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533
  東流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出去兩步,又想起來一事,趕緊問:“您敢看麽?”但孟璟都讓把人帶過去了,他也不敢自作主張,隻好道:“您要不敢,就閉眼吧。”

  曲橋彎彎繞繞,閉了眼她還不得真被撞成個呆子?

  楚懷嬋默默白了他一眼,先他一步向竹林裏邊去,路過那具尚且流著溫熱鮮血的屍體時,她果斷避開,踩著竹林裏的泥土過來。

  雨後泥土尚未幹盡,等她到孟璟跟前時,鞋尖已滿是淤泥,她餘光忽地瞥到腳下那人方才被孟璟一腳踹翻時掉下來的一枚玉佩,朝中官員佩玉需得依品級擇相應的紋飾,她愣住……又是一位僉書。

  她頓時心頭火起,心裏竟然生出了幾分偏要雞蛋碰石頭的孤勇,大著膽子訓斥這混賬東西:“孟璟你腦子進水了嗎?一天到晚不惹禍事就不能消停了是不是?不把自個兒腦袋別在腰上就連走路都不會了是不是?”

  目瞪口呆的東流:“……親娘誒。”

  還沒來得及開口的孟璟:“???”

  孟璟麵色不豫地看過來。

  四目相對。

  瞬間……

  雞蛋破了。

  潑婦之魂被重新塞回娘胎了。

  天天天天天她居然真的罵了這煞神,還當著旁人的麵,還罵得這麽難聽……

  她下意識地往後彈了一步,氣焰全消,蔫蔫地低下頭去,半點不敢再看他,趕緊琢磨該怎麽彌補這滔天大錯。

  旁邊竹林裏騰地飛起一隻麻雀,速度快到她幾乎她隻看到了點剪影便再尋不到蹤跡,似乎是怕被即將燃起的衝天怒火灼傷。

  她心虛地東看西看,最後發現孟璟一直沒出聲,隻是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她,似在思慮什麽。

  她愣了下,意識到他現下最生氣的可能不是她罵了他,而是她怎麽又出現在了這種地方,天知道壓根兒就不是她想來的好嗎,還不是因為怕他那臭脾氣把扶舟的小命都折騰沒了,這種破地方八抬大轎請她她還不定願意來呢。

  她抬頭看他,見他眉依舊鎖著,想來還有疑慮,於是指了指階下那段被利刃割斷的一指粗的繩子,試探問:“能不能換細點的?”

  她嚐試同他講道理:“看在我也不是故意偷看的份上,行行好?”

  孟璟失笑,總算出了聲:“別人押你過來的?”

  她被噎住,乖乖把雙手往身後一背,示意東流動手,她配合著呢。

  東流:“……主子還沒發話呢,您急什麽?”

  孟璟徑直走過來,停在她跟前半步遠。

  他手剛搭上她手臂,她猛地往邊上彈開:“別別別,手廢了可就接不上了。”

  孟璟被她這裝瘋賣傻的行徑給氣笑,不由分說地把人拎著往外走。

  到菁華門下,楚懷嬋被他捏得受不住疼,掙了兩下,但惹不起這力大如牛的莽夫,反抗無果,被他逮死貓一樣地揪回了閱微堂,徑直扔進了書房。

  他鬆開她手,往前一摔,楚懷嬋整個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去,徑直摔上了他的書案,和那隻趁此地無人霸占寶座的貓爺撞了個滿懷,她趕緊手忙腳亂地抓住案腳,這才沒將貓爺直接撞飛。

  一人一貓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貓爺覺著自個兒遇上了個愚不可及的呆子,耀武揚威地衝她伸出了利爪,見這呆子瞬間被它恐嚇得丟了魂,這才心滿意足地躥上書架禍害孟璟的書去了,留她一個人在原地“唉喲”了好一會兒。

  孟璟盯了她好一會兒:“還沒裝夠?”

  他方才壓根兒就沒用什麽力。

  楚懷嬋站直身子,轉了個向朝向他,趕緊求饒:“我真不是故意罵你的,你不說我是呆子嗎,呆子說的話哪能當真?”

  孟璟冷笑了聲。

  算了,這人是說不通的。

  她略微思忖了會兒,覺得這人應該還是更在意她是不是心懷鬼胎,幹脆收了插科打諢的心思,認真解釋道:“我就是以為你在教訓扶舟,怕你把人胳膊腿給卸了,這才說偷偷溜過去看看,打算幫他說句好話來著,沒動別的心思。”

  她聲音越來越低,頗有些心虛:“再說了,我真的什麽都沒看到。”

  她一提起這事,孟璟方才被劈頭蓋臉一頓罵的怒氣自動憋了回去,也沒了計較那幾句難聽話的意思,凝神看了她好一會兒。

  這理由倒還勉強說得過去。

  但曾經的自己人接二連三地倒戈,令他對眼前這個本就來意不明的人也沒了底氣。

  更何況,她確實也盯了那塊玉好一會兒。

  他看了她許久,終是道:“我前日便同你說過了,你看到便看到了。我沒開口,沒人敢動你,別一天到晚瞎想。”

  她“嗯”了聲,沒再多說什麽。

  他接道:“日後好生在府裏待著,沒事不必出去了。”

  第50章 薛孟交鋒

  他說完這話, 目光垂在她頰邊的東珠耳墜上, 眼神隨著耳墜的晃動而飄忽, 好一陣子沒落上實地。

  楚懷嬋默了一瞬, 沒再為自己辯解, 安安靜靜地點了下頭。

  一次是意外, 總不能次次是巧合,他起了疑心也正常。

  他道:“我要去趟靖遠。”

  她抬頭看他一眼, 他眉目隱在冬青釉高足瓶後, 她此前親手插上的佛頂珠斜伸出來一點枝葉, 在他倆之前隔開一道天然屏障。

  她目光落在那幾枝帶了頹勢的佛頂珠上, 想勸上幾句,終究沒能開口,一是因為她昨夜看過他的傷,其實是在慢慢愈合的, 她少不得說當場鬆了口氣。

  再者,以她現在的處境來看, 她實在是沒什麽底氣再勸他什麽。

  她靜默了好一會兒, 溫聲問:“馬上走麽?”

  他點頭,不肯多說。

  她抬頭衝他輕輕笑了笑:“那好, 注意身子, 早去早回。”

  她嘴角梨渦淺綻, 他淡淡掃了一眼,不大自在地“嗯”了聲。

  她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她轉身往外走,路過他身側時頓住腳, 側身取出那幾枝佛頂珠。

  莖葉上帶起的瓊枝甘露落了幾滴到他手背上,令他莫名覺得一股涼意緩緩從腳底爬起,沿脊骨蔓延而上,爾後遍體生涼。

  他目光再度落在她耳畔的東珠耳墜上,黯了一瞬,輕聲問:“怕嗎?”

  “我還好的。”她簡短答完,捧了佛頂珠出門。

  呆頭呆腦的貓爺還沒鬧明白這兩人怎麽方才還鬧出這麽大陣勢,這會兒卻又雷聲大雨點小地作罷了,它眼見著它的同類孤零零地走遠了,凶的這位卻還停留在原地,半天沒動一下。霸王眼皮底下,它不敢造次,沒敢重新躺回書案上,隻好百無聊賴地在書架上方跳起了回旋舞,順帶再抓壞幾本古籍書脊。

  這動靜令孟璟回過神來,他側頭狠狠瞪了它一眼,卻沒像往常一樣讓扶舟那個廢物來收拾這小崽子,而是徑直轉身出了書房,草草收拾了下便出了府。

  車駕剛至清遠樓下,便被薛敬儀攔停。

  來者不善,他也懶得寒暄,徑直下了馬車,由著薛敬儀引他到一側茶樓落座。

  薛敬儀點的茶是露微,他執起茶盞看了眼,點茶師傅技藝不錯,但多匠氣而無匠心,比之楚懷嬋那一手,到底差上許多。

  他拿杯蓋將那些不入眼的雪沫乳花盡數推開去,淺淺啜了一口,便放了盞。

  他素來對品茶這種既費時間又無樂趣的事情無甚興趣,甚至偶爾還會懷疑喝茶這種事到底是怎麽成為人皆稱道的消磨時光的好法子的,若有手法驚人能入他眼的,偶爾還肯賞光,水平一般的,他則向來是不願多做表麵功夫的。

  薛敬儀見他興致不高,命人上了茶具,親自替他煮起了茶。

  室內靜謐,二人亦安安靜靜地等著清泉煮沸,薛敬儀往窗外看了眼,起了話頭:“近日天氣奇怪,陰晴不定,早間瞧著當是好日頭,這會子又下起了陰雨。”

  孟璟頷首:“天意難測。”

  “這雨瞧著像是要下大了,不太適合出遠門啊,世子您說是不是?”

  孟璟側頭,透過菱花窗看向窗外,雨幕漸漸細密,他往下看去,青石板大道被雨水淋濕,街沿的青苔鬱鬱蔥蔥,襯出一片幽微來。

  他目光隨著對麵酒樓的堂倌移動,直到鼻尖躥入一陣茶香,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事有輕重緩急,若因陰雨連天便棄之不顧,能成之事大抵得少七八成。”

  薛敬儀正執壺洗茶,聲音宛如這雨天一般低沉:“世子昨日命人送來的佳人,鄙人受之有愧,然世子盛情,卻之不恭,故特地前來致謝。”

  “致謝倒不必,略盡地主之誼罷了,薛大人要命其為奴為妾自行做主即可,我也摻和不上,不如有話直說。”

  薛敬儀擠出一個笑,淡淡施禮,替他斟了杯新茶:“確實有些事想要請教孟都事,還請您勿要心急,為薛某解惑一二。”

  陰雨飄進來一點,小幾邊沿濕了一片,孟璟目光落在一旁高足瓶裏設的佛頂珠上,倏然笑了笑,點了點頭:“請講。”

  他既用了都事這個頭銜,自然是要談公事,他便沒什麽好推拒的。

  薛敬儀雙手捧杯給他敬了杯茶,說的卻還是私事:“說起來,我和孟都事還算是有幾分九曲十八彎的緣分,尊夫人的兄長,與我同為辛未科的同窗。”

  他自飲了這杯酒,低聲歎了口氣:“不過去塵兄驚才絕豔,榜眼出身,我乃庶吉士罷了。”

  孟璟掀了掀眼皮,懶散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二甲進士出身很是不易了,薛大人不必自謙。”

  薛敬儀笑了笑,方才那股莫名的頹唐情緒一閃而過,接道:“其實我本想拜作您老泰山的門生的,但偏生那一年,因著去塵兄參考,楚閣老為避嫌未主持科考。”

  他並不喜歡這種拐彎抹角打啞謎的說話方式,閑扯了幾句已經令他無甚耐心,幾乎是要起身就走了,薛敬儀卻半點不會看人眼色,繼續絮叨:“要說為何想做楚閣老的門生麽,理由不計其數,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楚閣老為朝綱鞠躬盡瘁,吾等後輩實難學到一二。”

  孟璟剛喝進去的那口茶幾乎要噴出來,跑他麵前來拍楚見濡的馬屁,這人腦子怕不是也搭錯了根弦。

  “楚閣老當年編著過一本書,名曰《治學》,卻非為學之道,而是大談策論,被科舉文人奉為皋臬,次次刊印皆被搶售一空,貧寒子弟多隻能手抄。”

  薛敬儀也沒想他能附和兩句,自行接道:“此書一再強調,民為天,經略布政,策論行兵,均以安天下為正。”

  孟璟終於正視了他一眼,他著常服,霽青色袍子,竹簪束發,明明一眼看來毫不出挑,卻沒來由地令人覺得,這人並不簡單。

  他靜了會兒心神,漫不經心地道:“治世經國,楚閣老擅長之所在,有所見地不算奇怪,並不值得薛大人特意提上一嘴。”

  “薛某今日,”薛敬儀刻意頓了頓,掃了候在屏風後麵的扶舟一眼,緩緩接道,“是特地來給孟都事提個醒的。”

  “洗耳恭聽。”

  “孟都事如今在朝中的位置尷尬,萬壽之日舉朝不理政事,卻以重臣身份得皇上單獨召見,哪怕三公亦無此殊榮,自身卻又隻是個七品都事銜,惹得朝中議論紛紛。”

  “當然,從前局勢也是如此,您雖曾率萬全都司精銳親入敵軍後方,親擒敵軍首領,立下赫赫戰功,得先皇親自召見賞賜,卻因年紀尚輕未在後軍都督府中領要緊職銜。”他笑了笑,“但那時,先皇尚武,令尊在朝中說一不二,如今朝中則以楚閣老為首,文官日漸結成黨.派左右朝綱……”

  “昔時今日形勢相差甚遠。”

  他一字一頓地接道:“孟都事,人在刀尖,萬事謹慎啊。”

  孟璟垂下眼瞼,目光落在茶壺上。

  秋意已深,小火煨著水壺,壺嘴一陣一陣地往外冒著白氣,他一點點地看著這點水汽逐漸淡化、消失,卻自始至終沒有碰過茶杯。

  “我還是那句話,禦史大人有話不如直說。按理,巡關禦史怎麽著也管不到我一個閑人頭上來,無事不登三寶殿,同我這等粗人繞彎子,不過是浪費禦史大人的時間罷了,不值當。”

  薛敬儀笑了笑,微微側身飲了口茶,總算凜了神色:“韃靼這幾年反撲得厲害,狀若瘋狗,光是宣府也戰事吃緊好幾次了。如今萬全都司由都指揮僉事周懋青掌著印,若我沒記錯,周僉事也曾是令尊部下,若韃靼南下,後軍都督府首當其衝,令尊曾為朝中大將之首,高風亮節,想必也不願看到此等局麵。孟都事莫為一己之私而惹得軍心大亂,致使抗敵不力生靈塗炭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