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354
  她飛快地點了下頭,“嗯”了聲。

  仆婦見他倆聊著,蹲身告退,預備去備餐食,薛令儀攔住她:“周媽媽歇會兒,晚間我來下廚。”

  他們人少,又非高門大戶,甚至說難聽點,薛家如今活得也算家道中落活得再窘迫不過,家中就她這一個粗使婆子,有時甚至捉襟見肘,好在兄妹二人待人極好,就算再難也未克扣過她該得的,甚至時不時還會多有照顧,她便從南邊跟著一路北上,如今又跟到了宣府,仆婦應下這話,退了出去。

  薛敬儀這才看向他這妹子,起了幾分逗她的心思:“今日又學了什麽新菜式想要賣弄賣弄?”

  “哪有什麽新菜式?”她側頭不去看他,目光落在院中這幾株花期將盡的木槿花樹上,食指點在唇畔,兀自點了點頭,“就做木槿吧。”

  薛敬儀看著她的背影,緘默了好一會兒,等她回頭看著他,他這才低頭看向她,點了點頭:“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咱們令儀妹子今日又要自誇了。”

  《詩經》裏的句子平常交談並不太用得上,她辨了好一會兒他的唇形,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拿古人的佳句取笑她,佯裝動怒,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踮腳去摘木槿花給他做晚飯。

  他卻阻了她,試探問:“前幾日新選了把南弦,這些天一直不得閑,昨日夜裏總算把音試好了,試試?”

  她立時將手裏那朵好不容易得來的重瓣木槿往地上一扔,爾後興衝衝地跑進房裏拿琵琶。

  最近天氣時好時壞,這會兒難得日頭正好,夕陽餘暉從院牆上方傾瀉進來,靜靜打在她的身上,惹得她裙角的瓔珞紋都添了幾分顏色。薛敬儀就這麽靜靜看著少女歡快的背影,兀自失了神,直至她回房拿了琵琶返身出來,他仍舊神思遊離而不自知。

  令儀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哥你想什麽呢?”

  他猛地回過神來,唇角浮起一絲笑意:“在想,我們令儀妹子也該嫁人了。”

  她慍怒地跺了跺腳:“我不。”

  “你說不便不,我這個當哥的豈不是很沒麵子?”

  他說是這般說,但還是乖乖回房取了那把三弦琴出來,那晚事起倉促,這寶貝到底淋了些雨,他連著修複了好幾日,這才總算聽不太出異樣,今日總算可以拿出來放心彈奏一番。

  令儀到水榭中坐下,手撫上琵琶弦,衝他眨了眨眼,他頷首,隨意一掀袍子,在雕欄上坐了下來。

  他未作起手式,隻是隨意按上琴弦,她便已會過意,樂聲頓起。

  南弦明亮,琵琶剛性,聲聲起,鳴於耳。

  佳人伴樂哼起隨意改過唱詞的古曲:“恨鎖滿庭芳,愁籠蘸水煙……吾歸處,煙雨空濛。”

  南弦無品,音準難找,但他卻未花多少心思在彈奏上,而是凝神聽著她隨意改過的唱詞。

  唱詞淒婉,她平素少選這樣的詞,他微微愣了神。

  等到樂聲停下,他忽然開了口:“令儀,咱們回家吧。”

  吾歸處,煙雨空濛。

  令儀恍覺是她方才隨口就來的唱詞闖了禍,一時顧不得其他,趕緊擺手:“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挺喜歡這裏的。”

  他不說話,她又補道:“真的。”

  他還是不說話,她急得快要落淚,飛快道:“真的,沒騙你。哥你不記得你從前讓我讀過的史書了麽?就你剛進翰林院時參與編著的先帝朝的那本。”

  她掰著手指頭數數,邊數邊念:“宣府國門,父子守將,國泰民安。你一字字讀給我聽的,我那時便想著,若日後有機會,定要央你帶我來這萬千忠魂埋骨的地方看看。如今總算如願了,但我還沒有機會去看看長城塞呢,哥你怎麽就想著趕我回去了?”

  她總是這樣,乖巧得令人心疼。

  薛敬儀默默垂首,沒再說話,手搭上琴弦,起了支高亢的曲,弦音相和,錚錚作響,他低低吟起古戰曲:“披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踏燕然。”

  令儀就這麽注視著這位為她付盡一切的兄長,眼裏忽然不受克製地蓄滿了淚。

  她因患病而耳力不行,其實隻能聽到一點點微弱的弦響,但她愛唱曲,她這位兄長便也處處縱容,明知她聽不到,卻為她習三弦,閑暇時便與她同奏,為逗她開心偶爾還會放下姿態吟上兩支古曲。

  她此刻一如既往地聽不清他的唱詞,可莫名也能感知到他的悲愴。

  她撥弦和歌,梨花帶雨,麵上卻又含笑。

  女聲高亢,古戰曲的昂揚之意盡顯。

  他側頭看她一眼,輕輕苦笑了下。

  這般好聽的歌聲,她自個兒卻再聽不到了。

  他手下力道加重,南弦錚錚,猶如山崩地裂,令人覺得琴弦下一刻便會崩斷,可她並沒有避開,她信他,猶勝自己。

  等琴音落,她將琵琶遞給他,衝他笑笑:“哥幫我放回去吧,我去摘木槿。”

  “放著我來。”

  “也沒多大事,我來就行。”

  薛敬儀輕嗤了聲:“你夠得著麽?”

  她被他一通嗆,訕訕閉了嘴。

  他遞給她一方錦帕,自個兒則返身回房放琴,等她擦完淚,這才尋了個籃子回到院中。

  斜陽昏黃,歸雁啼鳴。

  他立在樹下挽袖,令儀湊上來替他細致理好,仰頭衝他一笑:“多摘點,今日給你做點好吃的。”

  他頷首,探手去摘開得最盛的木槿。

  她在身後輕輕開了口:“哥,我又能聽見一些了。”

  薛敬儀大喜,一時忘記了動作,好一會兒才轉身看她:“真的?”

  她點頭:“你剛唱的詞那麽複雜,又一年都聽不上兩次,不然我怎麽和得上呢?”

  他大喜過望,最後卻緩緩冷靜下來,轉身過去繼續摘木槿,低聲道:“你不用騙我,你若現下不想回,便不回就是了。等你哪日想回家了,和哥說一聲,哥便帶你回長洲。”

  他本沒想到能聽到回答,身後卻出乎意料地傳來了她的聲音:“宣府挺好的,京師也很好,長洲也很好。”

  “哪裏都很好的,哥。”她輕輕笑出聲。

  他方才夠著最高的那枝枝椏,聽得她當真可以答話,久未動作,直至樹枝承受不住這股力,砰然折斷,他才猛地回過神來,一時喜不自勝。

  她接過他手裏的竹籃往廚房去,他跟過去,立在門口看她忙活,先去花葉與花萼,取水洗淨瀝幹,調麵粉與雞蛋,放入木槿,滾油煎炸,爾後成餅,色作金黃。

  火光靜靜照在薛敬儀麵上,烘得他生出了幾分熱意,他退出門來,去問仆婦情況,仆婦卻隻是道:“哪能呢?小姐還是隻能聽得到一點點響動,聽不清人聲的。”

  但她仍心思靈巧地猜出了他方才在說什麽,試圖寬慰他。

  他神色一點點黯下去,又聽她卯足了勁喚他:“薛濟時,端菜,開飯!”

  這一聲氣勢十足,他啞然失笑,乖乖折返回去端菜,她速度快,不多時便炒了三四個小菜,三人時不時閑聊幾句,席間他也並未揭穿她想要安慰他的心思,時不時揀出些樂事來同她說說,反倒惹得她笑個不停,令他連日來的陰鬱心情也消散了許多。

  飯畢,仆婦自去收拾,廳內隻剩他們二人,他靜了靜心神,許久,才問出了那個令他困惑已久的問題:“令儀,公義重還是人心重?”

  她這位兄長素來是個有見地的,平素少問她這些事,她雖有猶疑,但還是認真思慮了會兒,老實答道:“你若問以前的我呢,我隨哥讀萬書千史,經文史冊無一不以誨人為責,自然說公義與天同,無則禮教崩天地亂。”

  西斜日光被窗欞切成碎塊,在地上拚接成各式並不規則的形狀。

  她靜靜看了好一陣子,才笑道:“若問如今的我麽,公義未必是真公義。”

  “怎解?”

  她輕輕歎了口氣,心說天地不公,她這位兄長本是辛未科的二甲第一,合該仕途順暢,當年新皇登極不久,庶吉士考核合格後,地方多缺,他不懼苦,但卻重情重義舍不得丟下她這個累贅,這才一次次錯失良機。在都察院一待三年,博得一個“鐵釘子”的名號,連皇帝見了也怵他三分,然而天家威嚴豈容臣子冒犯,明麵上讚他剛正不阿,最終卻也因為這份發怵,將宣府邊地的苦缺撥到了他身上。

  若說公義,為人他不愧於天地君親師,更為她散盡家財百般求醫,為官他亦不曾愧對百姓生民與胸中道義,然天底下,哪有絕對的公義呢?

  她想得遠,麵上卻隻衝他笑了笑:“人活天地間,公義高位者定,人心卻瞞不過火眼金睛。”

  他微微閉眼,頷首應下,爾後又搖頭:“然人心易變。”

  當年深入敵軍揚國威的少年將軍,如今也不知是否還有一分赤誠之心。

  她凝眸看他,良久,輕聲接道:“人生天地間,或困於父子親情,或困於壯誌未酬,又或困於懷才不遇,無處不是桎梏,多有掙紮實屬正常。”

  “人非聖人,偶爾犯錯也無不可。”

  他遲疑了下,眉頭緊鎖。

  她笑了笑,認真道:“既在說你問的人,又在說你。”

  他頷首,目光落在中庭中,金色斜暉打在照壁上,隔絕了大部分的光與熱,卻仍有餘光照進來,將人籠進這光熱裏去。

  人要汲光熱。

  他將手伸進餘暉下,靜靜感受著手掌心一點點變熱。

  周媽媽正在外頭上燈,剛從腳凳上下來,便聽外頭有人敲門,簡單詢問過後來向他通傳,他斂了遐思,起身往外頭走。

  他剛至飯廳門口,一見那抹鵝黃,頓覺太陽穴一陣一陣地疼,似是有什麽東西要從腦子裏跳出來一般,不由伸手揉了揉,這才覺著舒緩了些許。

  薛令儀見他許久未動,好奇看過來:“什麽人?”

  他明知她聽不到,卻也沒回頭,隻是低笑了聲,道:“一個蠢材。”

  第53章 舔狗一無所有

  深秋時節, 暮色鋪染得快, 偶有南歸之雁從夕陽下飛過, 投下一片轉瞬即逝的陰影。

  孟璿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 目光落在牆角的紫藤蘿架上。

  枝葉早已枯萎, 夕陽餘暉傾灑而下, 斜斜落在照壁上,令整座院落都溶進脈脈斜陽裏。

  薛敬儀出來迎她, 隻問:“孟二姑娘想好了?”

  “想好了。”

  她笑起來, 側身從小廝手裏接過琴盒遞給他:“當日犯蠢, 幸得大人指點, 今日特來致謝。”

  他淡淡掃了這琴盒一眼,上等黃花梨木鑄就,裏頭的琴雖暫且窺不見分毫,但從琴盒已知此物珍貴, 他自然推拒:“無功不受祿,孟小姐客氣, 然而在下愧不敢受。”

  孟璿伸出來的手頓在半路, 好一陣子才將琴盒豎捧在身前,挑眉衝他一笑:“這就是薛大人的待客之道?”

  薛敬儀愣住, 爾後請她進門, 引她入客廳, 親自為她添茶。

  她依舊捧著那把琴,手不得空,他隻好將茶杯遞到她跟前的案上, 她垂眸看了一眼,徑自將琴盒打開,裏頭是一把上好的三弦琴,紫檀鑄就,上刻製琴師江固安之名。江固安此人,放眼天下,也是千金難求一琴的製琴大師,好南弦之人雖少,但因他三年才製一把琴,等著求一把江固安琴的人能從南都排到京師。

  他那日在孟璿那裏見到的明明是她用來附庸風雅的北弦,他能斷定,此人不懂南弦,平素自然不會有收集此琴的興趣。

  短短兩三日,她竟然能求到一把江固安的琴。

  他不由得抬眼正視了她一次。

  她將琴捧出,遞到他跟前:“也不怕你笑話,我本就不會南弦,但畢竟千金方得一把江固安,若不物盡其用,也是暴殄天物。”

  他沒有要接過的意思,她隻好補道:“既然大人好此琴,能否請大人幫我試下音?”

  她這般說,他再介懷倒顯得他過於不磊落了,他挽袖將琴接過,手指甫一觸及琴柱,頓覺出此琴之珍貴,怕是就算在江固安本人的宅子裏,這把琴也是萬中挑一。

  好琴之人自然不舍好琴被糟蹋,他低頭認真為她調音,長眉隱在琴頭之後,顯出一種別樣的疏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