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3983
  她怔了下,將筆遞給他,艱難地蹭起身坐下,理了理微微有些淩亂的風衣。

  他輕笑了下,提筆在她鎖骨添上一枝玉蘭,不同於她手帕上那朵的內斂,玉蘭盛放,蕊心金黃。

  他就這麽安安靜靜地落筆,她垂眸看著他,他神情專注,一點點地上色,等他停筆,她垂眸看下去。

  玉蘭望春,金枝玉葉。

  筆筆珍重。

  她忽然開口:“孟璟,我想喝酒。”

  孟璟蹙眉看向這半點不省心的呆子,問道:“之前的風寒好全了麽?今日又受傷。”

  “好全了。”她嘟著嘴點頭,見他不動,又伸手去拽了拽他袖角。

  孟璟無奈搖頭:“你能喝幾杯?當心一會子醉了發酒瘋,掉下去被魚吃了。”

  這恐嚇果然奏效,她臉色煞白了一瞬,又強行嘴硬:“沒事,醉了我便不知了,魚便魚罷。”

  孟璟剛要喚人拿酒,她又道:“明日便是下元節了,等子時過後,我想去放河燈,那時再喝吧。”

  下元日,道家水官解厄。

  而她應該是不信這些的,他愣了下,終是點了點頭。

  這呆子今日折騰了一遭,實在是有些累了,不一會兒便伏在他膝上睡著了,他拿了條毯子替她蓋上,又仰頭去看那輪瑤台月。

  他看了許久,直到瑤台西落,他才恍然發覺天都已經微蒙蒙亮了。

  他趕緊把人喚了起來。

  他左手接過丫鬟遞過來的幾壇酒,右手攬住這睡眼惺忪的呆子,從船頭躍下,穩穩落在早已備好的小舟之中。

  楚懷嬋約摸是還沒睡醒,明明酒量不行,卻不用酒盞,反而拿了兩隻酒碗替他斟酒,爾後笑意盈盈地同他碰杯:“這杯敬你,不是你的話,我還不知我現在是什麽樣呢。”

  興許是鎖在深宮之中,與大選新入宮的一批姑娘百無聊賴地消磨時日吧。

  孟璟笑笑,沒說什麽,將酒一飲而盡。

  她也學著他的樣,試圖豪飲完一整碗烈酒,但邊地的酒烈如塞外風沙。

  她喝了一半便嗆得快要掉眼淚,孟璟伸手去奪下她的碗,自個兒盡數飲了,這才淡淡道:“沒本事就別逞強。”

  她不服輸,又將碗奪回來再斟滿,道:“這杯敬愛我們的人吧,孟璟。”

  他執碗的手頓了下,她接道:“當年我哥沒有拋下我,外祖沒有放棄我,你也是啊,母親守著你,父親仍在看著你啊……”

  她聲音漸漸低下去,他愣了一瞬,不會這就醉了吧?

  但她仰頭喝完半碗,將剩下的遞到他跟前,眼睛笑成兩彎月牙,笑眯眯地道:“你的,我喝不完。”

  這笑如酒醉人。

  他看呆了,老老實實接過來喝了。

  她再斟了一杯,邊倒酒邊說“孟璟,我隻能喝三杯,一杯都不能多,你記得一會兒背我回去啊,我還沒睡夠呢”,他哽了下,還沒來得及攔她,她已經舉至嘴邊,道:“敬明日。”

  明日總會更好。

  她這次一口氣將整碗酒喝完了,他看得發笑,取過一旁的酒壇,仰頭對月一飲而盡。

  她這才探身去放河燈,未許願,也未祭奠。

  他不知這呆子為何要放這河燈,她也不解釋,隻是笑著,探身出去掬了一捧水,讓河燈飄遠了。

  她問:“孟璟,這水最後會到陽河的吧?”

  “嗯。”

  “那就好。”

  她大概是真有些醉了,臉蛋上已泛了些紅,又探出半個身子去掬水,他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忽然開口:“有魚。”

  “啊?”她瑟縮著收回手,這才敢去看,卻一無所獲,明白過來是這傻子在逗她。

  她氣急,抓過一盞河燈往他身上摔。

  他朗聲笑起來,將河燈撿起來往身後一扔,不肯再還她了。

  她氣急,嘟囔了句:“孟璟你也太幼稚了吧。”

  孟璟還是不肯還她。

  最後一盞河燈沒法放,她無事可做,便又去取酒碗。

  一碗清酒,明月映在其中。

  人間悲喜,盡在酒中。

  她仰頭將酒一飲而盡,有酒液順著脖頸滑下,孟璟就這麽看著,喉結莫名滾了一轉。

  他還在失神,這呆子已經再滿了一碗酒,探身出去將酒碗放進池裏,掬起一捧水送這碗東流。

  他看笑了,恍然發現這呆子已喝了不隻三碗了,大概是真醉了。

  他正想把人撈回來,忽聽她驚慌失措地道:“誒?孟璟你快過來看看,我的月亮怎麽沉了?”

  他還沒來得及出聲嘲諷這三杯倒的呆子,這呆子忽然已經整個人翻了出去,追她的水中月去了。

  孟璟懵了一瞬,爾後趕緊將手中酒壇一扔,跳下去把人撈了起來。

  這呆子大概嗆了水,他替她順了好一會兒氣她才嗆出一口水來,他板著臉正要訓斥她,忽然見她眼皮已經徹底闔上,沉沉睡了過去。

  ???

  渾身濕著還嗆了水都能睡著?

  膝上的傷口浸水,他疼得深深呼了口氣,忍著滿腔怒意帶她回了畫舫上,忍不住地將她扔在船頭上繼續曬魚幹。

  他吩咐完撐船回岸上,拖著因碰水而愈發沉重的步子進艙,去替她尋方才的毯子。

  他才剛拿了毯子走到船頭上,忽聽這呆子嘟囔了句“我的月亮”,心下頓覺不妙,果然,下一刻,這呆子翻了個身朝下追月亮去了。

  畫舫高,這呆子墜水驚起“撲通”一聲響,甚至真的飛起了一條祖母養的金色鯉魚。

  莫名遭災的魚落在船頭上,大概是摔蒙了,隨意撲騰了兩下也懶得再動了。

  遇水之後,膝上的傷疼得刺骨。

  他忿忿地將手中的毯子重重一摔!

  說好的怕魚呢!!!

  他真是信了她的邪,才會相信她要請他看月亮的鬼話!

  他這一晚上光顧著撈月亮了!!

  第61章 趙氏

  這晚之後, 孟璟被這動不動犯病的呆子氣得七竅生煙, 這次是真的吩咐人把她看得死死的, 將人鎖在棲月閣三日不準出門, 就怕她到時候出來犯渾又惹得犯風寒, 這豬腦子要再燒上一燒, 估摸著便徹底沒救了。

  他自個兒則也在書房鎖了三日,幾乎沒怎麽休息過, 把四大都司的爛賬一並查完了, 這幾年韃靼反撲得厲害, 邊地混亂, 豪強侵占土地之風日盛,許多軍戶的屯田被一並侵占,再加上楚見濡神神叨叨地力主在各省大力推廣棉花種植,要取代南方的蠶桑, 政令初行,賦稅減免, 時人競相改種棉花。

  一遇韃靼騷亂, 棉田被毀,軍戶們家中並無屯糧, 土地又大多被侵占, 連飽腹都做不到, 何談練兵更何談上陣保家衛國,再加上五年前那場大敗使得軍心不穩,諸多軍戶逃匿, 如今整個後軍都督府的兵力竟然不及盛時一半。

  他仔細算出這個結果時,罕見地握拳拍了一下他那張紫檀書案,書卷和墨汁共同飛起一丈高,爾後重重落下,留下一地狼藉。

  腦子裏隻剩下一個想法,姓楚的這一家人是不是腦子都有點病!

  貓爺從書架上探出腦袋來看了看這怒氣衝天的莽夫,覺出此人比往日更凶神惡煞,難得沒敢太歲頭上動土,悄悄把腦袋縮了回去,選了孟璟最常翻的那本《宗鏡錄》躺下,順帶爪子無意識地又將書脊抓壞了一段。

  孟璟狠狠地盯過來,貓爺無畏地舔了舔爪子,總之這是個隻能自個兒生悶氣的煞神,日常有火發不得的,它幹脆轉了個向,背著他繼續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孟璟被這小崽子兼真大爺氣笑,隻得出門去找扶舟撒氣。

  扶舟正蹲在院牆下看新種的安神草藥,他隨意挑中一顆石子,左腳一側,石子斜飛出去,扶舟頓時捂著屁股墩跳了起來:“東流你又找死是不是?”

  他怒氣衝衝地轉頭,就看見孟璟衝他微微笑了笑,整張臉頓時僵成一團,五官扭曲了好一陣子才撫平,換了張臉到孟璟跟前賠笑:“主子有什麽吩咐?”

  “薛敬儀那邊怎麽樣?”

  “照您的吩咐,下元那日便撤走了所有暗哨。”

  見孟璟頷首,他欲言又止了半天,還是大著膽子多嘴問道:“主子想好了麽?薛敬儀怕是必然會遞奏本。”

  “無妨。夜路走多了,也該看看大日頭了。”

  扶舟猶豫了下,問:“是為著少夫人麽?可貿然進京,誰也不知萬歲爺到底是個什麽態度。”

  畢竟,繼續走夜路,一朝事發必然連累楚懷嬋,可若走到明麵上來,生死皆在皇帝一念之間。

  “見招拆招即可,夜路有夜路的走法,大白日下,便不能走路了麽?”他倏然笑了笑,“去給棲月閣傳個話,讓收拾收拾,請少夫人回門。”

  扶舟低低歎了口氣,不大情願地應下。

  孟璟看了眼已經全黯的天色,淡淡道:“順帶去把那個蠢貨領回來。”

  扶舟思忖了好一會兒,這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孟璿,應下之後,先去傳完話,爾後便往臬司衙門去了。

  宣府地大但人少,臬司衙門的監獄也並不大,他被領到一間逼仄但還算整潔的牢房裏,獄卒替他開鎖,這動靜惹得縮在角落裏的少女回過神來,聞聲看過來。她看清來人的一瞬,趕緊轉頭回去,擦了擦淚,這才轉過頭來看他,滿不在意地問:“二哥還有什麽吩咐麽?要提我去給二嫂賠罪?”

  “那二姑娘願意去麽?”

  孟璿扭頭過去朝著牆角,並不肯看他,扶舟也不出聲,就這麽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她,好半晌,她總算開口:“賠罪便免了吧,二嫂她也未必想看見我。反正明日便要開審了,明日過後,我便是全宣府最可笑的女人,還不夠二嫂消氣的麽?”

  扶舟沒理會她這自嘲,隻是淡淡問:“二爺問,您知錯了嗎?”

  她抬頭看向他,見他一直盯著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忽地覺得自個兒愈發可悲,隻好別開腦袋不去看他。好一陣子後,她總算艱難開了口:“我承認這事我做得確實不對,我當時也沒多想,就是氣急了。”

  扶舟聞言,走近在她跟前跪坐下來,道:“多有得罪,二姑娘見諒。”

  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抓過她右臂,隨即“哢擦”一聲,她驚呼了一聲,剛才止住的眼淚珠子又不爭氣地成串地往下墜,但垂了幾日的手臂總算是有了感覺,她抬眼看向他,頗為不解。

  畢竟是孟璟送過來的人,就算知是他們推官老爺的閨女,這些獄卒仍不敢造次,這幾日連問都沒問過她的傷一句,更不要提為她請大夫這種事了,她剛來那日,痛得哭了一整夜,連嗓子都哭啞了,到第二日便已是鈍痛爾後漸漸麻木了,她甚至以為這手早就廢了。

  怨過孟璟半點不顧舊情,也恨過自己莽撞,總之在這個她這輩子待過的最破的地方,她流下了有生以來最多的淚水。偶爾也會想,還不如直接判她一個死罪更好,這樣便也不必遭受旁人議論和指點。

  扶舟起身,退開三步遠,這才道:“二姑娘自行回府吧,車馬已為您備好。”

  她愣住,半天不見應聲。

  扶舟隻好補道:“非如此,不足以誠心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