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709
  哪知他忽地一腳挑起地上的一根枯棍,徑直向她刺過來。

  周遭暗衛應聲而動,瞬間戰作一團。孟璟一枝枯枝和人真刀真槍迎上,本就落了下風,再加上他手臂上的酸麻尚未消失殆盡,膝上的傷又受了陳景元那完全沒留情的一擊,重創之下傷口完全開裂,動作不大靈活,眼見著這枝枯棍就要貫穿她咽喉時,一旁暗衛忽地一劍刺來,他迅疾往旁一躲,與此同時,一側橫掃過來的刀已在他左膝上再度劃過,剛止住血的傷口瞬間再度開裂,鮮血四濺。

  聞覃拿在手上的冪籬瞬間被濺上一串血珠,她身子瑟縮了下,總算從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回過神,也不管孟璟到底是不是想對她不利,趕緊喊了停。

  一圈暗衛將孟璟環在中間不肯撤退,孟璟往後退了一步,以枯枝點地撐住身形,抬頭衝她淡淡笑了笑:“看明白了嗎?”

  聞覃怔了許久,總算明白過來他這句問話的意思,這是當日他從賊人手下救下她時,一模一樣的招式與場景。可是……他今夜本就身負重傷,這一刀尚且不足以對他怎麽樣,五年前,他人原本完好無損的情況下,這樣一刀怎會變成那般不可收拾的局麵?

  聞覃揮手讓人都退下了,這才緩緩朝他走近幾步。

  孟璟微微閉眼,解釋道:“這一刀是我自個兒湊上去的,傷勢也不重,後來我自己添了一刀。否則當年援軍陸續北上,進京勤王的各地藩王又各自心懷鬼胎,我父親當時乃至今日尚且背著一個莫須有的通敵之名,若非確認我再無威脅,我和母親沒有一個能活著走出京師,必然死在五年前。”

  一刀致四年不能下地,這樣狠厲的招式,居然出自他自己之手。

  聞覃怔在原地,夜風吹起她的冪籬,好半晌,她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未曾對你說實話,誤你五年,實乃我之大罪。但臨陽長公主太過強勢,你一日未掙脫她的藩籬,這話便有為她所知的可能,我便一日不會對你坦誠。萬壽之日在宮中所說的重話,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聞覃忽地落了淚:“我知道。其實是我自己軟弱……我若一早有今日之勇氣,哪用等到今日?母親如今實在沒轍了,都能妥協放我進十方觀做女冠,這五年裏,其實怎麽會沒有機會逼得母親放我去宣府看看你呢?但我生在天潢貴胄之家,沒勇氣脫離母親和舅舅的庇佑,一邊鬧死鬧活,一邊卻又不斷妥協,哪怕當日雲台之上也是如此,否則,當日那紙詔書便絕不可能擬定,她現在合該是宮裏的娘娘。”

  孟璟遲疑了下,仍是沒說什麽開解之語,隻是向她拱手告退:“聞小姐也好,持盈居士也罷,話我已經坦白完了,後路如何,還請三思。孟某誤人五年,自知罪孽深重,他日若有需要,必當竭盡所能。”

  “自此別過,還望珍重。”

  聞覃看著他雖緩慢但絕無半分留戀的背影,倏然笑起來,爾後便又梨花帶雨,定在原地久久地失了神,直至將自個兒都逐漸溶進了暗夜裏,才輕輕歎了聲:“珍重。”

  其實,她苦等五年,並不全是因為當年絕境之下的救命之恩啊。

  -

  孟璟走出巷口,東流已立在馬車下等他,見他過來趕緊扶他上車,又東問西問了好一陣子,孟璟懶得答話,隻問:“扶舟呢?”

  疼得要死不活的時候不見這不靠譜的玩意兒。

  東流遲疑了下,邊將藥翻揀出來遞給他,邊道:“陳景元看熱鬧不嫌事大,將今日楚閣老主筆的那篇檄文給少夫人看了。錦衣衛撤走後,扶舟不放心,寸步不離地盯著呢。”

  他說完自個兒嘀咕了句:“要是讓我守著的話,這種多事之秋,我估摸著就直接給少夫人一掌了,也就不用擔心了。”

  他話音剛落,整個人直接飛出了馬車,猛地落在馬蹄前方,是被孟璟拖著痛腳踹下來的。馬兒受驚就要往他身上踩,他猛地往後一縮,從兩蹄間險險避開,這才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也不敢再說什麽了,隻得乖乖爬上去駕車,順帶摸了摸後腦勺,道:“主子下次發火,還是提前知會聲吧,我好看看摔哪兒合適。”

  孟璟懶得搭理他,自個兒簡單止完血,也懶得再包紮了,總歸一會兒還是要先沐浴,反正要碰水,他也懶得多此一舉了。

  馬車甫一到府上,楚懷嬋急急忙忙奔過來迎他,先是問清楚沒事了之後,便開始了好一頓噓寒問暖,之後便開始替父道歉,卻也說不出什麽來,隻一個勁地說“抱歉”:“我爹他想是為了我……”

  她說著說著便也說不出來後邊的話來了,又怕提到西平侯的事情讓他難過,並未跟進去,隻得立在門口悄悄擦了擦淚。

  扶舟是知他的習慣的,畢竟養尊處優又挑剔,從刑部大牢那等地方回來,自然不管傷成什麽樣,總歸是要先沐浴的,他方進門便替他傳好了水,但這次孟璟並沒急著進浴房,反而先問了句:“有止疼藥嗎?”

  知是錦衣衛親去提的人後,自是備下了,但孟璟已經有三四年沒碰過這玩意兒了,誰也沒料到他還真會用,扶舟愣了下,才趕緊應道:“有的有的,主子稍待。”

  他這一聲問話下來,立在門口的楚懷嬋便凝神看了眼他袍子上的血跡,眼淚愈發止不住,但又想看看他到底有事沒事,一時之間也不願走開,隻得將自個兒隱進窗紙背後,轉身麵向中庭,眼淚珠子倏然墜成了線。

  孟璟看了眼窗紙上投下的陰影,這會兒他的傷疼得正厲害,也實在不大有溫聲細語安慰她的耐性,他躊躇了會兒,將扶舟端進來的藥一口飲盡了,又緩了好一陣子,感覺那陣鑽心的疼總算稍稍壓下去了,這才起身往浴房去。

  楚懷嬋見他出來,忙不迭地去擦眼淚,他路過她身側,也沒說什麽,走出去兩步,腳步才頓了下,隨即喚她:“過來。”

  楚懷嬋趕緊仰頭將即將奔湧而出的新一輪眼淚逼了回去,乖乖跟在他後邊走,卻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外袍上染上的血跡。等到浴房門外了,她才猛地意識到不對勁,頓住了腳。

  孟璟感受到她的動靜,回頭看她:“伺候沐浴,不會?不會便回去,叫人進來。”

  楚懷嬋懵了一瞬,見他又往裏走了,遲疑了下,追了進去。

  深秋時節,室內水汽氤氳,霧氣繚繞。她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站到了孟璟身後替他寬衣,她從身後探手搭上他的革帶,小心翼翼地取下來放在木施上,這才去褪他的外袍。袍上鮮血已是觸目驚心,等她發著顫將他衣衫完全褪幹淨後,目光便定在他膝蓋彎上挪不動了。

  她眼淚幾乎瞬間便要再度忍不住,畢竟……他是為她,才棄了原本的謀劃,入了京師這個龍潭虎穴和皇帝直麵迎上的。

  換言之,這傷,是為她受的。

  她手便頓在了原地,許久不見動靜。

  初冬時節本就發著寒,孟璟見她久不動作,頓覺無言,他這幾年下來,如今本也不算個有耐心的人,頓時連話都懶得和這呆子說了,徑直往浴桶裏去。

  這動作惹得她回過神來,她忙將衣裳掛到木施上,阻止道:“新傷還是不要碰水了吧,我給你擦擦行嗎?”

  孟璟卻已經下了水,她隻好跟上去,為他擦起了背。

  喝完止痛藥,陣痛壓下去不少,他倒也能安安心心地泡上一個澡。

  楚懷嬋沒用帕子,纖纖玉指一點點地撫過他背上的每一寸肌膚,將他背上的大小傷疤一一撫過,洗塵去晦,卻洗不去過往的傷痛與現今的心疼,她眼眶又泛了紅。

  她下手輕,指尖時不時地在他背上勾起一陣酥.麻,令他微微失了幾分心神,偶有幾滴溫熱的淚滾滑到他的肩背上,更是令他渾身都燥熱了幾分。

  楚懷嬋目光先是掃過他脊骨上那隻能清晰辨出形狀的腳印,後又定在他臂上被鎖鏈勒出的紅痕上,這得是長時間禁錮致血脈不暢方能留下的印記,她不敢去想他到底經曆了怎樣的一遭。況且,他這樣高傲的人,皮肉之痛不足為懼,但被人當做砧板上的魚肉,隨時任人宰割半點由不得己的局麵所帶來的的屈辱感……她幾乎不敢想象。

  她遲疑了下,指尖輕輕觸了上去,口中喃喃:“不值得的。”

  孟璟受疼,本下意識地想躲,卻忽然聽到她這極輕的一聲歎息,這聲輕如蚊蚋,他並沒有切切實實地聽清,但他仍是生生忍住了動作,靜靜再聽了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節,總算將之拚湊成句。

  他想寬慰句什麽,卻終究一句話也沒說。

  許久,她總算回過神來,輕聲問:“疼得厲害嗎?”

  總歸沒有膝上的傷疼。

  但這聲裏帶了哭腔,他遲疑了下,耐著性子道:“沒事。人都回來了,別擔心了。”

  楚懷嬋低低“嗯”了聲,不再說話,就這麽掩下羞赧與害臊,安安靜靜地替他擦洗身子,爾後又替他擦幹添衣。孟璟隻裹了件中衣便去找扶舟上藥,走到門口,又出聲吩咐:“趕緊洗洗。”

  “啊?”

  “收拾完了趕緊睡覺,不早了。沒事了,別瞎想。”

  孟璟說完這話,隻覺心下不暢,這會兒在府裏也懶得強撐了,幹脆放鬆下來,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扶舟在明間替他上藥,他想起來一事,叫東流去馬車上取了藥瓶回來,扶舟接過來聞了聞,試探問:“解藥?”

  見孟璟頷首,他立時高興起來,馬上就要喚人去重新備藥,孟璟喝住他:“明日再喝吧。”

  扶舟猶疑了下,仍是不大放心,試探問:“喝完藥不大疼了?”

  見他點頭,扶舟重新低下頭去,替他包紮好最後一段,沒忍住歎了口氣:“不過光是拿一個勢力衰微的萬全都司抵抗韃靼主力,不得借調兵馬糧草,這怎麽感覺……有點像是萬歲爺想借韃靼的手弄死您呢?”

  孟璟猛地一腳將他踹飛,又帶得膝上一陣疼,他緩了好一陣,藥效重新起作用,陣痛下去,他這才看向這半點不會說人話的糊塗蛋,仍是氣得牙癢癢,幹脆轉身進裏屋去了。

  他走到門口,楚懷嬋剛好捯飭完過來,想問下他的傷勢如何,扶舟趕緊退下,將室內留給他倆。

  她看他一眼,試探問:“還好嗎?”

  “還好。”

  他既然不願多說,她也不好再問,隻得蹲身告退:“那小侯爺好生休息,我先告退了。”

  她說完轉身欲走,背過身去又開始回想起方才所見的觸目驚心的傷,止不住地落淚,隻好趕緊悄悄抹了抹淚。

  孟璟見她這動作,遲疑了下,喚住她:“學過規矩麽?”

  她下意識地頓住腳,懵了一小會兒,爾後想到他方才讓她伺候沐浴,才明白了過來,耳垂瞬間紅了些許。她遲疑了下,又怕他等得不耐煩,趕緊徹底擦幹淚,轉身答道:“學過的。”

  “那進來。”

  他說完轉身往內走,楚懷嬋猶疑了下,跟了進去,他本就隻裹了件中衣,無衣可更,她蹲下身去替他脫皂靴,等伺候他上了床,這才吹熄了燈,爾後褪去外衫,靜靜躺在了他旁邊。

  黑暗中,楚懷嬋靜靜躺著,忽地感覺到他在解她的衣裳,一顆心頓時跳快了幾分,身子也止不住地輕微顫栗起來。

  等將她整個人剝光了,他傾身覆了上來,舌尖輕輕觸了觸她近乎被蒸熟的耳垂,輕聲道:“疼便說。”

  楚懷嬋遲疑著喚了一聲:“孟璟……”

  隻是話音還未落下,嘴便被堵住了。

  畢竟是武官之軀,他雖已極力地克製著自己,很是溫柔了,但她還是疼得厲害,邊輕輕嗚咽出聲,邊忍不住死死環住了他的背,但總歸是沒有喊疼。偶爾,實在疼得厲害了,她也會在他肩背上留下些許抓痕。

  她這一夜,先是被父親那一紙要置他九族於死地死後也要永世背負罵名的檄文給惹得七上八下,心酸愧疚自責齊湧而上。爾後便見錦衣衛撤走,他又平安回來,心裏懸了十幾日的石子總算落了地。可後來又親眼見到了他身上可怖的新傷,愈發心疼起來,又因知這傷的起因是她,更是愈加愧疚。

  這一晚心情起起落落,可當他近乎帶點冰涼的手指解開她的衣衫,觸到她的肌膚之時,她的所有情緒都齊齊壓抑了下去,隻想要好好抱一抱他,好好寬慰一下他的傷痛。

  她側身去看他的睡顏,他興許是因為這些日子在那種破地方都沒怎麽休息好,又興許是因為喝了扶舟自成一格的安眠神藥,這會子已經睡過去了。大概是已經習慣了黑暗,她竟然也可以看清,即便在睡夢裏,他眉頭依舊蹙著,想必是仍舊疼得厲害。

  她緩緩探出手去,將他眉間的褶皺輕輕撫平,又將他垂露在外的半截手臂放回被窩裏。

  一切規整完畢,她湊上去,在他頰邊輕輕落下一個吻。

  爾後,探手撥過他的長睫,又在他唇上那道因忍痛而咬出的口子上輕輕點了一點。

  第67章 暴躁都指揮使

  孟璟帶楚懷嬋回到宣府已是十日以後, 二房一走, 陳景元再一來, 偌大一個鎮國公府, 空空蕩蕩, 走到哪裏都是寂靜。

  他耐著性子陪她收拾妥當後, 便馬不停蹄地到了都司衙門,三司的頭早已候著了, 周懋青急忙來迎他, 稱他一聲“孟大人”, 再賠上一句:“當日一語中的, 如今還真是您的屬下了。”

  孟璟懶得和他寒暄,沒理會這馬屁話,徑直看向屋內的另外兩人:“按察使。”

  按察使剛站出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 孟璟已擺手讓他退了:“一切照舊,可以回去了。”

  按察使一口氣哽在喉嚨裏, 灰溜溜地走了。

  孟璟再看向布政使, 多打量了一眼,道:“別的暫且不說, 隻一條, 明年春, 所有能用的田地必須全部種上糧食。”

  布政使也是新官上任不久,從沒見過這樣不問青紅皂白就如此專橫霸道的頂頭上司,況別的地方三司平等互不幹涉, 偏宣府這地兒突然就說民政統歸都司衙門統屬,怎麽也讓人想不通。他又是文官進士出身,本就瞧不上這些大老粗,他猶豫了下,看向這屋子裏唯一打過交道的周懋青。

  周懋青則是慣常知道孟璟這個狗脾氣的,哪裏敢幫他說話,隻遞了個眼神給他讓他趕緊滾吧,別自討苦吃。

  布政使不信邪,強行辯解道:“可內閣一次次公函交代下來,戶部又有賦稅減免,於民也有益,這是良計。”

  周懋青默默為他歎息了一聲。

  果然,孟璟目光冷冷掃過來。

  布政使被這目光所迫,不自覺地退後了一步。

  孟璟看向他,道:“隻提醒你這一次,宣府是戰區,邊防第一。你大可以試試,若叫我發現你在背後搗鬼繼續推什麽狗屁棉花,但凡衛所發不出糧,我第一個拆了你家和布政司衙門的糧倉。”

  布政使是真沒見過這麽直接粗暴的,噎了好一陣,還要說什麽,周懋青已趕緊把他往後拉,勸他還是保命要緊,他也隻好忿忿地拂袖而去了。

  隻剩老熟人了,孟璟更是不客氣,徑直吩咐道:“點兵。萬全三衛和宣府三衛你親自點,其餘衛所叫各衛指揮使三天內全給我點一遍,把名冊報上來。已無壯年男丁可抽調入伍的軍戶,先直接給我撤出衛所駐地,再上報等朝廷統一核銷。”

  “消兵”的流程自然是要等後軍都督府統一核對銷掉軍籍之後才能將人趕走的,不然便是逃兵了。

  但孟璟這人雷厲風行慣了,平生最厭羅裏吧嗦、幹活懶散和臨陣脫逃。眼下他要把吃閑飯的一腳直接全踹出去也不足為奇,周懋青也不敢多說什麽,況且一想曾縉應該也不會在這種事上不給他麵子,略一思忖,趕緊應下了。

  “可抽調入尖兵或者精銳騎兵的,讓標注出來,你親自去過一遍目,還能入眼的,給我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