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896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孟璟無話可說,乖乖伸開雙臂任錦衣衛搜身,搜身的人想必是故意,順著他腿往下時,在他左膝蓋彎重重一壓,他立時悶哼了聲,略帶怒意地抬眼看向陳景元。

  陳景元聞得這一聲,笑得意味莫名,微微抬了抬下巴,立刻有人上來將他鎖拿住,他垂眸看了眼兩指粗的鎖鏈,淡淡道:“至於麽?我好像不記得,我哪裏得罪過陳僉事。”

  “沒得罪過,不過皇上今日想必不會要你活著走出雲台。”

  他話音落下,繡春刀刀鞘猛地落下,帶翻一整個棋盤,在孟璟膝蓋彎上落下重重一擊。

  黑白棋子四落,驚起斷斷續續的聲響。

  孟璟膝蓋不受克製地往前一彎,猛地將下唇咬出一道口子來,這才勉強止住了去勢,堪堪站直身子,額上已經浸了一層冷汗,連牙都有些泛酸。

  陳景元嗤笑了聲:“孟世子果真鐵骨錚錚,這都能不吭一聲。”

  才剛被教訓過的給事中原本已經縮在角落裏不敢說話了,這會兒借著微弱的燈光看清有血跡自孟璟褲腿上緩緩滲出來,連外袍都被染深了幾分,頓時也顧不得什麽陳大爺陳小爺了,猛地跳出來嚷嚷道:“陳僉事,欽提函上隻說允你今日提人,可沒說過此人從此就交給你錦衣衛了啊。你從刑部大牢帶走的人,帶走時什麽樣,送回來就得是什麽樣,少一根頭發絲老子要你好看!”

  陳景元被這以卵擊石的白癡逗樂,繡春刀一揚,卻是懶得和這種人計較了,隻是看了眼孟璟膝上的血跡,嘴角咧開,先一步出得門去:“欽提函上也沒說還要把人給你刑部還回來。”

  他前腳一走,孟璟已不大邁得動步子了,立時上來兩個人將他強行押著往外走。

  出得刑部大牢,陳景元才道:“小侯爺,我還記得我們上次打照麵是在萬壽那日,世子入京向皇上謝恩,皇上還將您奉為座上賓,客客氣氣地在雲台為您賜酒。怎麽才短短幾個月過去,皇上便已派兵圍了西平侯府?我等兄弟可都等著皇上今夜召見小侯爺後,詔令一下,好讓繡春刀出鞘飲血。”

  孟璟臉色煞白,抿唇不言,堪堪拖著步子往前走。

  他隻好陰陽怪氣地自行接道:“本來我也該對您客客氣氣,誰知今日一早皇上召了楚閣老和幾位翰林老大人入宮,在武英殿困了一整日,最後寫出來一篇文章,孟世子您猜寫的什麽?”

  孟璟沒出聲,膝上的傷疼得他暫且沒空去想這個,隻是楚見濡這個名字又讓他連頭都疼了幾分,他那日好不容易才把那呆子逗樂幾分,這事一出,她怕是又要更難過了。

  “列孟世子十大罪狀,從當日長城塞無官無職便斬二品都指揮使列起,到今日濫殺孫俞二人之事。並列西平侯三條鐵罪,涉通敵之嫌。”

  孟璟神色終於變了些許,陳景元見狀,笑出聲來:“文章我讀過了,字字帶血,振聾發聵啊。今夜過後,這篇檄文便會成為一紙布告廣傳天下,從此孟家將永世背負罵名遭人唾棄,不然給我十個膽我也不敢鎖侯府世子啊。”

  “皇上特選在夜裏召見世子,便是為著夜裏見血,不大嚇人。”

  至弘政門下,孟璟總算是從陣痛中緩了過來,冷聲讓強行押著他的兩人站遠點,那兩人猶疑,陳景元擺手讓照做,他這才自個兒拖著不大穩的步子,在十幾柄繡春刀的包圍戒備下緩緩從弘政門走到雲台。

  陳景元將人交給禦前的人,自個兒便立在雲台下,看著他艱難地上台階,忽然輕輕歎了口氣,早些年頭一次見這人的時候,這人也不是如今這樣落魄啊。

  孟璟入殿,皇帝正在讀楚見濡主筆的那篇檄文,見他進來,漫不經心地看著他不大靈活地行完禮,隨口寒暄道:“新婚夜遇刺的傷好了麽?沒好便趕緊起。”

  這話說得頗含深意,孟璟沒起,老實回道:“尚未痊愈。”

  皇帝起身,走至他身旁,微微抬了抬下巴,候在一側的錦衣衛堂上官上前就是一腳,徑直踹上孟璟脊骨。

  孟璟被踹倒在地,下頜磕在金磚上,驚起重重一聲響。

  皇帝低頭看了眼他袍子上浸染的血跡,笑出聲來:“看來朕當日沒懷疑錯,那晚想去見曾縉的人,果然是你。難得能光明正大入京一次,就算明知有陷阱你也會跳,孟璟,朕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勇過頭了。”

  “的確是臣。方才陳僉事這一刀,不就是皇上想求證一下麽,見了血,臣也瞞不住皇上了。”孟璟隻覺下頜都要脫臼,這話答得很是艱難。

  皇帝嗤笑出聲:“當日好好派太醫給你診治,你偏要耍心眼糊弄朕,今日便不如直接動粗來得爽快。膽敢欺君,就算先禮後兵,也是你自討苦吃,怨不得誰。”

  “起來,給朕跪好了。”

  他本就雙臂被反剪,身子不大掌控得住平衡,眼下這姿勢更是難堪,他蓄了好一會兒力,才勉強忍痛起身,重新跪直身子。

  皇帝輕飄飄地將那張謄抄好的布告扔到他腳下,道:“手不方便就將就看吧,紙夠長,不用翻頁。”

  孟璟粗略掃了一眼,樁樁件件都是大罪,總歸就是個死字,沒出聲。

  皇帝看向他臂上死死絞緊的鎖鏈,又再看了一眼他因傷而微微發顫的身子,緩緩道:“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隨時可能沒命的感覺不好受吧?被捆成這樣押過來,一路上目睹之人應當不少,也算顏麵掃地了。你這輩子應該從沒受過這種苦,也沒被人這般羞辱過,現下心裏的滋味想必很是精彩。忍不住便老實交代,當日找曾縉想做什麽?”

  “曾都督看著臣長大,臣早晚提起總要喚上一聲曾叔,當年曾都督更肯為了家父率眾位大將在午門跪上三日夜求情,臣難得進京一次,想要當麵見見故人道個謝,也是人之常情。”

  “朕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如今還敢拿謊話誑朕。”皇帝嗤笑了聲,轉問道,“朕賜的婚,還滿意嗎?”

  “謝皇上體恤,很是滿意。”

  “隔幾日便又是大朝了,你再糊弄朕,你信不信朕下次便讓那位楚氏女到奉天殿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念這篇檄文!大義滅親,律法庇佑,天下人自然也會信服,但也會永世唾棄不齒這位棄夫之婦。”

  “這就是皇上當初賜這門婚的原因麽?但今時不同往日,楚閣老現下為定臣之死罪如此盡心盡力,想必便是為了保全其千金吧?楚閣老如今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便是為了全君臣之誼,皇上如今也不會如此行事。”

  皇帝沒忍住笑了聲:“算是個看得清形勢的,楚見濡如今為他這個女兒,聽話得愈發像條看門狗,可比當初賜婚時上道多了。若早如此,朕當初也不至於挑中他女兒。”

  “朕懶得同你廢話了,你故意把孫俞二人的事捅出來,讓朕召你入京是想做什麽?說吧,亮底牌。”

  孟璟剛要出聲,皇帝緩緩蹲下身來,將手中那支彤管重重戳在他心口位置:“若是你二叔的奏本比薛敬儀的跑得快,朕自個兒都說不清,是會召你入京,還是會直接派陳景元辦事。說起來,如果是直接派陳景元過去……這會子整個鎮國公府都已經被夷為平地了吧。”

  孟璟微微覷了他一眼,若非他自個兒願意進這一趟京,陳景元敢去他的地盤上撒野,定然有去無回。

  但等皇帝起身,他得了開口的契機後,卻隻是不疾不徐地道:“皇上無非是懷疑五軍都督府裏尤其是後軍都督府不幹淨,但偏偏這麽多年無一人再有叛國通敵之跡象,抓不住這個不一定存在的內鬼。可皇上還是不放心,想將邊將都換成自己人,畢竟後軍都督府握著京師的命門,皇上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皇上要動後軍都督府,必然早晚都要孟家。”孟璟沒顧君臣禮數,抬頭直視皇帝,緩緩道,“臣沒什麽可以與皇上抗衡的本事,隻一句,臣阻韃靼,皇上勿動我孟家一人而已。”

  “你口氣倒是大。”皇帝沒忍住笑出聲,“就你如今這身子,連個陳景元都未必抵得過,能阻韃靼?”

  他很平靜地應了一個字:“能。”

  皇帝笑了好一陣子,又歎了口氣:“朕總算知道以前皇兄在時怎會那般看重你了,連自個兒遠支叔父被你一刀斬了也沒發落,反倒派人賜刀嘉獎,這可真是頭一遭。皇兄那性子,就喜歡這種少年豪氣啊……或者說,狂妄自大。”

  孟璟沒出聲,膝上滲出的血已將金磚染紅了一塊。

  皇帝就這麽看著,冷冷道:“朕都懷疑就是單單讓你在這兒跪上一晚,你都會殞命在此。”

  “那倒不至於。”孟璟甚至還淡淡笑了聲。

  皇帝被噎住,好一陣沒說話。

  孟璟自行接道:“已經入冬,韃靼無牧可放,騷亂大戰最多的時節就要來了。這五年裏,宣府戰亂多達二十三場,雖無一場突破清遠門,然萬全都司損失慘重,而今剩餘軍戶不足一半,常駐軍隊稍微好些,但也已經折了十之三四。若還是這個打法,明年冬,皇上就該調戍各地駐兵北上了,如此,沿海一帶則倭寇之亂自然再起。縱是如此,皇上還調不出多少人,如此,再兩三年,皇上便該自個兒披甲上陣至清遠門了,畢竟天子守國門的祖訓皇上也不敢違,不是麽?”

  一聽到清遠門,皇帝氣焰滅了一半。

  “這幾日後軍都督府呈上的諸多錄冊皇上想必已經看過不止一次了,都是臣一筆一筆親自算過的,整個後軍都督府如今剩餘士兵不足二十五萬人,萬全都司不到十萬人。照這樣下去,日後宣府便隻能有五萬兵力不到,拿什麽和韃靼萬裏挑一的騎兵打?就算派曾縉都督親自上陣,甚至哪怕把征遠將軍戚勉調戍至宣府,可戚將軍擅長海上作戰,和韃靼騎兵對上,皇上覺得勝算能有多大?這五年裏,軍心不振,後軍都督府可壓根兒就沒打過幾場完完全全的勝仗。”

  “皇上雖不肯信孟家忠烈,但宣府國門確是孟家的根,孟門三代先烈的頭顱拋在此地,”孟璟抬頭,沉聲道,“臣雖無德,卻也不敢拋家棄祖,望皇上三思。”

  皇帝默默坐回禦座上,就這麽冷冷看著階下這個跪得端端正正的人。說起來,他曾經在封地靖遠,還見過一次沒出事時的孟璟,武藝高超,雖沒有今日這般沉穩,但少年俠氣很是讓人歆羨。

  他就這麽看了小半個時辰,孟璟倒也能扛,都這般了,連半點痛哼聲都沒發出。

  良久,他問:“你還有個庶弟?”

  孟璟愣了下,老實答道:“舍弟還小,皇上何意?”

  “把令尊令堂還有你庶弟一並送回京師,敗一仗,朕殺一人。”皇帝冷笑了聲,“朕本想請武安伯夫人進京頤養天年的,既然還有個庶弟,便免老夫人路途奔波之苦了,畢竟武安伯是戰死在沙場之上的。”

  孟璟沒應聲。

  “三次機會,若用完了,朕屠宣府昭德街,”皇帝一字一頓地接道,“男女老少一個不會放過。”

  孟璟幾乎要將下唇咬破,好半晌,終於出聲:“皇上都已經思慮好幾年了,卻也一直沒對孟家下殺手,心內想必很是矛盾。但用人不疑,皇上三思。”

  “你若是朕,你疑不疑?”皇帝嘲諷地笑笑,“你自個兒考慮吧,要不就答應,要不……你也沒有備選,你既然進了京,便知生死皆在朕一念之間,半點由不得你做主。朕肯和你談條件已是朕發善心了,要不便把命擱在這兒,朕發布告,將西平侯削爵下獄,以通敵罪屠孟氏滿門。”

  孟璟嗤笑了聲:“那臣還有得選嗎?”

  “自然沒有。朕把萬全都司和鎮朔將軍印一並交給你,允都司衙門統領布政司和按察司,宣府軍政民政一並交給你。”

  “但與此同時,朕也隻給你一個萬全都司,不得借調其他三大都司糧草兵馬。和後軍都督府隻許有公函必要往來,不得私下會見任何大將,尤其是曾縉。老侯爺進京之後,朕會派太醫會診,隨即將其傷勢的消息告知朝臣,自然也包括後軍都督府。”

  “至於其他的……能不能勝,看你自己的本事。若勝,該嘉獎嘉獎,老侯爺的傷朕也會盡心。若敗,敗一役朕殺一人,梟首掛城門示眾。至於先殺誰,倒可以由你親自來選。”

  “再給你一炷香,朕便要回寢宮了。”

  孟璟垂首,默默看著身下這塊紅色金磚,緩緩問道:“若當年之事,家父當真無過,皇上肯複其聲譽麽?”

  皇帝保持著嘴角那抹玩味的笑,許久,終是頷首:“其實你沒資格和朕再談什麽條件,畢竟你這條命都捏在朕手上,朕今日不點頭,你連雲台都走不出去。但朕喜能臣,否則不會用楚見濡,今日更是就算把你扔進詔獄的酷刑堆裏,也必得讓陳景元拷問出你當日為何要冒險見曾縉、為何要殺孫俞二人以及為何要私下清算後軍都督府爛賬。這每一樁每一件,單拎出來,定你個死罪都不為過吧?”

  “不為過。”

  “朕雖崇文,但和皇兄在喜能臣之事上並無區別。朕少時便見過西平侯,確是勇將,若果真如此,但凡你拿得出真憑實據,朕自然抹掉朝中質疑之聲。”

  “若你當真能說到做到,有朝一日興許還能將韃靼重新趕回嶸陽以北去,為北地博一個平安。若你今日騙朕,實則起了反心,萬全都司如今所剩兵馬也就十萬左右,你也沒本事打到紫荊關。況朕手裏還有令尊令堂三人,這場局,朕穩贏,你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皇帝低低笑出聲:“這樣看來,朕這次沒直接派陳景元去料理你,還算正確。考慮好了嗎?”

  孟璟微微抬頭覷了他一眼,沉聲道:“臣領命。”

  “給萬全都司都指揮使鬆綁。”

  孟璟緩緩鬆動了下早已麻木的雙臂,叩首謝恩。

  皇帝接道:“朕即刻派陳景元去鎮國公府接人。記好了,敗一仗,殺一人,三次開外,屠昭德街。去年冬,宣府可就不隻敗了三仗。”

  “戴罪之身,好好立功去吧。”

  第66章 別後歡

  孟璟從雲台上下來, 正遇皇帝召陳景元上去吩咐事情, 陳景元先衝他一笑:“孟世子果然福大命大。”

  “托陳僉事的福。”

  孟璟懶散地答完這一聲, 便繼續向前走了, 半點不肯和他再寒暄, 但走出去兩步, 又突然回頭喚住他,略微放低了姿態地道:“家父年事已高, 勞陳僉事一路多多照顧。”

  陳景元笑得意味莫名:“下官隻聽皇上一人之令。”

  他重音落在“下官”二字上, 嘲諷之意不言而喻。

  孟璟輕嗤了聲, 不再說什麽, 徑直往外走。

  皇帝賜轎,出宮這段路總算走得不算艱難,路過奉天殿外,他看了一眼西側的五軍都督府值房, 忽覺白雲蒼狗,恍如隔世。

  出得午門, 他緩慢地下轎, 東流急忙過來迎他,一眼看見他外袍上染的血跡, 頓時慌張起來:“主子, 這是……萬歲爺對您用刑了?主子還能走麽?傷要緊嗎?我去把馬車引過來, 主子原地等會兒。”

  他說完就溜,孟璟被周家那混蛋小子將他那點本就所剩無幾的耐心狠狠按在地上磋磨了十來日,現下一見原本身邊的這話嘮, 一時之間竟覺十個東流加上也頂不過一個那位,竟然難得地不怎麽生氣。

  夜裏雨才方停,他聞著空氣中那股濃厚到令人胸悶窒息的腥味兒,後又緩緩垂首望了一眼左腿,正準備提腳往前走,忽地瞥見一側一閃而過的人影,立即跟了過去。

  東流剛把馬車駕過來,便隻見著他一個比平素慢上許多的背影,趕緊出聲喝止:“誒,主子您幹嘛去?”

  孟璟卻壓根兒沒管他,徑直追了好一陣,直到進了一條暗巷,他才出聲:“別躲了,腿疼,再跟著你追一陣,我便沒命回去了。”

  那人聞言,總算是現了身。

  聞覃從角落裏緩緩走出,取下冪籬,隔著遠遠看他一眼,眼裏忽就閃了淚光:“聽說舅舅今日召見你了,陣勢還很大,我不大放心,就想過來遠遠看一眼,確認一下你沒事便好,沒別的意思,隻怪你太警惕。”

  孟璟覷了她頭上的冠帽一眼,低低歎了口氣:“何必呢?”

  聞覃不答。

  他問:“帶人了嗎?”

  聞覃愣了下,以為他剛出宮無人在側要借人一用,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