帝真讓他在那兒跪上一晚上的話,這雙手還真會廢。以至於到如今,連拖了幾個月的外傷都好了,這點印記居然還沒消。

  他看了好一陣,淡淡出聲:“不是一場勝仗換一人回來,是一場敗仗換一個死人。”

  薛敬儀怔住,好半天才道:“可行軍打仗,哪有一仗不敗的?”

  孟璟沒說話,隻是再度垂首看了眼腕上的礙眼痕跡,淡淡道:“監軍大人,我要募兵。”

  第68章 雪夜溫酒

  薛敬儀憑空被嗆住, 咳嗽了好一陣子才緩下來, 先是打量了孟璟一眼, 又收回目光, 隨即不死心地再看他一眼, 反複了幾次, 總算確定這人不是在說夢話,頓覺此等沒腦子的莽夫怎麽不幹脆死在京師算了, 一回來便要給他找麻煩, 還是動不動就要死人的麻煩。

  他久不應聲, 孟璟也並不說話, 隻是沉默著繼續看那道兩指粗的痕跡,甚至還頗有閑心地緩緩摩挲了腕上痕跡最重的一道。

  許久,薛敬儀問:“都指揮使大人,您沒開玩笑吧?”

  “你覺得呢?”孟璟朝他淡淡一笑。

  薛敬儀哽住, 開始嚐試同他講道理:“都司衛所兵製都沿用上百年了,兩京十三省都是此製, 世襲軍戶抽編入伍, 世代不息,沒道理宣府另辟蹊徑一枝獨秀。皇上可本就對你不放心, 孟大人, 你再唱一出募兵的戲, 你讓皇上怎麽看你。朝中平素都由都司官員帶兵,戰時兵部派遣總兵官調兵打仗,戰畢將領還朝, 官兵則歸還都司衛所,為的就是防止衛所軍隊成為武將私兵,這麽多年了偏在你這裏破了戒,萬全都司印信和鎮朔將軍印一並交給了你,是因為萬全都司如今已經兵馬不足了吧,就算你本事通天將其練成自個兒的精兵,往南也打不到紫荊關,威脅不到京師吧?”

  “你懂的倒是多。”

  見死活說不動這不僅不怕死還致力於主動找死的混賬玩意兒,薛敬儀繼續嚐試曉之以情:“你得想清楚,當初若是換了任何一位藩王上位,你孟家早都被滿門抄斬了,可沒命能活到今天。若非如此,你這次也不敢冒險進京賭命吧。今上雖對你本人不太客氣……”

  孟璟目光冷冷掃過來,薛敬儀知自個兒不小心將人糗事說破,隻好暫時偃旗息鼓,但須臾過後,還是忍不住接道:“但也是你自個兒太狂妄,你做的每一樁每一件事,無論是私下會見大將還是私下清算都督府爛賬,換了誰來看,都會覺得你有造反之嫌,就算沒有令尊的舊事在,也該殺無赦,絕無轉圜餘地。”

  孟璟哽了一下,不大友善地看向他:“你怎麽知道的?”

  “去塵兄告知的,從你啟程入京到今日,已經快一月了,尋常書信都能傳好幾次了,都指揮使大人。”薛敬儀攤手示意無辜。

  孟璟抿唇,再次得出了一個結論,姓楚的一家子都有病,這般連皇帝都未擺到明麵上說的事,楚見濡敢同自個兒那個慣常不正經的兒子說便罷了,這不正經的居然還敢和一個外人說。

  薛敬儀接道:“話雖然不好聽,但確實是這個理,就這些大逆不道的事,就算是先帝尚在,都未必會留你一命。允你戴罪立功,皇上可夠寬仁了,雖然也要了人進京為質,但說實話,也不為過。再說別的,皇上畢竟是九五之尊,想挫挫你的傲氣和狂妄,行事不太客氣,或者說過了點,也再正常不過,不必放在心上。”

  “寬仁?”孟璟咂摸了這詞好一會兒,忽然笑起來,“那薛大人是怎麽跑到宣府來擔苦差的?”

  “那也不影響我認為皇上本性寬厚。”

  孟璟極輕地笑了聲,沒接話。

  “都指揮使大人,孟世子,孟將軍,皇上都這般了,也夠意思了,就別自個兒往鍘刀上湊了行麽?私自募兵可和屯私兵沒什麽兩樣了,這可是真滅族沒商量的大罪。再說你募來的兵打算如何操練,你別告訴我你還要打一個孟家軍的旗號,那你還是先一刀宰了我吧,不然這事捅破了,我可得陪你滅九族。”

  孟璟凝神打量了他一眼,忽覺此人今日話也變多,但之前被人從早到晚不停歇地擠兌甚至是痛罵了十幾日,他居然沒有生氣的衝動,隻是很平靜地道:“監軍大人,萬全都司總共還剩多少人你心裏沒數麽?不到十萬不說,最精銳的那一批還全部覆滅在了五年前,說句難聽的,這一批本就是五年前因不夠格而被剩下的,這才勉強保住了命。矮子裏麵拔高個也拔不出幾個來,拿這些人去和韃靼騎兵打,是咱們死在清遠門外快,還是募兵被伏誅快?”

  薛敬儀怔了一瞬,聽他繼續道:“隻募北地精兵,人數少,拉一支精兵好生操練,日後好打前鋒或突襲,我叫人辦,不必監軍操心了。募役修塞的事就交給你了,錢糧先找都司僉書撥,撥不出來就去找布政司要,告訴那個不上道的布政使,膽敢推諉或背後搗鬼,我一劍送他上西天給內閣那幫糟老頭表忠心去。”

  “……孟世子要不還是先一劍結果了我吧?”薛敬儀徹底絕望。

  “也行。”孟璟本已走到門口了,此番聞言回頭看他一眼,“後勤跟不上,就是讓十萬兵開城門出去白白送死,與其這樣,我還不如先斬你們兩個官給將士們陪葬。我頭上懸著的死罪可不止一樁,反正要去送死的話,也不怕此前再多一條。我可不怕多斬一個布政使,也不怕多殺一個都察院外遣官。”

  孟璟狠狠盯他一眼:“長城塞半個月修不起來,我就在長城塞腳下拿你為十萬將士壯行,去辦事!”

  薛敬儀被這行走的人形火.藥無辜波及,差點被就地炸個粉身碎骨,平生頭一回乖乖服軟,在天寒地凍裏出城,任勞任怨地當苦力去了。

  他這一走,孟璟也忙活起了募兵和練兵之事,募精兵規模不大,但練兵麻煩,一練便是一個多月。中間偶有幾次韃靼小騷亂,他也懶得親自出馬,一腳踹得周懋青親自領兵上陣,周懋青怕他那方鎮朔將軍印怕到了骨子裏,當年他就靠這方印取了不知道多少臨陣退縮的大小官員的命,眼下半點不敢怠慢,屁顛屁顛地夾著尾巴跑去趕人,倒也將這些規模不大的韃靼散兵輕輕鬆鬆地趕回到長城塞以北二十裏去了。

  這一來二去,便已近年關,北地邊塞早已下起了雪。

  大雪覆日,天黑得早,這日酉時,東流早早過來接他回府,同他說起正事:“主子,能不能把我塞回去啊?反正您在募兵,也不全走衛所那一套,我跟您身邊行麽?”

  孟璟斜覷他一眼:“怎麽?等著到時候再跑一次呢?”

  “哪能呢,當年是年輕……再說了,當年我娘的事您也不是不知道。臨陣脫逃總歸說起來難聽,這事兒我也惦記好幾年了,但軍籍已經被銷掉了,我也沒辦法,眼下好不容易有機會了,讓我回去將功折罪吧?再逃我把自個兒腦袋摘下來給您祭旗。”

  孟璟看了他許久,總歸也沒答話,直到等回府下馬車時,才輕飄飄甩了一句:“明日過來。”

  “誒好嘞。”

  東流剛應下這一聲,便見孟璟已經提腳往棲月閣走了,總歸從京師回來後,閱微堂就變成了貓爺獨大,孟璟基本沒怎麽再回去過,平素忙起來就宿在衙門裏頭,得閑回來便徑直往楚懷嬋那裏鑽。

  他冷眼瞧著雪地裏留下的那排腳印,“嘁”了聲,不就是有女人暖被窩麽,有什麽了不起的。

  孟璟到時,楚懷嬋正忙上忙下備菜,她這人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典型,平素少碰油煙,今日如此勤快令他有些生奇,他邊淨手邊問:“今日和祖母賭錢贏了?”

  楚懷嬋抓起桌上一個橘子朝他砸過來,他揚手抓過,自個兒剝起來,嚐了瓣還挺甜,衝她顯擺了下:“運氣不錯,再挑個更甜的。”

  “想得倒挺美。”楚懷嬋動怒,隨手抓了一把扔過去,見人還真沒費什麽力就全接住了,頓時氣結,忿忿地轉身出去了。

  孟璟自個兒落了座,乖乖給她剝起了橘子,這人愛吃橘子,但死活不肯吃橘絡,惹得扶舟這個假把式大夫時常喋喋不休地教訓她橘絡有多好多好,但還是我行我素堅決不改,他便難得在這事上練出了點好耐性,自個兒尋了個果盤,乖乖將她方才拋扔過來的橘子全數剝好,再分好瓣擺好等她臨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