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326
  她再次怔住,好半天才問:“二哥還有話麽?”

  “隻說,日後不得再靠近二少夫人。”

  他答完話先一步離去,孟璿好一陣子沒動靜,獄卒催了好幾道,她才失魂落魄地起了身回府。她在西角門下馬車,孟淳派人過來叫她過去。她到時,孟淳正端了杯茶要喝,見她進來猛地將茶杯一摔,茶杯寸寸碎裂,地上鋪滿一層碎瓷,他隻罵了句“混賬東西”,又指了指那堆碎瓷,冷冷道:“跪下。”

  她這次沒像往常一樣和她這個賭棍父親鬥嘴,而是安安分分地斂衽跪了下去,正正跪在那堆碎瓷上,膝上頓時有血滲出。

  孟淳看了眼,搖了搖頭,出了門。

  他到閱微堂時,孟璟正立在中庭裏看月亮,見他進來,隻淡淡喚了聲:“二叔。”

  他遲疑了下,道:“二丫頭不懂事,我代她給你賠個罪。”

  “別。”孟璟阻了他,“二叔若要賠罪,怎早不來,偏等她沒事了才來?”

  孟淳愣住,緩緩道:“這幾日被那混賬丫頭氣著了。”

  見孟璟不接話,他又道:“同在一片屋簷下,我們叔侄也有快四年沒見過麵了。從璟,我有話同你說。”

  “有事說事吧,我暫時還不想進去。”孟璟召人擺了桌椅上茶,又望了好一會兒月,才緩緩坐下來,“二叔賜教,洗耳恭聽。”

  孟淳自嘲地笑了笑,爾後又歎了口氣:“你也不必拿話激我,二丫頭這事一出,我算是明白了……我這幾日已在著人擇宅子,看好了便帶那倆混賬東西搬出去,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勞二叔親自去同母親講一聲。”他並未阻止。

  孟淳也不意外他這反應,應道:“一會兒便去。”

  他歎了口氣,道:“從璟,我還記得你加冠那日,大哥沒能醒來,我作為你唯一的叔父,本該給你賜表字,但你說不必了,‘璟’字是大哥替你定下的,不想動,隨意撚了個字湊在一塊便當作表字了。定字如此重要的事,你卻如此敷衍,是因為我吧……你從前還肯喚我一聲叔父呢,如今卻這般生分了。”

  霜寒露重,他腿自上次撈完月後,新傷舊傷一並發作,這幾日疼得愈發厲害,扶舟忙給他蓋了羊絨毯子。他低頭,撫過毯子上繡著的駿馬,淡淡出聲:“二叔還記得我什麽時候改口的嗎?”

  孟淳仔細思考了會兒:“五年前,你從京師回來便改口了。”

  “不對。”他搖頭,撫過馬背上那隻銅鎏金猴子,緩緩道,“是母親接父親回來的那一日。”

  他仰頭看著這輪下弦月,輕聲憶起往事:“那時先帝靈樞被急急迎回京師後,中軍都督府援軍死守清遠門誓不開門,父親重傷,隔著一條十裏寬的韃靼駐兵天塹送不回來,軍醫並不頂用,母親匆匆從京師帶我和四弟回來,怕我出事,叫扶舟將我迷暈,爾後一人帶著父親的五十死士從大新門出城門,接父親回城。”

  “我醒的那一日,逼著扶舟帶我追過去,到大新門下,二叔猜我看見了什麽?”

  孟淳苦笑了下,搖頭不言。

  “城門翕開一條縫,母親一人拉著一匹廢馬進城,將父親接回。城門一關,她頓時體力不支,跪倒在三寸厚的雪地裏,手和膝上的血染出了好大一片紅雪。”他淡淡接道,“扶舟匆忙過去接她,看見她隨身帶著一個包袱,這樣艱難也不舍得扔,以為是充饑禦寒之物,結果……你猜是什麽?二叔。”

  孟淳還是搖頭。

  他笑笑:“是斬衰。母親是帶著孝服去的,去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接回來的會是活人還是死人,也不知就算是活人,最終帶回來的是死人還是活人。帶去的五十死士,也無一人生還。母親回來時,手上無一寸好肉,她這一生,先為宗室女,後作侯門婦,十指不曾沾過陽春水,卻在那一年……”

  “從京師到宣府,一路都是因為戰敗而潰逃南下的難民,平素快馬加鞭也要兩日的路程,逆流而回,母親生生逼出了一日半的腳程。”

  他正視了一眼他這位久未碰麵的二叔,淡淡道:“這一日半裏,聞援軍北上,暫時突破不了清遠門的韃靼大曾北撤過一日。城外局勢混亂,城門不敢對外開,將幸存的萬全都司將士生生推進地獄。饒是這樣,他們還是冒死將父親送到了大新門下,大雪覆日,苦等一日夜,偌大一個國公府,無一人去開城門接父親回家。”

  “韃靼卷土從來,將士們沒辦法,帶上父親往北和其他都司會合,之後,父親便隻隔著十裏路,卻再難回家了。”他輕輕笑了下,“二叔,那日韃靼都已退走了,你去過大新門下嗎?”

  孟淳看向他,恍然發覺這大概是當年之事後,他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他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孟璟頷首:“果然。旁人開不了城門,鎮國公府要迎鎮朔將軍回城,哪能開不了呢?二叔……父親待你如何,你清楚的吧?懼怕韃靼殺回來無可厚非,二叔都到大新門下了也不肯叫人開門,也算是人之常情,但二叔怎麽騙祖母呢,如果祖母知道,她當日都必定會拖著年邁的身子去接父親回家,二叔信麽?”

  孟淳緘默了好一陣子,終是點頭:“信。但是,從璟,你也好,大哥也好,如果五年前都沒能回來……滿門英烈,這才是最好的結局啊。”

  孟璟輕輕嗤笑了聲,輕輕歎了聲:“是啊。”

  他接道:“從璟,其實你難成大事的,成大事者,必然不能如此軟心腸。如果我是你,當年必然將那個背信棄義不肯迎親哥回家反累嫂子出城送死的混賬斬殺刀下,然後將他一大家子趕出國公府,甚至趕出宣府,而不是因為顧忌著他大哥念舊情就隨他們囂張了,想來,這事你都沒告訴過大嫂吧,不然依大嫂的性子,都不會容我們至今。再說孟琸孟璿這倆混賬東西,我若是你,就算罪不至死,也必要他們不得好過。”

  “從璟,你和大哥都一樣,不是不聰明,明明都智勇雙全,偏偏太過重情重義。這樣的人,是個好人,但注定難成大器。”

  孟璟沒接話,靜靜聽著夜風卷走樹葉的聲響。

  孟淳接道:“其實這麽多年以來,大哥根本一次都沒醒過吧。對外宣稱大哥時醒時睡,是為了掣肘大哥那些同樣重情義的舊部,還是要通過控製這些舊部讓皇帝不敢對你下手?”

  孟璟抬眼看向他,他淡淡接道:“想問我怎麽知道的麽?”

  “家賊難防,我都這麽多年不出現在你麵前了,你早都忘了府裏還有我這麽一號人了吧。”

  “二丫頭被你送進去的那一日,我便已上疏皇帝了,說是西平侯長睡不醒。這已三日了,皇帝應該早知道了。”

  那一日,孟璟想了下,他在東池上撈月亮呢。

  他沒忍住笑了聲,爾後不甚在意地道:“我可沒忘記二叔這號人,俞信衡那枚玉佩本就是給二叔備的,我其實不意外,隻是沒料到孟璿先來犯蠢罷了。不過,聽說二叔幼時貪玩,偷溜出城遇上韃靼,是父親冒死把二叔救回來的。二叔今年多少歲了?短短幾十年,便忘得這般幹淨麽?”

  孟淳搖頭:“沒忘,大哥深恩難報,但我要活命,我一大家子也要活命。不止我一個人盯著你,你又不是不知,不是我也會是別人。”

  “召你入京的詔書想必馬上就要到了。”

  “從璟,你說皇帝知道大哥不再是後顧之憂後,是想用你,還是想除你?”

  孟璟淡淡笑了聲:“隨他。”

  孟淳啞然,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眼,最後歎了口氣:“我這一輩子都是混賬,從前生生把元配夫人氣死,這一輩子就得了你大哥這麽一個成器的兒子,卻因這事,再也不肯叫我一聲爹,再也不肯回來一趟。”

  他往外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孟璟,最後歎了聲:“若他還在跟前,想必不會比你差。”

  孟璟笑笑,沒說話。

  孟淳剛出外院門,忽地“哢擦”一聲,一旁的竹子齊根折斷一枝,轟然砸下,不偏不倚地躺在他跟前一寸處,若他再邁半步,毫無疑問,這力道會瞬間讓人腦袋開花。

  他轉頭看向院中那人,孟璟正看著毯子上的那匹駿馬,其上的猴子被他當暗器使了,“馬上封侯”便不再完整了,他輕輕笑了聲,爾後抬頭看向門外的人,道:“兩條,一,滾出昭德街。二叔既知自己混賬,便知自個兒沒資格做孟氏子孫。”

  “二,二叔想錯了,我這輩子沒想成什麽大事。所以,如果這不是二叔做的最後一件虧心事,我便隻好代父清理家門了。”

  孟淳深深看他一眼,最後點了點頭:“自然。此後我與鎮國公府,再無瓜葛。”

  他說完便走,再沒回頭看一眼他這個侄兒。他雖混賬,但因著大哥的關係,從前對這個侄兒也算是上心,每次孟璟回來,都是他在忙上忙下,至於到底為什麽變成了如今這樣,他仔細回想了下,大抵是從五年前開始,他希望他們父子二人都能死在那場戰亂裏開始的罷。

  孟璟靜靜看著這個背影,低低笑了聲。

  若非為了楚懷嬋,他打算和皇帝正麵迎上,方才院門口便又要多一具無頭屍了。

  孟淳到槐榮堂時,趙氏仍在廊下看著丫鬟替西平侯煎藥,瞧見他進來,沒出聲。

  他也隻是笑笑:“大嫂忙著呢,我來見見大哥。”

  趙氏立刻緊張起來,他卻並不進門,隻是立在暖閣窗下,望了一眼那扇過分寬大的地屏,爾後緩緩掀袍跪了下去,認真磕了個頭:“我這一生混賬,愧對大哥,大哥深恩,無以為報。”

  趙氏在旁靜靜看了好一會子,沒出聲。

  他磕完頭,起身衝她見禮,這才說:“大嫂,這幾日我便搬出去了,這些年給大嫂添麻煩了。”

  趙氏就這麽看著他走遠,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隻是等他走遠,這才走進暖閣,輕輕握住榻上之人的手,貼在頰邊,欲語淚先流。

  第62章 父女別

  月底, 奉天殿大朝。

  大朝為禮儀性朝賀, 大小官員一並參與, 殿內乃至殿外烏泱泱站滿了大大小小的官員。孟璟應詔入京, 百無聊賴地在殿中聽了小半個時辰的恭維話, 悶悶地想, 皇帝也夠坐得住的,每月聽這麽多人三次不帶重樣的馬屁話, 倒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朝典畢, 他餘光瞥到都察院僉都禦史動了動, 知正戲總算開始, 正準備聽一出關於自個兒的好戲,哪知下一刻,楚見濡先一步站了出來,聲如洪鍾:“臣有本奏。”

  孟璟愣了下, 手緩緩握成拳。

  他居然從沒想過站出來的不是都察院的人,而是楚懷嬋這個老迂腐的爹。

  但其實, 如果是楚見濡,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得皇帝允準,楚見濡接道:“昨日裏, 僉都禦史收到宣府密報, 十月初九, 山西行都司僉事孫南義、僉書俞信衡由清遠門進宣府,同行者還有其餘八位官員,此後便杳無音訊, 後經查探,於鎮國公府外小巷發現俞信衡所佩玉佩,爾後便在城外亂葬崗發現二人屍體。”

  一聽“鎮國公府”四字,殿中眾人的眼光齊刷刷地往他這兒看來。

  楚見濡繼續道:“宣府無戰事,朝中無調令,萬全都司尚駐在城中,由何山西行都司大員會出現在宣府城內?更會有兩人殞命於宣府城內?”

  他提高了聲音:“敢問孟都事,孫俞二人乃你之直係舊部,二人入城之事,孟都事可知?”

  謔,好一出大義滅親。

  眾人的目光又齊刷刷地掃過來,這次還多了個來回閃的本事,在他和楚見濡這倆翁婿之間來來回回不知掃了多少遍。

  孟璟盯他一眼,淡淡出聲:“知。”

  楚見濡轉身看向他,問:“此行人是受孟都事號令擅離職守入城?”

  孟璟頷首。

  “孫俞二人乃為孟都事所除?”

  孟璟點頭:“是。”

  楚見濡轉回身去,提高了聲音道:“臣今日要參孟都事知法犯法,目無軍紀。明知此行人身為都司和行都司大員,令其擅離職守是其一;明知孫俞二人身居要職,事關行都司乃至國門安危,仍為一己之私鏟除異己,此其二。如此目無軍紀王法,草菅人命,霍亂邊防,該當重處,請皇上明鑒。”

  皇帝目光掃過來,孟璟緩緩掀袍跪下,倒也沒為自己辯解,隻是多看了楚見濡一眼。

  他既然不願拉楚懷嬋下深淵,此前種種謀劃便已白費,如今一切都是從零開始,隻能見招拆招,自然非得用這事將他一個閑人再度拉到朝中眾臣的視線中不可。

  但施招之人是楚見濡的話,他有些不敢想,那呆子夾在中間該怎麽辦。

  楚見濡門生甚眾,殿內一時嘰嘰喳喳聲四起,附和之人不少。

  孟璟冷眼瞧著,忽見右側曾縉站了出來,道:“臣乃武將,說話糙,還請皇上見諒。臣昔年乃西平侯之副將,孟都事乃臣親眼看著長大,自幼聰敏,未及加冠便已為國為軍立下赫赫戰功,一身赤膽忠心,況孟門五代皆為忠良,自然不會為如此不義之事,還請皇上明鑒。”

  曾縉如今為後軍都督府左都督,他這話一出,諸多昔年大將站出來附和,和楚派門生對上。一時殿內劍拔弩張,吵個不停,惹得孟璟腦仁兒都疼。他有些發悶地想,他不是都認下了麽,這有什麽好吵的,他爹當年帶過的這些武官到底是腦子不好還是耳朵不好。

  但似乎沒人管他,連皇帝也沒看他一眼,隻是仔細聽著殿內的唇槍舌劍,好半晌,孟璟耳朵都要起繭子的時候,皇帝終於出了聲:“孟都事,此事確係你所為?”

  “是。”

  殿中眾人:“……”

  沒見過這麽不怕死的。

  那下一步便該議如何定罪了,孟璟放空了腦袋,等著他們吵了好一陣差不多消停時,這才抬頭看了眼楚見濡。楚見濡見他這目光,剛想說什麽,忽聽殿外有聲道:“臣侍講楚去塵,有本奏。”

  咦,這又是個什麽情況?

  眾人的目光開始在剛進殿的楚去塵和這倆翁婿之間來回轉動。

  楚去塵進殿立定,回避了他父親的不滿目光,徑直向皇帝回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皇上飽讀千家詩文,當知赤膽忠心不易,如今韃靼風雨欲來,朝中正是用人之際,孟都事年少英傑,此等將才,皇上不應先讓三法司會審緣由,再談論處之事麽?如此草草定罪,豈非寒天下將士之心,也寒國法之心,還望皇上三思。”

  這話說完,楚派門生連自己人都打,兩邊唇槍舌戰個不停,畢竟是榜眼出身,楚去塵也不肯讓步,一時殿內堪比鬧市。

  好半晌,皇帝看了跪在階前的孟璟一眼,出聲打斷了這場爭論:“你可認罪?”

  孟璟緩緩取冠退綬:“臣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