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358
  孟璟懶散地看他一眼,這次連“有事直說”四字都懶得再說了。

  “三日前,我到清遠門下巡視,恰恰遇到了幾位孟都事的老熟人。隔壁省的僉事僉書一下子來了好幾位,還是刻意分開進的城,起碼眼下宣府並無戰事,並無臨時征調之令,按律這幾位大員不能擅離職守。”

  “薛某不才,可否請教孟都事,到底是什麽樣的命令,能使得這幾位大員不顧皇命遠赴宣府?”他輕嗤了聲,“依我看,宣府城中能號令得動如此大將的,隻有孟都事父子二人了,然聞令尊臥床多年,我是否可以認為,這自然是孟都事的意思無疑了?”

  孟璟笑了聲,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一般,淡淡道:“《武職衙門凡例》載,都事,掌執都司文書,七品銜。我能號令得動三品都指揮僉事?薛禦史在都察院學的規矩條例莫不是都全數還給上司了?”

  “世子不必同我說場麵話。其餘人都已陸續出城,獨孫南義和俞信衡消失不見,這兩位都是您曾經的直係舊部,若要殺雞儆猴拿這二位開刀最適合不過。但是……”薛敬儀捧杯自飲,神色已厲了幾分,“一位練兵僉事,一位屯田僉書,若不能迅速歸位,山西行都司必然生亂,您心裏當一清二楚。”

  “這兩人確實是我的舊部,我的確認得。但若事情當真如禦史大人所說,大人怕是當迅速聯係山西道監察禦史,讓其會同監軍查探二人是否當真擅離職守,再行追責或補缺之事。”他起了身,“至於要問我的罪……”

  “薛敬儀是麽?”

  他笑了笑:“都察院右都禦史是我什麽人,薛大人不會剛出京不到一年便忘了吧?”

  “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令堂胞兄掌著都察院,但世子應該聽過,薛某自當年在華蓋殿當著一眾堂上官斥過聖上後,皇上允臣可上書直達天聽。”

  “紙包不住火,但凡人為,必有破綻。”薛敬儀捧杯再敬了他一次,“薛某念在世子當年為民謀福,今日才特來勸誡一句。既然世子執迷不悟,那世子若當真不聽勸要出遠門……等您回來,檻送世子進京的文書也該到了。”

  “那可就有勞薛大人為我備輛舒適些的囚車了。”孟璟起身就走,懶得再和他費口舌。

  等他上了馬車,薛敬儀這才後知後覺地笑了聲,爾後起身出了茶樓。

  他在門口立了許久,注視著孟璟的車駕消失在巷尾,這才提腳往前走。

  他剛轉過巷角,忽聽得身後傳來少女清脆的語聲:“國公府孟璿,有事請教禦史大人。”

  第51章 家賊難防

  薛敬儀轉過身, 街口的參天槐樹遮住了細雨, 卻又滲下大滴大滴的水珠, 無聲息地墜上他的袍子, 泅濕了一片。

  孟璿目光落在他長袍腳上暗繡著的海水江崖紋上, 繡工精細, 細細看去更顯運針者的心思靈巧,顯是蘇繡手筆, 在宣府也算難得。

  她目光緩緩上移, 從薄唇至長眉, 最後落至他用來束發的蓮花玉冠上。

  玉質算不得絕佳, 但蓮瓣卻栩栩如生,雕琢手筆依舊惹人驚歎。

  她嘴角的笑一點點地消逝,嘴唇尚且翕著一條縫,路上想好的措辭卻早被忘到了腦後。

  之前給她消息的人, 也沒提過這人生得這般好看啊。

  薛敬儀見她眼神似乎有些迷離,先一步向她見了個禮:“見過孟二姑娘。”

  語氣客氣, 卻也絕對疏離。

  孟璿回過神來, 迫自己趕緊收下這突如其來的小女兒心思,衝他一笑:“有事叨擾, 可否請大人移步一敘?”

  薛敬儀打量了她一眼, 她今日著鵝黃衫子, 下身灑金裙,笑起來時更是明豔非常。宣府高門大戶不多,她這身裝扮往尋常巷子裏一站便很惹眼, 他略微思忖了會兒,又四下探看了遍,確定孟璟已經不見蹤影了,這才頷首:“有勞帶路。”

  他話說得簡短,近乎有敷衍之態,她卻並沒有不悅,反而興致頗高地引他繼續往巷子深處走:“禦史大人肯賞臉,蓬蓽生輝。”

  她這措辭很是奇怪,但他也沒出言詢問,隻是安安靜靜地同她一道往前走,聽她提起寒暄之語時,偶爾應上簡短的幾個音節。

  孟璿最終引他進了巷子深處的一處小院落,市井之中,院落不大,隻有兩進,但勝在布局還算不錯,雖中規中矩,但陳設偶有幾分靈巧心思。孟璿引他進客廳,召人上了龍井,勸道:“大人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無礙。”他接過茶杯,卻隻是捧在手心捂著,並未品嚐。

  孟璿麵色訕訕,強自找話題道:“今年天氣真是奇怪,往年這幾日也該發寒了,今年前幾日卻還能穿薄衫呢。”她自個兒笑了笑,又接道,“不過這一場秋雨一場寒的,這兩日連下幾場雨,也漸漸涼下來了。”

  薛敬儀垂首看了眼手中茶湯,淡淡道:“宣府往歲如何我也不知,去歲末我才到的此地赴任。”

  孟璿抿了抿唇,這人怎這般榆木腦袋,這天還能不能繼續聊下去了?

  她迫自己深深吸了口氣,爾後緩緩吐出,這才覺著好受了些,寒暄道:“薛大人獨自來赴的任?”

  薛敬儀搖頭。

  她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好在他解釋道:“舍妹同往。”

  她頓時又笑起來,親去捧了果盤回來。

  薛敬儀目光落在這海月香果盤上,又淡淡打量了眼屋內的精致器具,問道:“孟二姑娘自個兒在外添置宅院?”

  這實在是個大逆不道的罪名,孟璟這人麽,除了當日得知她去打攪過楚懷嬋、破天荒地人過來給她敲了下警鍾外,平素隻要她不捅破天便決計不會施舍給她一個眼神,更不會管她的破事。但若叫她爹知道了,她不說被活活打死,最不濟也會被禁足在府裏直至出閣。

  這事對於女兒家而言,本該是件隱秘事,但她不知怎地沒設法隱瞞,反而苦笑了下:“孟家大廈將傾,身為池魚,也當早做打算,薛大人說是也不是?”

  薛敬儀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杯蓋上,蹙眉思忖了一小會兒,道:“孟二姑娘心思通透,人嘛,為自己留條後路總是該的。”

  她便又笑起來,替自個兒剝了顆橘子,丫鬟忙捧了銅盆上來,她淨過手,嚐了瓣橘子,覺著實在是有些酸,但又不好當著他的麵發作,隻好強行咽了下去,眼淚花兒頓時泛了出來,她稍稍側身抹幹淨,轉過身來,再度笑笑。

  薛敬儀總算是揭了杯蓋,緩緩道:“不過,鎮國公府門楣甚高,旁人仰仗都來不及,孟小姐倒不必考慮過遠以至當下如此行事,反遭旁人閑話。”

  “門楣甚高?”她嗤笑了聲,“那都是給二哥的,我可半點都沾不著。”

  薛敬儀注視了她好一會兒,最終也沒說什麽,隻是緩緩呷了口茶,目光停留在這龍井之上,想起了他方才為孟璟煮的那壺茶。

  他對於在此地和這位在宣府城內有幾分名氣的孟二姑娘寒暄無甚興趣,但她沒發話,他也不好剛來就走,隻好細細打量了下這間客廳,從暗金漆的小幾到窗台上斜入的已顯頹勢的木芙蓉,目光最終凝在牆上斜掛著的三弦琴上。

  他怔怔看了好一會兒,驀然想起來那晚在暗巷裏,與孟璟同行的那名女子。

  “南弦音色明亮清脆,若淋雨受潮,轉為喑啞低沉,則失南音本色。”

  南北之地三弦琴的形製音色皆大有區別,但宣府這地兒,多是世襲軍戶,士人甚少,好昆曲之人已是寥寥,更遑論獨好南弦著,她卻能一語道破,況孟璟待她,確有幾分珍重意味,也不怪他起了探詢之心。

  他並不認識此人,後來去碧寧居查探,上下口風一致,都說孟璟那晚確實帶走了位姑娘,隻說孟璟的事,他們哪裏敢管,剩下的半句不肯再透露給他。

  可他那晚分明看見,那人挽的是墮馬髻,可以斷定已為人婦。隻是,如今孟家雖不如以往聲勢顯赫,但孟璟這人畢竟由皇帝早早親自定下了世子之位,身份地位仍舊不可小覷,若說風塵女子為討好他而改了裝扮也未必不可能,他到如今也沒什麽眉目。

  他看得有些久了,孟璿眼睛亮了下,試探問:“薛大人好三弦?”

  “不是。”

  她頗為失望地道:“還以為薛大人有此雅興。”

  “南弦倒有幾分興致。”他收回目光,飲了口溫茶,“北地三弦合該配壯漢大鼓,豈容我玷汙?”

  孟璿失笑:“大人過謙,也著實風趣。”

  一報還一報,之前他才磨了孟璟的性子,這會兒便輪到他坐不住:“孟二姑娘,這茶也喝過了,話也套得差不離了,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

  孟璿頷首,將腕上的碧玉鐲轉了幾圈,總算下定決心,開口問道:“薛大人翰林出身,後入都察院,至今年春,任期滿,為何……獨獨在任滿之前,特遣來了宣府巡關?”

  “姑娘家,還是不要妄談官場之事才好。”

  孟璿抿唇,沒答話。

  他淡淡一笑:“但也不是什麽秘辛,孟小姐想知道,在下如實告知便是。如今韃靼反撲日甚一日,宣府常駐軍隊逐步從城內調出駐守長城塞,宣府為北地最後一道關隘,先帝九五之尊尚可以命守國門,吾等後人又豈敢不守祖宗基業?如此緊要關頭,禦史巡關有何值得詫異之處?”

  這話光明磊落,孟璿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都察院任滿,翰林出缺,大人合該有更好的去處,前途大好。來此巡關,若遇戰事,多要監軍,回京不易不說,刀劍不長眼,連性命都身不由己。大人心係百姓,舍前途為蒼生,實在是令人汗顏啊。”

  他抬眸看向她,輕笑了聲:“薛某沒那麽高尚,不過是上司之令,不得不來罷了。”

  孟璿失笑:“薛大人倒是實誠。所以……大人去歲末特遣至此,怕不是因為我二哥能下地了吧?一前一後相差不過半月,著實難讓人不起疑。”

  她注視著他的神情,緩緩笑起來:“說起來,也是我二哥犯蠢,此事若不聲張,哪裏來的這麽多暗樁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更有這麽多人找他麻煩?”

  麻煩?

  薛敬儀眉頭蹙起,她果然接道:“我今日在府裏又見著了刺客屍體,被二哥手底下的人拖出去草草埋了。”

  “刺客?”薛敬儀把玩著手裏的杯蓋,嘴角浮起一絲玩味的笑,“孟小姐如何斷定?”

  “我遠遠瞧見的,必定是習武之人的身材,且身份絕對不一般。”孟璿不甚在意地笑笑,“況且,二哥這人麽,下手也不帶留情的,若有人找上門來送死,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斬一雙,便是來一百個,他還能邊擦劍邊讓人再去挖個墳堆。”

  她這話雖糙,但理卻不糙,的確像是孟璟那般目中無人的樣子,薛敬儀沒忍住笑了笑。

  但人都欺到頭上來了,孟璟便是要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算孟璿說此刺客身份不一般,孟璟不該私底下解決,但除非他能找到證據證實,不然他也沒法拿這個當孟璟的小辮子。

  “世子連新婚之夜都沒能得安寧,如今形勢日緊,孟世子又是殺進過韃靼老巢的人,從前困於病榻無人來找麻煩實屬正常,如今能重新下地,那幫蠻子哪能容得下世子這等人物重回沙場?”他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就算是刺客,興許是韃靼的人也未可知,那便是世子為民除害了,何必告知薛某區區一介禦史。”

  孟璿被噎住,下意識地反駁:“不是韃靼,是朝中之人。”

  薛敬儀卻對這話置若罔聞,隻是道:“孟小姐還是別摻和世子的事為好,你常在深閨,怕是不知如今兵部已在派遣巡撫總督到各邊鎮領兵了,韃靼風雨欲來,朝中也不是全無應對之法。”

  “換言之,兵部早晚會一家獨大,而五軍都督府,遲早會成為兵部附庸。”他看著庭中的雨柱,微微閉了眼,“隻怕到時,鎮國公府也罷,西平侯府也罷,都不過是空有其名徒有其表罷了。”

  孟璿沒想到這人說話竟然如此直白,怔在當場,好一陣子才緩過來,心緒不寧地道:“但是……二哥如此行事,上頭若要怪罪,還不是要整個國公府給他陪葬,不然我今日也不會來找大人。”

  他又看她一眼,頗覺好笑,淡淡道:“大義滅親按律確能保全自身,但孟世子是什麽人,十七歲就能隻身率軍直搗韃靼後方生擒其守將的人,光有勇,怕是沒命能從嶸陽活著回來。孟二姑娘,若你方才所說的事是真,倒不妨再想想,他到底為什麽能讓你看見他殺害朝廷中人這等隱秘之事?”

  孟璿怔了一瞬,爾後漲紅了臉,拍了下桌站起來,遞給他一物:“可我真的沒說假話,這是我撿的,那人身上掉下來的。”

  一塊玉佩,其上刻“俞”字。

  他接過來,一見正麵的紋飾,辨出此玉主人的地位,手便頓在了原處,腦中迅速過了一遍昔年後軍都督府的大將名冊,鎖定了俞信衡。

  他手一點點地握緊,最後卻又緩緩攤開手,笑道:“孟二姑娘,看在你今日做東的份上,我得多嘴提醒你一句。”

  “請講。”

  “薛某如今還稱你一聲孟二姑娘,是因著那位久臥病榻的西平侯和你口中那位不大近人情的兄長。孟家如今的門楣到底是誰在撐著,孟小姐不會不知。”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然家中倉蛀,大廈必傾。”

  他深深注視了她一眼,一字一頓地道:“女人可以蠢,但不能毒。”

  他將玉佩放回幾上,起身告退:“若孟二姑娘三思過後,仍是不改心意,薛某在慶安巷恭候大駕。”

  作者有話要說:  追星女孩孟璿:二嫂他好好看啊啊啊啊啊我一見他就發呆。

  不敢說楚懷嬋:真巧我也是,搞得你二哥都懷疑我了。

  麵無表情孟璟:顏控都死一邊兒去。

  第52章 薛家兄妹

  慶安巷名字起得倒還算有三分大氣, 但實則隱在鬧市之中, 周邊多為市井小販, 薛敬儀連著在那條暗巷和碧寧居之間來回折騰了兩三日後, 總算有了些許眉目, 這日得了閑, 趕在晚飯時分回了自家小院。

  他與妹子兩人同住,院落並不大, 製式稍小的兩進院落, 但後院引活水成池, 水榭之側的角落裏堆滿了成串的單色木槿, 零零散散鋪滿整堵牆,平添幾分秋色。

  薛令儀正立在樹下,踮腳去夠一枝蜿蜒出牆的枝椏,一旁的仆婦見她辛苦, 忙給她搬了個杌子,她正要踩上杌子, 一轉頭見自家兄長歸了家, 立時笑起來:“哥,你回來了。”

  他衝她笑笑, 走至她跟前, 探手將那枝木槿枝椏掰折下來。

  重瓣之花, 色作微黃,他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晚暗巷裏那朵綻放在雨夜裏的睡蓮,微微愣了會兒神, 薛令儀探詢地看向他,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輕折下這朵木槿遞給她:“這朵重瓣,倒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