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707
  東流左腳“嗵”地一聲踢上門檻,整個人瞬間彈起來,抱著腳跳了兩圈,要不是礙著孟璟在這兒,麵前還擺著膳食,他幾乎馬上就要脫鞋吹上一吹,他幾乎懷疑孟璟腦子燒糊塗了,俞信衡一邊地大將,叫他直接將人捆過來???

  他抱腳在原地跳了幾圈,死活不肯走,試圖最後再確認一次他是不是被扶舟這糊塗蛋氣糊塗了。

  孟璟盯他一眼,冷冷甩出一句:“滾。”

  得,這怕不是氣糊塗了,這約莫是氣得七竅生煙了。

  東流乖乖放下疼上加疼的左腳,一瘸一拐地跳了出去。

  他看了眼臉朝下呈大字趴在青石板上的扶舟,“嘿”了聲:“兄弟,幫幫忙麽?”

  還剩半條命的扶舟好死賴活地掙紮著抬起頭:“叫你爹幹嘛?”

  他說話有氣無力,聲調拖得老長,東流凝神細看了眼,發現他胳膊肘和手心早破了皮,臉上也沒能幸免,青一塊紫一塊的,嘴角鼻尖都還沾著地上的濕泥。

  他知孟璟下手沒留情,對這敢自討苦吃拿孟璟試藥的倒黴蛋肅然起敬,同時也油然而生出一種同情。

  扶舟疼得哼哼唧唧,不耐地道:“你爹疼著呢,不知道扶一把?”

  扶舟自幼伴著孟璟練武,他身手差他一大截,這會兒有求於他便懶得同他計較,趕緊狗腿地跑過去把他扶了起來,討好地道:“幫我把周邊的暗樁料理了唄?”

  扶舟借了外力,好不容易“誒誒喲喲”地爬起來,撣了撣膝蓋上的泥,又抹了把鼻尖令人發癢的淤泥,不耐地道:“叫爹。”

  “爹。”東流滿臉期待地看他。

  他忿忿地拍了拍衣服上的泥,轉身往外頭去換衣服去了:“等著,乖孫子。”

  東流還沒鬧明白自個兒怎麽倏忽間又降了一輩,孟璟已淡淡掃了道眼風過來質問他怎麽還沒滾,他趕緊往外溜,路過外院時沒忘喊了聲:“爹,你快點啊。”

  *

  楚懷嬋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辰時迷迷糊糊醒來過一陣,見天色還暗著,以為還早,又補了個回籠覺,等再睜眼時,已經日上三竿,她摁了摁眉心,迫自己醒了神,這才發覺床幔被人放了下來,將床遮得嚴嚴實實,季秋天色本就亮得晚,難怪她覺著還早。

  困意將醒未醒,她伸了個懶腰醒神,發現枕頭竟然不在床頭位置,而是往下挪了半尺的距離。她平時睡覺,除非天寒地凍,會不由自主地循著暖意往被窩中心鑽,其餘時間還算老實,這著實不太像她的行徑。

  她仔細回想了會兒,總算想起來昨兒晚上發生了什麽。時隔兩月有餘,她居然又和孟璟同榻而眠了???

  可昨晚,她明明拒絕了他讓她上來的提議。她低頭掃了眼,見自個兒仍舊裹著昨日夜裏的披風,其上的玉花扣都還完好地扣著。

  他君子做派,她卻忽然說不清楚心中是怎麽樣的滋味。

  她起身將床幔係好,目光落在架子床的紋飾上,這地兒畢竟是挑作新房用的,哪怕當初沒想著住這邊,但用物也大有講究。其上紋飾,正是荔枝。

  荔枝啊,她訥訥地摸了摸耳垂,忽然發現其上空無一物,這才回過神來,往梳妝台前一坐,目光定格在那個小小的剔紅荔枝紋香盒上。

  她打開來,將那對耳璫取出來,借著日光仔細端詳了下那隻憨態可掬的鬆鼠,爾後輕輕歎了口氣,複歸原位,合上匣子,再拉開抽屜,將它扔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裏。

  她抬眼的時候,無意掃到了鏡中的那張臉,縱好好補了個覺,頹態也未完全消減,但這張臉卻依舊素淨。她看了好一陣子,總算模模糊糊地憶起來,昨兒夜裏他似乎幫她擦過臉,他雖不熟悉女兒家這些東西到底該如何捯飭,但到底還是細心地替她將脂粉一一擦洗幹淨了。

  日頭正盛,南窗支起,日光映射下,她往菱花鏡裏看去,竟無一處遺漏。

  斂秋進來伺候她更衣梳洗,邊替她梳髻,邊喋喋不休,說昨日芭蕉忘記收回來,夜裏被雨一淋,她早間去看,哪裏還有什麽簪花小楷配曹唐詩,隻有一片被大雨衝得稀稀拉拉徒留幾道墨痕的蔫芭蕉葉,更哪裏來的嫦娥偷靈藥。

  她說得高興,語氣也歡快,楚懷嬋一手掌著香盒,一手執銀篾將玉簪粉挑些出來上妝,餘光從銅鏡裏瞥了她一眼,淡淡問:“怎麽?我寫了兩刻鍾才得了這麽一幅字,這被雨衝掉了,你還這麽高興?”

  “奴婢哪敢呢?您別折煞奴婢。”斂秋趕緊搖頭,但笑意仍是止也止不住,替她將鎏金梅花簪插好,這才笑道,“二爺早些時候吩咐給您備些素粥,時夏一直親自盯著呢,您現在用還是幹脆直接去那邊用午膳?”

  楚懷嬋手裏拿著的銀篾倏地落到了梳妝台上,她回過神來,佯裝手滑,將東西遞給斂秋,取了對東珠耳璫戴上,見沒什麽不妥當了,起身往外走:“用些再過去吧。”

  她早間不碰葷腥,在閱微堂這些時日也從未破過戒,對她而言不過是個小習慣,但孟璟能察覺並記住這些細微處的小事,她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這頓飯也吃得食之無味,飯畢,她猶豫了會兒,親自下廚熬了碗止疼的香薷湯。傷口在愈合,雖然速度慢,但這一段時日發癢且疼,其實才是最難熬的。

  她拎著食盒到閱微堂時,在書房沒見著孟璟的身影,於是轉去菁華門外尋他。竹林深處,幽篁間裏,建有一處清涼亭,他偶爾被她擾得心煩意亂之時,會來此地躲她。

  但今日,她沒能像在閱微堂裏一般暢通無阻,她往裏走了不過二十來步,東流將她攔在了半路。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第49章

  她頓住腳步, 目光落在手中提著的紫檀雙魚紋提盒上, 長睫輕輕蓋下, 將所有情緒一一收斂, 似是怕擾著裏頭的人, 將聲音壓得極低:“小侯爺在會客?”

  “哪能呢?在訓人。”

  的確是在見人, 但應該算不上見客,畢竟俞信衡都被他直接捆成粽子扔裏頭了, 這樣的要能稱得上是客, 那俞信衡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東流覺得他這回答還算滿分, 猶豫了下, 勸道:“主子正在氣頭上呢,您先回閱微堂等吧。”

  她往裏邊悄悄探看了眼,竹林擋得嚴實,她什麽都看不清, 她點了下頭,畢竟扶舟膽子大到敢拿孟璟作為他提升醫術路上的墊腳石, 被訓一頓也活該, 但轉念一想,又有點猶豫, 就孟璟那臭脾氣, 那倒黴蛋他還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麽?

  她心不在焉地將食盒遞給東流:“燉了點湯, 勞你拿過去罷,我便直接回去了。”

  她說完便轉身往回走,東流楞楞地看著她孤單的背影, 這才忽然反應過來,不知從何時起,她過這邊來,連時夏都很少帶上了,想是孟璟喜靜的緣故,又或許是習慣了事事親力親為。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食盒,搖了搖頭,返身回去呈給孟璟。

  孟璟正在涼亭裏翻看昨日沒看完的山西兩大都司的軍戶情況,俞信衡慘兮兮地跪在階下的碎石甬道上,這甬道還是當日孟璟剛能下地時,特地命人鋪來刺激腳底穴位以恢複知覺的,堂堂七尺男兒,就這般跪了兩三個時辰,東流看了會兒,隻覺得自個兒膝蓋都疼,有點自作多情地想遞個蒲團過去。

  但他畢竟沒膽子忤逆孟璟,隻得屈身將盞托高舉過頭頂,將這碗香薷湯呈上。

  冬青釉配纏枝蓮花,孟璟淡淡覷了眼,便明白過來這是誰送過來的,他接過來,昨夜佳人在懷的景象不知怎地浮現在眼前,他深深吸了口氣,迫自己摒棄雜念,將湯碗放了回去,重新低下頭去,又翻起這些陳年爛賬來。

  後軍都督府轄下四大都司,其實山西那邊兩大都司是最不需要他操心的,就算如今皇帝漸漸在往裏頭插新人,但畢竟領兵打仗這種事,不是隨便塞個人進來就能辦得到的,況且還有這麽多後軍都督府的殘存大將盯著皇帝的一舉一動,曾縉更是如今還任著左都督一職,他其實並不擔心,他們的人短短幾年內就會被皇帝拔個一幹二淨。

  但興許是因為有了段闊的消息,他今日心緒竟然並不太平靜,他看向階下跪得規規矩矩的大將,淡淡道:“起吧。”

  “屬下不敢,等您消氣再說。”

  俞信衡也不知自個兒哪露出了破綻,前日夜裏孫南義突然失蹤後,他便留了個心眼,但倉促離開也令人生疑,他昨日特地等了一整日,沒見孟璟有什麽動靜,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準備等今日一早城門一開便返回駐地,卻不料孟璟這人出其不意地今早派人去尋他。他一時不妨,倒中了孟璟這小廝的道。

  孟璟沒再客套,道:“隨你。”

  方才有台階不下,這會兒倒也怪不得旁人不再給台階,他沒說什麽,將頭又垂低了些。東流下手沒留情,繩索深深勒進皮肉,再被午間的日頭一曬,他隻覺一陣火辣辣的疼,但等再跪了個把時辰,痛感一一消失,轉變為麻木和鈍痛。

  碎石實在是硌得人受不住,他幾乎要撐不住時,這位爺總算開了口:“段闊的消息從何而來?”

  “屬下不敢瞞您,確實是當日靖虜衛的戰役驚動了屬下,多看了幾遍記載。”俞信衡將頭埋得愈漸低,聲音也低下去,“這些都督府和兵部的文書都有記載,屬下實在是沒有理由也沒有膽子糊弄您啊。”

  “孫南義心懷不軌,你和他同在行都司任職,一僉事一僉書,關係甚密,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孟璟聲兒淡淡的,半點聽不出怒意。

  俞信衡額頭卻漸漸滲出了一層冷汗,他和孫南義當年都是一直跟著孟璟直接聽命於他的,這人武將世家出身,生來身份尊貴,旁人壓不過他,更兼戰功赫赫頗有少年名將之風,連先帝也縱著他願給他長臉,是以這人素來不愛玩手段心計,就是光明正大地要看不順眼的人不得好死而已。

  就算如今孟家失勢,但本性難移,他並不覺得孟璟如今會彎彎繞繞背地搗鬼,他深知自個兒今日未必能從此地平安回去。

  都說明刀易躲暗箭難防,但孟璟這把明刀,他沒把握能防得住。

  況且,既然他冒險到了孟璟的地盤上,這命也幾乎就交出去了一半,他和孫南義都清楚。

  前日夜裏孫南義去找薛敬儀,至今未歸,想也不用想必然是失手被料理了,而孟璟今日行事更是這般不客氣,自然不會要他好過,興許是孫南義交代了什麽也未可知,隻是不知為何孟璟昨日沒動手,害他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鬆懈了許多,這才讓東流輕而易舉地得了手。

  他想得遠,大日頭下冷汗涔涔,好半晌才答道:“您明鑒,屬下哪敢有二心?”

  “有二心沒什麽。”孟璟翻了一頁書,紙張驚起“嘩啦”一聲響,“一朝天子一朝臣,聽命於皇帝是臣子分內之責。這事,無論是我還是家父,都沒有怪罪的理由。”

  “但想著出賣舊主,是為背信棄義,人人得而誅之。”

  孟璟放下書,緩緩走下階來,在他跟前停下。

  他語氣冷靜得近乎淡漠:“靖虜衛張欽,乃當年負責守衛清遠門最後卻不知所蹤的段闊,這個消息,我信。”

  “屬下忠心,這消息自然是真,還請您明鑒。”

  “前日夜裏在場有多少人,你數過麽?”

  “您什麽意思?”俞信衡猶豫了下,不知他此話何意,按捺著心頭的懼意回憶,“似乎有十來個吧。”

  “若是日後段闊出事,當日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會懷疑到我頭上。而這其中,你既然已經倒戈,不會不知哪些人已棄了孟家吧?既然有把握是真消息,為何不私下稟明,非要拿出來唇槍舌劍一番?”

  孟璟話音落下,忽地寒刃一閃,俞信衡亦單腿點地,迅疾往後一退,但畢竟跪久了,腿腳麻木,動作比不上平時迅捷,他幹脆側身,生生受了這一刀,順帶借了這一刀的力,利落解開了繩索。

  鮮血被利刃帶起一道弧度,他卻目不斜視,徑直甩了下已經酸麻的手臂,迅疾從靴中拔.出柄匕首迎上。

  正在旁邊吃橘子邊看好戲的東流瞬間怔住,差點被一瓣橘子噎死當場。

  得,搜個身都能遺漏了兵器,一會兒又完犢子了。

  他連吃橘子的好心情都沒有了,就這麽看著兩人打鬥,俞信衡不是孟璟對手,他也懶得插手,隻是可惜他才眨了兩三下眼,這場好戲便已落幕,他就這麽看著跟條死魚一般癱在地上的俞信衡,低低歎了口氣,知道是送死還來宣府幹嘛呢,背主有那麽多種法子,非要選最蠢的那種,閻王不收你收誰?

  但他看了眼這人脖子上那道口子,發現孟璟竟然手下留了情,這人竟然還有口氣,這拖泥帶水的風格實在不像是孟璟的做派,他噌地一下彈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條翻不動身隻能吐泡等死的魚,就怕還有後半場戲。

  孟璟淡淡覷著腳下連呼吸都費勁的這人,輕輕笑了聲:“俞信衡,我前日夜裏便可叫人直接將你扔去喂狗,知道為什麽還要費這般工夫叫你過來嗎?“

  他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匕首,輕聲說:“我當年第一次見你,便是在此地。”

  “都督說,你和孫南義勇猛,是前鋒不二之選,將你二人交予我。”

  他輕輕苦笑了下:“行兵打仗,忠勇第一。我無德無才,沒能馴服自個兒手下,罪在我,我不怪你們。”

  俞信衡脖子上的傷口並不小,鮮血汨汨而下,染紅了甬道,亦將碎石生生浸透。

  他似乎想說句什麽,艱難地抬起頭來,翕動了唇,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孟璟早已割斷了他的聲帶,想是壓根便沒想過要聽他的解釋。

  “但我不允許,有人背棄都督。”

  孟璟最後看了他一眼,手中匕首從他左心房位置貫穿而下,徑直將人釘死在了地上。

  東流剛吞了一瓣橘子,一時間忘記了嚼,徑直咽了下去,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將手頭剩下的一半一扔,乖乖起身去處理殘局,生怕跑慢了也和這人落得一樣的下場。

  他將孟璟從不離身的這把匕首拔.出來,正要去清洗,餘光忽然瞥見孟璟左腳動了動,一顆石子朝著他破空而來,他忙蹲下去,委屈道:“停停停,我這次沒做錯什麽吧?”

  不料這顆石子徑直破空而去,越過曲橋,穿透殘花碎葉,爾後,一聲痛呼從枝葉背後傳來。

  東流怔了會兒,也顧不得孟璟的寶貝匕首了,立時蹭出去準備將人揪回來,但他繞過曲橋,怔在原地,嘴巴張開一條縫:“乖乖誒……”

  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隔著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孟璟,隻覺著他們這位爺怕不是又要犯頭疼病了,又回頭看向這人,為難地砸吧了下嘴:“少夫人,我說您躲這麽遠,看得清什麽啊?”

  楚懷嬋委屈巴巴地道:“就是看不清啊……我正準備走近點呢。”

  她方才被擊中了太陽穴,這會兒正疼得厲害,懷疑她方才要是當真再走近幾步,那石子就要直接貫穿她整個腦袋了,她揉了揉傷處,不滿地問:“扶舟還活著麽?”

  “啊?”東流沒明白她這鬼鬼祟祟的行徑和他新撿來的便宜爹有什麽關係。

  楚懷嬋卻被他這反應弄得有些迷糊,納悶兒道:“不是在訓他?”

  東流搖頭。

  她呆住,猶豫了會兒,試探問:“那你主子又平白無故取人性命了?”

  “您不沒看請嗎?”

  “是啊,”她抿了下唇,喪氣道,“但我聞到血腥味了啊。”

  東流對她這狗鼻子肅然起敬,但他還不知前天晚上她已親眼目睹過一次這事,不知這到底算撞破了還是沒撞破,隻好隔著遠遠地看向孟璟問他的意思,孟璟認出來又是楚懷嬋這不省心的,一腳將俞信衡踹得翻了個轉臉朝下,衝他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