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070
  馬車拐過街口時,她忽地叫停, 爾後便在裏頭坐了兩個時辰,一點點地看著夜色越來越沉, 也一點點地看著雨勢越來越大, 空氣中的陰冷濕寒一步步增重。

  她終究無人可找,爹娘不會幫忙, 兄長官階太低辦不到, 後軍都督府大將如今身處刀尖, 偌大一個京師,獨留她一人孤零零飄忽在夜雨中,無人可依靠。

  馬車在入夜時分駛入了翠微觀, 本已閉觀,道長卻親自來迎她入觀,語氣疏離地寒暄:“善士從前每月都會過來,如今卻許久不見了。”

  “嫁人了,不在京師了。”她輕輕歎了口氣,爾後又淡淡笑開。

  道長見她發髻,倒也不奇怪,隻是沒頭沒腦地回了句:“也是。”

  他又問:“善士今日進香麽?”

  她搖頭,道:“想聽道長念段《淮南子》。”

  道長難得笑了笑,淨手焚香,於雨夜悠悠裏,輕聲頌念起來。

  伴著夜雨淅瀝,經文聲響起,她的心慢慢也沉靜了下來。

  她低頭,緩緩撫過手上的籽玉鐲,這還是臨行前趙氏特地交代的,說是既是要補回門禮,自然該有新婦樣,況西平侯府已經整整五年不曾見過它的女主人了,女主人當有女主人的樣,她今日這才第一次戴上。

  她長久地發怔,久到經文聲停下,道長看了她好一會兒,這才回過神來。道長目光落在她腕上的鐲子上,忽然開了口:“夫人嫁去的是鎮國公府?”

  她愣了下,道長為世外人,從前知她的身份無非是因為她娘親每月都來,自然清楚,而今她已經久不來了,娘親念經祈福都不出聲,道長這種人應該很難得知此事,她問:“道長如何得知?”

  “這鐲子貧道見過。”道長笑笑,“五年前,西平侯夫人急急搬回宣府,自此再未回過京師,卻沒忘記貧道這個老熟人,遣人送了串念珠和一隻鐲子過來開光,說是為子祈福,也為未來兒媳備著。貧道開過光的東西,留有印記。”

  楚懷嬋愕然,當日趙氏贈鐲子時欲言又止,隻說日後便知道了,原和孟璟那手串還有這般淵源。

  她沒出聲,道長又接道:“說起來,翠微觀與善士還算有緣,令堂五年前始信道,此後每月都來,至於再之前麽,便是西平侯夫人來得最勤,您的夫婿貧道也還認得,雖不耐煩,但隻要在京師,也肯經常陪自己母親過來的。”

  楚懷嬋倏然笑了笑,原是這般,榮祿堂裏的溫天君想是趙氏供奉的,難怪孟璟一次沒去過,用來打發時間磨練性子的也是禪宗的《宗鏡錄》。但畢竟是趙氏的心意,他便也沒拒絕那串手串。

  至於她和孟璟第一次碰麵,大抵也是在此處吧。

  她這笑內斂,但道長卻看了好一會子,爾後問:“夫人這般晚來,是有心事?”

  楚懷嬋搖頭:“是有所求。十方觀為皇家道觀,我進不去,想問問……道長有沒有辦法?聽聞二位道長出世之前曾有舊交。”

  道長沒出聲,她艱難接道:“我想見見持盈居士。”

  這次回京,京師裏頭街頭巷尾都在流傳一個消息,說是當初孟璟的指婚詔書一下,聞覃一心求死絕不妥協,總算逼得長公主讓步,將她送到十方觀做女冠去了。

  道長目光鎖在她眉目間,許久,點了點頭。

  她在十方觀外候了快一天一夜,第二日入夜,總算有人來引她進去。山路泥濘,她的繡鞋早辨不出輪廓,又被飛濺進簷下的雨水衝刷了一整日,早已濕透,連走路似乎都透著咯吱咯吱的響聲。

  女冠徑自引她往後院去,她方穿過月洞門,見聞覃立在一株焦萼白寶珠下,靜靜看著雨幕失了神。

  聞覃見她來也不意外,隻是淡淡道:“你來了。”

  倒像是一早便料定她會來似的。

  見她疑惑,聞覃接道:“既是楚閣老牽頭,想必娘家無人會助你。他的外家麽,和你關係又太遠了,況且他舅舅掌著都察院,合該避嫌。至於後軍都督府麽,你更不敢用,生怕弄巧成拙壞他的事。”

  “你隻能來找我。”她笑起來,比一旁的白寶珠還要燦爛上幾分,“從這點上看,我總算勝過你幾分。”

  “聞小姐自是牡丹真國色……”

  她話沒說完便被打斷,聞覃淡淡道:“我號持盈。”

  楚懷嬋便沒再說恭維話,聞覃自行接道:“當日舅舅賜婚聖旨一下,我先是大鬧了一場,爾後便覺也沒什麽關係嘛,他那臭脾氣,想必不會給舅舅塞給他的人好臉色。不過麽,這臭脾氣也是聽人說的,沒出事之前……他性格很好的。但今日你肯來,想必他待你還是不錯的吧。”

  “不錯的。”

  聞覃輕輕笑起來,問:“所以都是假的咯?”

  “半真半假吧,說壞也不見得,好起來的時候是真好,不過壞起來的時候麽,也是動不動就要賞人板子的臭脾氣。”

  “也是,那日在謹身殿和雲台,他還凶我來著,從前是從來沒有過的。”她探手取下一枝白寶珠,看著上邊的雨水,眼神飄忽,“那日你也在的吧,若早知那日會有這麽一紙詔書,我便如何也不肯向母親妥協先走的。”

  楚懷嬋沒應聲。

  她看向她已經濕透的風衣,拖著調子緩緩道:“不過你放心,他既然已娶了你為妻,我便不會再讓他為難,自然也不會讓你為難。這幾日雨大,我就是想看看,萬一你連一場雨都不願為他等呢?”

  “你肯為他來,便還是不錯的。”她說完這話,又道,“不過我信他,他不會有什麽事的。你來不來,其實都一樣。”

  楚懷嬋頷首:“我也信的,但我還是想去看看他。”

  聞覃沒接話,轉身吩咐一旁的女冠帶人出去,說自有人安排,便不肯再看她一眼了。

  她道過謝,跟著女冠走遠,到月洞門下,又轉回頭,很平靜地道:“他不是厭你,隻是有時候……形勢所迫,兼陰差陽錯罷了。浮塵俗世,很多東西,咱們都說不清楚的。”

  聞覃衝她笑了笑,揚手將手裏的白寶珠往庭院裏一扔,大雨滂沱,方才還兀自盛放的花朵頃刻間便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芬芳不再。

  她被帶進刑部大牢時已到申時,孟璟正躺在床上給自個兒念催眠咒,妄圖將旁邊一直嗡嗡嗡的噪音隔絕開去,偏那個沒眼色的刑科給事中沒完沒了,羅裏吧嗦個不停:“我說孟璟你小子,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小時候打架打不贏你天天被你揍個鼻青臉腫沒地兒哭便算了,後來你個混蛋跟著你老爹去逞威風,我爹便天天念叨我說什麽你看看人家孟家那小子多成器哪像你一事無成。再後來,老子這輩子頭一次去青樓啊,我爹叫你來把我揪回去,你個混蛋還真提著大刀上青樓,嚇得老子差點連褲子都提不起來,這輩子差點就這麽完了……”

  “你個殺千刀的,總算遭報應了吧,活該廢了一雙腿,老子最怕不得善終的人的屍體了,還得勞老子去死人堆裏把你翻出來扛回你家。這好不容易你都夾著尾巴滾回宣府去了,我以為我的厄運總算到頭了,這輩子就該隻剩陽光燦爛了,你說你個混蛋怎麽又回來了,我前日輸的錢還等著我去贏回來呢,我從昨兒早上入宮開始便在掰著指頭等大朝畢,結果你個王八羔子又犯事,犯事便犯事吧,我怎麽就想不明白右侍郎大人怎麽明明知道你差點讓老子斷子絕孫我倆有滔天大恨不共戴天之仇還偏偏要我來守著你呢,寸步不離守著一號階下囚,天王老子也沒你小子這個待遇啊,我真是對你刮目相看啊。我說,你這混球到底怎麽把自己一介侯府世子搞進刑部大牢來的,啊?!”

  孟璟仍舊閉著眼,半點不肯搭理他,年輕氣盛的給事中氣不過,撚過碟子裏的一粒花生米朝他扔過來,孟璟雙指一夾,立時給他這輩子遇到的數不清第幾個話嘮還了回去,給事中猛地跳了起來就要還手,忽地聽到門外有響動聲,生生忘了動作。

  孟璟便這麽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甘鬆味。

  他睜眼看向來人,果然是楚懷嬋。

  給事中也愣住了,看向引路獄卒:“怎麽回事啊?別給我找麻煩啊,趕緊帶出去帶出去!”

  獄卒還沒答話,孟璟淡淡出聲:“人都來了,你管別人怎麽進來的,放行不就行了?”

  “嘿,我說你小子,我剛口水都說幹了你都不搭理我,這會兒來個女人你便主動開口了,你這人怎麽這麽見色忘義呢?”

  孟璟盯他一眼,冷冷道:“再廢話我削你舌頭。”

  給事中瞬間變慫,邊側身讓獄卒先過,邊絮叨道:“我說這哪位啊,這人都要上刑場了還來送呢?”

  楚懷嬋腳步頓了下,孟璟知她信以為真,趕緊白了那小子一眼:“再誑你嫂夫人,我把你從氣窗扔出去。”

  給事中看了一眼那扇七八尺高的氣窗,忙拱了拱手,背過身去不敢再多嘴了。

  楚懷嬋這才接過獄卒手裏的大包袱進了門,孟璟疑惑地看了眼,她一樣一樣地翻揀出來,挨個交代一遍:“棉被和羊絨毯,天寒,別凍著膝蓋了;艾草和香爐,這裏不知有沒有蚊蟲,備上好;唔,你這人挑剔,我給帶了幾件衣服,不知給不給換,先留著吧;還帶了圍棋和象棋,打發時間;還給你帶了些糕點點心……”

  孟璟看著她不停地東翻西揀,實在是沒忍住笑出了聲:“誒,呆子,我說你這是探監呢還是搬家呢?”

  楚懷嬋瞪了他一眼,繼續往外拿東西:“方才獄卒驗看過了都沒說不行,你這人怎麽這麽多嘴呢?”

  給事中背對著他倆,仍然接話道:“就是。”

  孟璟盯他一眼,楚懷嬋也跟著看過去,隨即笑著說:“喏,《宗鏡錄》,打發打發時間,要是實在被這位大人念叨煩了,可以翻翻磨磨性子,或者撕著玩也可以,再不濟捏個紙疙瘩打他也行……”

  孟璟朗聲笑起來。

  給事中實在是沒忍住回頭:“誒誒誒,嫂夫人,我說不帶這樣的啊,您這探監還附帶損人的呢?你信不信我馬上趕你出去啊?”

  “滾邊兒去。”孟璟果真撕了一頁砸在他背脊骨上。

  他這一下灌了幾分力道,給事中受疼,又打不過這小子,邊跳腳邊道:“我說你個混球,我一會兒就去給你請副重枷,叫你沒我連吃飯都不成,真是沒天理了你。”

  “滾!”

  給事中瞬間蔫了。

  楚懷嬋把東西都歸置好了,這才問:“怎麽樣?”

  “磨我性子呢,不關個十天半月不會召見我的,等著就是了。”

  “不會有事?”

  “我不讓扶舟告訴你讓你安心了麽?”他想了想,問,“不信我?”

  “不是。”楚懷嬋搖頭,“就是……你不在,不習慣。”

  孟璟笑起來,接過她方才帶進來的點心,撚起一塊芙蓉糕送進她嘴裏,見她乖乖小口小口咬了,這才問:“沒休息過?求的誰?”

  楚懷嬋靜默了一會子,他便也就這麽直直看著她左頰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浮腫,下還隱隱可辨不大清晰的指印,見她抬頭,他才收回目光,又挑了一塊茯苓糕喂給她。

  她慢慢咽著,好一陣子,才道:“聞小姐。”

  孟璟怔了下,想說句什麽,她卻已經先開了口:“抱歉,我爹他……”

  他將食指貼在她唇上,搖了搖頭,借著燈光細細看她的長睫,輕聲道:“別說這個。真要說,等我回來我們再慢慢算你那個老迂腐爹的賬。”

  楚懷嬋被他氣著,又氣又笑地說:“這種時候了還開玩笑。”

  孟璟仰躺下去,冷冷道:“沒開玩笑,我真要和他算賬。”

  敢打我女人。

  “算了,不和你說這個了,我乖乖等你回來就是了。”楚懷嬋想了想,又問,“這兒的日子能過麽?傷疼得厲害麽?”

  “沒事兒,長城塞條件比這兒差多了,有時候戰事吃緊,不也一待好幾個月上半年,這地兒好歹不漏風。”

  他話音剛落,氣窗裏刮進來一陣大風,過道裏的燈頓時滅了。

  楚懷嬋:“……”

  孟璟沒料到老天爺這麽不給他麵子,也樂起來,看了眼起身添燈的給事中,緩緩道:“放心,這又不是在陳景元那地兒,沒人敢隨意動刑。除了這人實在太羅裏吧嗦讓我每天都有十二個時辰想弄死他外,其他都挺好的。”

  “你這脾氣怎麽還這麽臭呢?”

  “臭嗎?這小子脾氣才叫臭,不信你看。”

  他隨手撕了頁《宗鏡錄》捏成疙瘩,隔空遠遠拋過去,便聽到了一聲驚呼:“孟璟你個王八羔子!”

  他轉身就要找這混球算賬,結果發現沒燈他看不清,隻得先回去添燈,等他掌好燈轉過身來,便看見——孟璟這混球正仰躺在床上,將楚懷嬋摟在懷裏,兩人吻在了一起。

  這在刑部大牢啊!

  這麽羞恥的姿勢,這還有外人在啊!!

  他頓時暴跳如雷:“孟璟你真是個王八羔子!!!”

  孟璟親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鬆開懷中佳人,摸了摸她腦袋,笑著說:“你看是不是他脾氣更臭。”

  第65章 雲台夜召

  皇帝召見果然已在十日後, 陳景元親來刑部提的人, 彼時孟璟正和話嘮給事中下棋打發時間, 見陳景元進來也不奇怪, 反倒是給事中頭都大了, 忙出聲盤問:“錦衣衛跑刑部來提人, 欽提函呢?”

  陳景元揚手扔給他,他沒能接住, 那張紙飄飄蕩蕩落在孟璟腳下, 他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蹲下身去撿, 邊撿邊教育這幫大老粗:“我說, 你們錦衣衛的這些大老爺們,我們小小一個刑部大牢招待不起你們,但你們客氣點會死啊。”

  陳景元沒動手,他身後跟著的人揚手便是一耳光, 這一下力道極重,立刻見了血, 可憐孩子捂著鼻子跳起來想要發作, 陳景元一記眼刀掃過去,他登時蔫了, 默默縮回角落, 將戲台留給這幫大爺。

  孟璟看了一眼這可憐見的娃, 見他臉上立刻紅腫了一片,淡淡出聲:“過了吧,陳僉事, 這是周遠之大人的公子。”

  “不算,還有更過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