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552
  他遲疑了下,緩緩起身,坐到了她身側。

  夜涼風冷,她忽覺身子發寒,艱難地蹭了起來,將自己縮進了他懷裏。

  他在身後默默地摟著她,胸膛寬厚有力,也有暖意緩緩滲透外袍,滲進她心裏。

  她沉默了許久,仰頭望了一眼那輪圓月,終是開口提起了那樁舊事:“那時流寇作亂,混亂之中我們和爹娘失散了,我哥帶著我逃了許久,最後還是被抓到了。”

  她如今提起舊事,已不再有當年的恐懼和絕望,隻是很平靜地道:“倭寇的行事,你應該知道的吧……連小女孩都不肯放過的,大點的十一二歲,小點的七八歲,他們也下得去手。我哥怕我被……我哥這人麽,雖然看著不大正經,但腦子還是靈光的,不然也當不了榜眼是不是?”

  她提起兄長,倏然笑了笑,輕聲接道:“他趁亂想了法子帶我逃了,但差點被追上抓回去,就差不多是現在這個時節吧,天寒水冷的,他年紀比我大許多,本可以扔下我自己逃的,但他帶我跳了江,說哪怕共死也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那種地方。”

  即便是這樣,她也神色平靜,甚至還淡淡笑開:“江裏的魚是不是比祖母養的魚大很多啊?那會兒我總覺得我快沒命的時候,驚慌失措間摸到了身邊有魚鱗,像是來等著我咽氣而後啃食我的身子似的。其實……興許是魚,興許是水草,興許什麽都沒有,隻是幻覺罷了。”

  “好在恰巧碰上駐軍調兵,後來父親輾轉周邊總算尋到我們,把我們領了回去。但水太冷了,我那會兒年紀又太小,沒經過什麽事,被嚇著了,一病不起。這一出下來便已耽誤了不少時日,朝廷催得急,我又一直不醒,我爹沒辦法,隻好將我送到外祖家裏,外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了我個把月吧,熬白了所有頭發,這才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了我一條小命。”

  她仰頭笑了笑:“其實那之後我便很怕水的,但何處不是水啊,沒辦法,強行逼自己克服了不少。外祖當年因為日夜照料我也留下了病根,身子並不大硬朗,卻經常在江南濕冷的陰雨天裏帶著我去看小橋流水,看得久了,後來竟還慢慢喜歡上了江南的煙雨天。”

  “再到後來走水路入京,進京之後又天天被我哥耳提麵命地逼著改,也算差不多好全了吧。但很奇怪,總還是偶爾會想起當時摸到的魚鱗,好像還能體會到當時那種黏膩惡心的觸感似的,便還是不敢碰魚。”

  畢竟被倭寇所劫這種事對女兒家的聲譽不大好,當年倭寇又凶名在外,哪怕沒發生什麽,傳著傳著也便有了什麽了。父親當年沒有聲張,後來則更不會拿出來說,這樁陳年舊事除了家裏人,便再沒有人知道。就連外祖家裏,舅舅們也都以為她隻是單純受了寒身子又不好無法入蜀這才留了下來,隻有外祖一人清楚來龍去脈。

  這許多年過後,她今日卻這麽平靜地說起。

  方才在馬車上還莫名其妙地因為尾骨疼和他的嘲笑這種小事便落了淚的她,眼下卻全無淚意。

  她沒再說話,隻是仰頭看了一眼當空皓月。

  他卻忽然想起一事。

  他之前隻知她怕打雷,但也就是尋常小姑娘怕雷鳴電閃一樣而已,也不是真會怕到怎麽樣,其餘大部分時候則狗膽包天,但當日他第一次帶她去陽河上見楚去塵時,她卻一見棧橋破敗,連腳都不大敢邁,他當時還覺得這呆子矯揉造作,如今想來倒算明白了幾分,也算是明白了當日楚去塵為何放著城中那麽多酒樓不選而偏要選護城河上的畫舫。

  他當日還覺得這茶癡和他妹子一樣神神叨叨,如今才恍然覺出幾分背後的苦心來。

  縱然你嫁了人,哥還是會像當年一樣護著你。

  依然會幫你麵對你的恐懼。

  那日,楚去塵在醒酒之後,在他跟前彎下了清高翰林們自視甚高的腰杆,放低姿態懇請他務必好生照拂他這唯一的嫡親妹子。他當時許下了承諾,但方才回來的路上,他還自顧自地想著把人曬成魚幹,忽覺自個兒不是個東西,在心裏罵了自個兒兩句難聽話。

  她卻轉頭衝他笑開,輕聲道:“所以我當初遇到你,雖然你真的是臭名遠揚吧,我爹娘也很討厭你,我娘更是天天一邊說著必須要好好侍奉夫君啊一邊念叨完了完了這可怎麽辦要怎麽對付那個混賬世子爺……”

  孟璟臉一點點地黑下去。

  她卻不覺,徑自歡快道:“但我其實還是挺開心的,讓我不用進宮不說……”

  當日雲台之上,他還瞧不起這呆子,覺著這點年紀的小姑娘便隻想著爬龍床,對她態度也差到不行。雖然後來相處之下,他覺出當日可能是個誤會,多半是出於皇帝之意不得不從,但畢竟他那時並沒有把她當回事,早將此事忘到了腦後。

  今日經她這一提起,竟還聽出了幾分陰差陽錯之意來,他的橫插一腳,反倒無心插柳幫過她一把。

  “吉安千戶所的將士救過我和我哥的命。”

  她繼續道:“世襲軍戶裏,南戚北孟最負盛名。南讓我多看了這麽多年的月亮,北這個麽……也曾是以血肉之軀阻擋過韃靼鐵蹄的錚錚鐵骨啊。”

  “戰亂之中,人如草芥,後來聽我哥說,當時和我們一起的那些人,沒我倆那麽幸運,千戶所的官兵找過去時,已一個都不剩了。”

  她低低歎息了聲:“韃靼的作風,可半點不比當年的倭寇好啊。”

  所以,她才會在進門的第一日,便肯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而後有些逾矩地勸斂秋,說他也未必容易,務必多體諒些,在他和婆母之間多斡旋些,好讓母子不至於一步步地生分下去。

  他看向她,她又淺淺笑出梨渦。

  他見著她這笑容,心底一股澀味緩緩爬起。

  剛剛受過這般驚嚇的小女孩,尚不知還有沒有命能在這世間再走一遭,便被迫遠離了最親的家人。

  等清醒之後,便已是孤零零地被寄養在旁人家裏的客人了。

  從此生恩遠,養恩離。

  哪怕數年後重回父母膝下,與當年舍命帶她離開魔窟的兄長重逢,表麵上一切似乎也並無不同。

  但其間種種,卻已大抵完全不再一樣了。

  更何況,人多健忘,她的爹娘都未必還能記起數年前這顆未能激起大波瀾的小石子。

  但親曆過的人,怕是此生都再難以忘懷。

  過早地明白複雜的人情間事以至於通透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地步,即便捉弄人也要及時行樂的態度,話裏話外對外祖的依戀不舍,以及偶爾提起兄長時那份嫌棄背後的珍重……許許多多細微處的東西,當時隻覺是尋常。

  如今,卻好像突然都有了解釋。

  凡此種種,皆有因果。

  但她卻還能整日笑著,每日樂嗬嗬地同人拌嘴打鬧逗趣,惹得旁人氣急跳腳,自個兒則樂不可支。

  哪怕對連他自己都快放棄了的傷,她也還會一次次地笑著告訴他,都會好的。

  他摸了摸她腦袋,連聲音都有些啞:“呆子啊,你到底是怎麽長成今天這樣的啊?”

  第60章 西望瑤台

  “嗯?”

  她疑惑地轉頭看向他, 認真回答:“父親和外祖養的。”

  “……”

  夜風忽起, 船頭的蓮花燈盞陡然熄滅。

  燈影氣氛全滅。

  孟璟舌尖抵上後槽牙, 忽然想罵人, 最後索性閉嘴。

  算了, 和一個腦子不大正常的呆子, 想說什麽?能說什麽?

  他就這麽把她環在懷中,悶悶地想, 好在這是個呆子, 不然他今日見到的眼前人, 怕還不知是個什麽樣。

  徐徐說完這一番話, 楚懷嬋已經疼得實在是有些坐不住了,但孟璟沒出聲,就這麽安靜地環著她,她便也安靜了下來, 仰頭去看那彎瑤台月。

  月出東山,從泛東亭後緩緩升起。

  秋寒霜重, 泛東亭的瓦麵上已慢慢凝結了一層白霜。

  飛簷之下, 吊著一隻白鶴風鈴。

  偶有風起,白鶴展翅, 鈴聲清脆。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子, 忽覺有些冷, 不安分地縮了縮身子,孟璟低頭看她一眼,衝丫鬟招手拿了件早就備好的厚實披風過來, 將她裹了進去。

  她這才覺得舒坦了些,邊看那輪圓月,邊認真道:“雖然我覺得你可能不會問了吧,但我還是要同你說清楚。當初在雲台,我其實對你那些破事沒什麽看法的,畢竟我也沒親眼見過不是麽,和我又沒什麽幹係。我就是……看不慣有人凶聞小姐,那麽好看的姑娘,又這麽癡情,這得是什麽樣的粗人才能把人逼得哭成那樣啊?”

  她再提聞覃,他想解釋句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

  她繼續道:“那晚突然想喝玉露茶呢,是因為那晚的雨很像我入京前的那晚,外祖沏了一壺雨露,和我坐在涼亭裏,邊聽雨邊閑話了一整晚。等天蒙蒙亮的時候,茶喝完,話卻還沒有叮囑完。我隻是想著,那一日我好像又看清你一些了,如果有機會,想讓外祖也能看看你,他想必會很高興的。突然想他了,便想那一壺玉露了。”

  孟璟自嘲地笑了笑,她第二日在後院中芭蕉題詩,那一句“不見人間故舊人”,他還以為指的是薛敬儀,生了好一陣悶氣,原是這般。

  他換了個姿勢,微微挪動了下已起了痛感的左腿,將她圈緊了些,貼在她耳邊,輕聲說:“有機會,帶你回趟南都。”

  她側頭看他,衝他綻開一個笑,笑著說:“可別又言而無信啊,外祖可最討厭這種人了,三舅舅當年這樣,外祖都直接將人趕出家門了,再沒認過這個兒子。”

  他頷首,低聲道:“放心。”

  她這才繼續道:“扶舟一走,我剛好看到對麵酒樓的薛敬儀,也不是看到人了,就是看到那把琴了,想著你同人說幾句話都要去那麽偏僻的地方,想必是要避嫌,便想來提醒你幾句。不過大概是我太莽撞也太蠢了吧,我一走可能反而驚動了他,他應該是跟著我去的吧。”

  “好了,那晚的事我解釋完了。”

  她仰頭看著皎月,單手指月,輕輕綻開一個笑:“今晚的月亮真的很好看誒。”

  孟璟“嗯”了聲。

  他上一次看月亮是什麽時候?

  好像是碧寧居那晚,和這死活非要看著他怕他溜了的呆子一起看的。

  再上一次呢?

  在陽河上等楚去塵的時候,和這因斂秋的事生著悶氣想要潑他一臉茶的呆子看的。

  她繼續道:“今日去醫館是因為……”

  他打斷了她的話,徑直道:“我知道。”

  “嗯?”她轉頭看他,納悶道,“你怎麽知道的?”

  他臉色不大好看,冷冷道:“母親和你幹過一樣的蠢事,這大夫有點本事但沒什麽醫德,我讓扶舟揍了一頓扔大街上去了。”

  “……”

  行吧,她今日的一切都是個笑話。

  孟璟探手從果盤裏取了個橘子,也沒鬆手,就這麽將她圈在懷裏,自個兒慢慢剝起來。

  楚懷嬋低頭去看他的手,借著月光,她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他虎口上的厚繭。

  這樣一雙彎弓拿刀的手,此刻正細心地將橘瓣上的白色橘絡一一剔下來,再將橘瓣喂到她嘴邊。

  她微微探頭去銜住,欣喜道:“很甜誒,你也嚐嚐。”

  孟璟倏然笑了笑,沒應聲,挨個替她將每一瓣的橘絡都剔幹淨了,一一喂給她。

  中天映月明,他擁著身前佳人,仰頭看了眼瑤台仙月。

  剛入夜時的厚厚雲層已經散盡,天色碧青,泛東亭的飛簷都被勾勒出一圈銀邊。

  夜風吹過,白鶴風鈴叮鈴作響,惹出一船清夜遐思。

  岸邊樹影搖動,在水麵上投下清晰可辨的枝葉倒影。

  船行處,波瀾四起,枝葉搖曳。

  他緩緩鬆開她起身,走到船板邊緣掀袍坐下,就這麽看著泛東亭的飛簷角,兀自失了神。

  他背對著她,楚懷嬋這下倒也不忸怩了,自個兒翻了個麵兒,看著這清寂的背影晃了神。

  她讓丫鬟取了文房過來,輕輕攤開鋪在船麵上,取過一支彤管羊毫,在畫舫輕輕的晃悠之中,提筆勾出一抹剪影。

  她左手撐著身子,低頭專注地上著色,等再抬頭時,便見孟璟已不知在旁邊看了多久了。

  她抿唇,衝他輕輕眨了下眼睛:“以後可以一年替你畫一幅,等你年紀大了,人變魁梧壯碩也變醜了,有小肚腩了,我便可以拿早些年的畫像出來嘲笑你,你看,你這個胖子以前還是很好看的,現在怎麽這麽不入眼了呢?”

  孟璟失笑,在她身側坐下來,忽然開口:“給你添朵玉蘭吧,這身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