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886
  他沒想到自個兒竟然會被這種荒唐事絆倒,還是在這呆子跟前,簡直無地自容,這會兒正滿腔怒火,準備立刻回去找扶舟這學藝不精的東西算賬,但她一柔下來,他那股怒氣倒也莫名被摁了下去,搖了搖頭,道:“沒事。”

  他往北窗看去,隨意辨了下天色,迷迷糊糊間以為不過剛入夜,掀了被子坐起來:“你歇著吧,我先回去。”

  楚懷嬋深深看他一眼,想說些什麽,末了卻又沒有出口,隻是輕聲道:“也好。”

  她蹲下身去伺候他穿皂靴,她剛把靴子理好,忽然聽到了一聲輕微的聲響,她手上的動作頓住,孟璟正往床邊坐,聽見這動靜,也怔愣了會兒,爾後尷尬地看向腹部,楚懷嬋憋得臉都僵硬得控不住,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已過亥時了,下麵人都歇息了,這會子回去叫人再做也得等好一會兒,我這兒溫了些熱粥,小侯爺要不將就用些吧?”

  孟璟正滿地找地洞埋自個兒,偏她明明憋不住壞笑,還刻意將這話說得一本正經,他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但這呆子在跟前又實在礙眼,他隻好點了點頭,瞧見她放下靴子起身出去了,這才長長地呼了口氣,麵色漸漸緩和過來。

  楚懷嬋折返回來時,端了碗糯米粥過來,孟璟正靠在床頭愣神兒,跟個木雕泥塑似的,瞧見她進來,垂眸往碗裏邊看了眼,裏頭山藥枸杞加了一大堆,頓時期望落空。

  興許是以前被親爹管教得太厲害,他這幾年不用在衛所裏繼續受難,對吃食愈發挑剔起來,對這些更是無甚興趣,他有一陣子沒吭聲,楚懷嬋端著托盤在旁立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問:“不喜這個?”

  她其實也拿不太準孟璟的喜好,畢竟他這個人平素就跟榮祿堂裏那樽溫天君像似的,寶相尊嚴,能不笑便不會給人好臉色,但之前她在閱微堂裏橫行霸道了半月有餘,將他三餐安排得明明白白,也不見他有二話,她還以為他其實也沒什麽意見,雖挑剔但也不至於難以下咽,但眼下看他這反應,原是她會錯意了。

  病中見真意,之前大概都是在一味地容忍她罷了。

  她蹲了個福告退:“我叫人去重新做。”

  孟璟如夢初醒,側頭看她:“你剛說什麽?”

  “……要試試這個麽?”她難得好脾氣地沒還嘴。

  孟璟伸手接過,糯米香甜,他也確實久未進食,本該食欲大開才對,但裏頭雜七雜八的配料讓他有陣輕微的犯嘔,再加上高燒未退,整個人實在是不舒服,他喝了小半碗,實在是咽不下去,默默將勺放了回去。

  楚懷嬋把碗接過來,道:“不必勉強。”

  窗外忽起了陣雜聲,她凝神聽去,聞得雨打芭蕉,滴瀝不歇。

  他身上到底還發著燙,她猶疑了一會兒,輕聲道:“秋雨急,小侯爺在這兒將就一晚吧,別出去又受了寒。”

  她說這話時並不算不太自在,孟璟沒說什麽,點了下頭,她頰邊卻微微發起了燙,一時之間連告退都忘了。

  四目相對,還是孟璟先出聲幫她緩解尷尬:“蓮子羹。”

  “啊?”楚懷嬋懵了一陣子,悶悶地“哦”了聲,見他臉色一點點烏青下來,趕緊告退,“你先歇著,我馬上去備。”

  她一溜煙地跑了,時夏這丫頭向來嗜睡,她沒叫她起來,倒是斂秋被驚動,帶了兩個上夜的小丫鬟過來給她打下手。廚房燈火通明,她邊和斂秋說閑話,邊等著小火煨了小半個時辰,熱氣騰騰的蓮子羹總算出鍋。

  她迎著秋雨折返,孟璟正閉目養神,她沒打擾他,自個兒執了勺子攪拌,等溫度差不多合適了,這才端到床前遞給他。

  孟璟在看見碗裏的銀耳枸杞的那一瞬,頓住了伸過來接碗的手,他幾乎是立馬覺得頭暈腦脹,實在是不明白這好好的食材,為什麽非得加這些玩意兒來糟踐美味。

  她捧著那隻甜白釉方形碗,膚色白甚瓷色。

  他試圖說服自己,這不賴她,怪就怪他不愛枸杞這味兒卻又不明說,他虛虛撫了撫額,接過碗來,沒說二話,利落地嚐了口,果不其然微微蹙了蹙眉。

  楚懷嬋見他停下動作,心下明白了幾分,試探問:“那我去叫廚子起來重做?”

  “挺好的。”他口是心非地答完話,閉著眼一口氣喝完,將碗遞還給她,昧良心地補道,“還不錯。”

  楚懷嬋失笑,但也沒揭穿他,將碗遞給斂秋,捧了茶水伺候他漱口,等斂秋退下,室內忽然空寂起來,她自然而然地伸過手來再試了下他的體溫,仍舊發著燙,還是有些不放心,趕緊勸:“歇著吧,快三更了,夜裏寒涼。”

  “你先去睡。”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出去。

  楚懷嬋躊躇了會兒,輕聲說:“你先歇著吧,我再守會兒,等沒大礙了便出去,不礙著你的。”

  她這般說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麽,從善如流地躺下,由她伺候著掖好被子。為著方便探看,她並未放下帷幔,是以吹熄了燈,摸索著回到床前,靜靜蜷在玫瑰椅上,雙手抱膝,將腦袋枕在膝上。

  她呼吸聲其實微不可聞,但孟璟畢竟反應敏銳,仍是被擾得沒能成眠,他渾身難受,又怕翻身驚動她,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全身幾乎都要僵硬如鐵。

  等過了許久,他一直沒聽到動靜,以為她迷迷糊糊睡過去了,這才側身看向她,卻見她仍舊沒睡,聽聞響動立刻警醒過來,關切道:“不舒服?”

  “去睡吧。”他微微歎了口氣,“實在放不下心,叫個人進來上夜便是。”

  “沒事,我再坐會兒就出去,反正也睡不著。”

  她今日眼下的一圈青黑將她昨夜心事重重未能成眠的事實暴露無遺,再加之之前的十來日她便沒一日睡過一個好覺,她這謊言簡直拙劣,但他卻好似被輕輕牽動了下,沉默了會兒,道:“上來吧。”

  楚懷嬋怔了下,身子沒控住平衡,踩在杌子上的腳陡然滑了一隻,落地時撞出一聲響來,她驚覺失態,趕緊搖頭:“東邊已經收拾出來了,再不濟這兒也還有張羅漢床的,我睡覺不安穩,你身子不舒服,便不鬧騰你了。”

  她既然婉拒,他也沒什麽好說的,兩相無言,他沉默著閉眼,興許是藥效起了作用,竟然淺淺眠了過去。

  子時過後,楚懷嬋過來探了下情況,見總算是退了燒,心下鬆快了些,正準備叫人進來守著,自個兒去東邊歇下,她手剛搭上銅鉤,想將床簾放下,忽見他翕動了下唇,但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她以為是人不舒服,趕緊將耳朵貼過去,這人卻又沒有動靜了。

  她怔了好一會兒,準備撤退,忽地聽見他說:“我倒很想信你。”

  她身子僵住,就這麽貼在他身上,好一會兒才緩緩恢複了知覺,她再垂眼去看他,這人大概是以前規矩嚴,睡覺是極老實的,又無半分動靜了。

  不然也無人可信了。

  我倒很想信你。

  她輕輕苦笑了下,想這後麵應該還差一句——“但不知你能不能信”。她枯坐了好一會兒,棄了叫人過來替她的意思,仍舊在榻前守著。

  孟璟醒來時,夜已深,窗外風急,雨也淅瀝,他借著外頭廊上的光看了眼床前這人,她耷拉著腦袋,似乎已經睡過去了,寶葫蘆環安安靜靜地墜在耳邊,燈光昏暗,卻微微晃花了他的眼。

  秋雨寒涼,他輕輕歎了口氣,盡量克製著自個兒的笨手笨腳,輕輕替她拆了發髻,爾後將她抱起,她露在外邊的半截手臂涼得可怕,肌膚相觸的那一刻,他幾乎瞬間被驚得打了個寒戰,他將她放上床,掌燈後才看清她臉上被衣袂壓出幾道深深的水雲紋的印子來。

  他不大自在地看了好一會兒,轉身到了梳妝台前,左看右看了半天也沒找到什麽門道,隻好去外間看了下,斂秋大概也剛睡下,平素警醒得不行的人都沒發覺他出來,他忽覺自個兒以前老罵別人是麻煩精,今日總算遭報應了,難得良心發現,沒好意思再把人叫起來麻煩人家。他又稀裏糊塗地回到床前琢磨了會兒,死馬當作活馬醫地擰了帕子在她臉上胡亂擦了擦,雖毫無章法,但好歹克製著他那股多年練就的大手勁兒,沒把人直接疼醒。

  等忙活完,他在她身旁安安靜靜地躺下,但到底也未能成眠。過了好一陣子,他忽然感覺到身邊的呼吸聲重了些,他試探問:“醒了?”

  “嗯。”楚懷嬋應了聲,取下他方才沒敢碰的耳璫放在枕邊,又問了一遍,“好些了?”

  “沒事了。”

  長夜難眠,兩相無言,良久,他聽到她問:“孟璟,能讓我看看麽?”

  她沒點明,他卻會過意,微微閉了閉眼,翻了個身朝下,道:“看吧。”

  楚懷嬋坐起來,將自個兒的枕頭遞給他抱著,這才縮著身子去揭他的褲腿,傷口包紮得不算複雜,她小心翼翼地解開,迅疾看了一眼便趕緊挪開目光。

  她平複了好一會兒心情,這才大著膽子再看了眼。

  那一刀傷得深,經久未愈,傷口必然潰爛過,她幾乎可以憑著這點殘存的印跡斷定他曾剜過腐肉以療傷,他這樣的人,她可以想象得到,即便是這樣,麵上也必然是漫不經心不當回事的。

  可剜肉剔骨之痛,她忽然覺得心猛地抽了下,十指連心,手也不自覺地哆嗦了下,無意間觸到了他傷口周邊,孟璟疼得下意識地一縮,但不過一瞬,他又悶聲將腿伸直,將自個兒最不願旁人看到的新傷舊傷一並坦誠於她麵前。

  她仔細辨了兩三次,確認傷口有緩緩愈合之勢,那股擔憂難受心疼緩緩鬆下去,轉變為一絲小小的竊喜,她替他重新包紮好傷口,孟璟替她將枕頭放回原位,她安安靜靜地躺下來,等他也翻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她忽然很輕聲地說:“會好的。”

  孟璟笑了笑,沒接話。

  他側頭看著那一豆燈火,偶有秋風循著窗欞縫隙滲進來,激得燈火忽明忽暗。

  秋燈微明,他看了好一陣子,聽到她溫聲說:“孟璟,你今日好乖啊。”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晚六點。

  第48章

  他一頭霧水地轉過去看這呆子, 惱怒地嗬斥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麽?”

  但這呆子半天沒有反應, 他試探了會兒, 發現這人嘟囔完這一句後便徑自睡過去了。

  “???”

  這呆子昨夜便一宿未眠, 在得知他這場稀裏糊塗的高熱退掉之後, 緊繃著的那股繩總算鬆弛下去, 精神一旦鬆懈下來,便再敵不過兩夜不得安眠而累積下來的肉.體的疲倦, 她整個人都睡得很沉。

  他看在人已經睡懵了的份上, 饒過了她, 沒理會她這欠揍的話, 生生將一肚子氣憋了回去。

  他日間已睡了好一會兒,這會子又被楚懷嬋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給氣著了,愈發睡不著,隻好又轉頭去看那盞蓮花燈。

  他看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 楚懷嬋翻了個身,冰涼的手無意識觸到了他的手背, 她和衣而臥, 因昨夜受了涼,今日穿得不算薄, 但露在外麵的小臂卻依舊冰涼得可怕。這股涼意蟄得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 他愣了愣, 因怒氣尚未消完,一臉慍怒地翻身朝內,將人輕輕摟進了懷裏。

  秋夜漫長, 他一點點地感受到懷中人的身子緩緩複暖。

  等覺得差不多了,他緩緩鬆開她,將手抽了回來。這動作帶起一股冷風,徑直鑽入被窩,楚懷嬋迷糊間受了涼,本能地將身子往下縮去尋熱源,他遲疑了會兒,將右臂遞過去,她腦袋果然順勢偏了過來,半點不客氣地枕了上去。

  他搖了搖頭,將被子往上提了提,爾後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聽了一整個後半夜的秋雨滴瀝之聲。

  雨聲嘀嗒,令他回想起白日裏在後院練字的她,芭蕉題詩這等文人附庸風雅的事情,他慣來是不屑的,雖教養使然不至輕鄙他人興趣,但也絕不會欣賞此等酸腐之事。但那個盈池青藤旁埋首題詩的身影卻始終揮之不去,甚至,他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來那個場景——

  日光穿透竹林與芭蕉的縫隙靜靜灑下,為她裙麵上的水雲紋添了一層天然金光,似朝暮之時,霞光傾灑,而她姿儀天成,自陷其中,渾然不覺。

  他幾乎還能回想起來她的字跡,昨日她仿他的字還曾被他故意嘲諷說“不堪入眼”,但她的小楷其實是寫得極好看的,秀氣中不失端莊。

  見字如麵,人之傲氣亦勾勒於一撇一捺中。

  竹中窺日,可見一斑。

  他正長久地發呆,懷中之人為覓溫熱,忽然不安分地往下蹭了蹭,本能地往他身上貼了貼,他身下也就順勢起了股燥熱。到底年紀輕,佳人在懷而不能碰的滋味並不好受,他閉了眼,聞著甘鬆味靜心,良久,終於緩緩平複了下來。

  他睜眼,看見胸前露出個後腦勺,沒來由地笑了笑。

  他這樣的身份,隻要他想,自然不會缺女人,哪怕是她這樣的姿色,甚至更勝於她的,他也可以擁之不盡。但此刻溫香軟玉在懷,觸手可及,秋雨相伴,孤燈一盞,其實正是做這事的好時候,但他……說真的,起碼此時並不想碰她。

  她畢竟是他的妻,就算他隻是想逢場作戲或者單純泄.欲,她也沒辦法拒絕,所以新婚當夜她會怕成那個模樣,因知連自己的身子都無法做主。

  可如今這般久的時日過去,就連對這方麵有些反應有些遲鈍的他都漸漸看出這呆子確可以用美人二字來形容,但他卻並沒有起這份心思,興許是因為她那個日常給他搞出一堆難纏事的爹,又或許是因為,他漸漸也能看出她的冷淡疏離之後,骨子裏到底是怎麽個重感情的人,想免她涉足更深,日後興許可為她留條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退路。

  這一晚,楚懷嬋睡得格外香甜,夢中狗鼻子還不知聞見了什麽珍饈,旁若無人地砸吧了幾下嘴。

  他俯首看了眼她的睡顏,沒忍住輕輕笑了笑,爾後便一直沒舍得挪開目光,就這麽靜靜看了一宿。

  酉正時分,秋雨停歇,院中晨風四起,刮得窗紙呼呼作響,他微微側身,左手枕著她後腦勺,將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覺的右臂抽了出來,又小心翼翼地將枕頭墊好,托著她腦袋緩緩放上去,這才利落地起了身。

  他草草收拾了下便出了門,楚懷嬋近日一直起得早,斂秋聽見動靜,以為是她起了,趕緊迎上來,見是孟璟,愣了下才問:“二爺無恙了麽?”

  這到底是件尷尬事,扶舟又是個嘴上沒把門的,他半點不指望這缺心眼能給他留點麵子,隻好板著臉道:“沒事了。”

  斂秋不敢再問,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捯飭完畢,見他急著要走,試探問:“二爺不在這兒用早膳麽?”

  “累著了,讓她多睡會兒,煮點素粥煨著。”他搖頭。

  他交代完這句便走,風風火火地趕回去,二話不說將還在藥房琢磨這新方子到底有沒有問題的扶舟直接拎了出來,把人在青石板上摔了個狗啃泥,又痛揍了一頓,見人“哎喲哎喲”了半天也爬不起來,心火才稍微降了點下去。

  東流見這陣勢,將整個身子完全貓在飯廳虛掩著的門後,這才沒被這人形硫磺炸個粉身碎骨。前日夜裏從市集走回府給他雙腳帶來的痛感還未消失殆盡,見孟璟提腳往明間走,他趕緊將身子又往裏縮了些,試圖讓自個兒完全隱形。

  孟璟卻在路過門口時刻意頓住了腳,他聽著自個兒“砰砰”的心跳聲,終於明白過來就自個兒這三腳貓功夫還敢在孟璟跟前瞞天過海,這不自討苦吃麽?

  他視死如歸地站出來,自作聰明地岔開話題:“傳膳麽?”

  孟璟點頭,落了座,早點備得並不算豐盛,都是之前楚懷嬋交代過的暖胃溫脾之物,他執起勺,忽然想起來一事,看了眼還癱在中庭裏要死不活的廢物扶舟,又打量了跟前這更不靠譜的草包一眼,猶疑了下,才吩咐這草包:“去把俞信衡給我叫過來。”

  東流怔愣了會兒,問:“不是說四周有眼線?”

  “你自個兒不會料理?”

  東流癟嘴,心說你這一會兒拔暗樁一會兒不拔的誰知道你想幹嘛,麵上卻“哦”了聲,拖著痛腳往外走。

  孟璟喝住他,聲兒淡淡的,說的卻是石破天驚之語:“直接把人捆過來,不必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