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747
  他沒出聲,她彎唇,取了兩顆蓮子遞過去喂給他,他也沒說什麽,安安靜靜地咽下,繼續忙活手上的活計,忙活完了才道:“剩下的便不湃了,叫斂秋拿去給你做碗蓮子羹。”

  “放著吧,我來做。”

  孟璟將蓮子一一洗好放進果盤,再沒什麽話好說,繼續留在這地兒也尷尬,隻得起身往回走:“天涼,少鎮會兒。我先回了。”

  他走出去兩步,又回頭叮囑道:“別貪嘴。”

  “好。”楚懷嬋點頭,“一會兒做好了給你送過來。”

  孟璟“嗯”了聲,繼續往前走,哪知還沒到門口,忽然眼前一黑,徑直向前栽去。

  第46章

  楚懷嬋正揀了顆蓮子往嘴裏送, 聽得這動靜, 下意識地將蓮子一扔, 趕緊湊過來, 她試探喚了聲“小侯爺”, 見沒反應, 她又喚了聲名兒,這人依舊沒半點動靜。她微微怔愣了下, 向門口看去, 扶舟正往裏頭探腦袋, 見她揮手喚他過來, 這才進門將人扶了起來。

  扶舟看了眼暖閣,試探問:“不大礙事,但這會子回去也不方便,少夫人您這兒能挪個地兒出來讓主子歇歇麽?”

  她之前犯了懶, 東邊也沒叫人收拾,眼下有些犯難, 但也沒說什麽, 反而主動搭了把手,打起簾子引他往裏頭去, 扶舟將人扶上床, 轉身退回來, 見楚懷嬋一臉焦急,“嗨”了聲,隨口道:“少夫人不必焦急, 不是什麽大毛病。”

  楚懷嬋稍稍放下心來,卻聽他接道:“就是暈過去了,頂多夜裏發場高熱而已。”

  “而已?”高熱嚴重了甚可致命,楚懷嬋懵了一瞬。

  “啊,主子身子底子還可以,發場熱說不定還能讓他消停點兒呢,徹底安下心來養養,說不準就能真好全了。”扶舟說是這麽說,但還是不大放心地探手去診了診脈。

  楚懷嬋緊跟著湊上來看情況,手心不自覺地起了層汗,有些不確定地問:“老毛病?”

  “啊?”

  “看你方才見他這樣也沒太驚訝的樣子。”

  “倒不是老毛病,不過確實習慣了。”扶舟擺手,“主子剛能下地那會兒,重新學走路,腿上沒力,又怕被人瞧見狼狽模樣,死活不肯要人扶,一天摔個七八次不在話下的,我早都習慣了。”

  他話說完才意識到他好像一不小心又把孟璟的糗事給抖出去了一樁,趕緊側頭去看她的反應,怕她到時候隨口揀來嘲諷孟璟兩句,那他少不得又是一頓毒打,但楚懷嬋卻隻是垂眸看了一眼孟璟的膝蓋彎,神色黯淡下去,爾後輕輕歎了口氣:“這性子也是拗。”

  “可不嘛,主子就這性子,當初好了些也誰都沒告訴,等能走路了,這才派人去知會了聲夫人。”

  楚懷嬋沒再接這話茬,轉問道:“那這到底怎麽了?”

  扶舟“嘿嘿”了兩聲,心虛地道:“我昨兒琢磨出來個新藥方,今早說給主子試試……”

  “配錯藥了?”楚懷嬋下意識地想起她今早才喝下的那碗藥,忽覺咽喉深處一陣惡心,忙拿帕子掩了,但還是不大放心地盯著眼前這個不靠譜到敢拿自個兒主子試新藥方的人。

  “您放心,您那就一劑風寒藥,出不了錯,錯了我拿腦袋給您當球踢。”

  聽他這麽說,楚懷嬋更加不放心了,準備出去喚人去請府上的大夫,扶舟這才覺得麵上掛不住,趕緊喚住她:“您那藥真沒問題,不過主子這劑藥吧,我給多加了幾味安神的藥材,其中有兩味……”他撓了撓腦袋,不大好意思地道,“藥性相衝來著。”

  明知道藥性相衝還敢放一塊兒,治外傷的藥裏頭加好幾味安神藥?

  楚懷嬋目瞪口呆,孟璟他到底是怎麽敢用這麽不靠譜的人的??

  她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忽然有些懷疑這人是不是給孟璟下了什麽迷心蠱之類的東西,不然就孟璟那臭脾氣,怎麽可能從幼時忍他到如今???

  扶舟看她這毫不掩飾的懷疑眼神,嚐試為自個兒辯解:“真不礙事,就主子這身子,暈了便當多睡會兒,燒一場就當驅驅邪了,反正我看主子今兒也跟見了鬼差不多。”

  他想了想,又自個兒嘀咕了句:“我本也就是試試這方子能不能用,看來是不能用了,那我再琢磨琢磨別的。”

  楚懷嬋於是更加絕望,連呼吸都不大順暢了,她無力地坐回去,盤算著還是要給孟璟換個大夫才成,但這事一時也急不得,畢竟孟璟他也未必敢用來曆不明的人,於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眼前這個廢物大夫:“真沒事?”

  “沒。”廢物答完話,又覺不對,趕緊改口,“倒也不是,方才同您說了,可能會起高熱,注意照看著點便沒事,別的倒沒什麽了。”

  她於是更加覺得這人實在是有些不靠譜,愈發好奇孟璟到底是怎麽才能忍得下這麽兩個糊塗蛋每天在身邊嘰嘰喳喳的,她摁了摁眉心,罕見地發了次脾氣,將人攆了出去。

  扶舟正擔心一會兒被孟璟一頓揍,樂得開溜,趕緊道:“那我回去開服退燒藥過來,勞少夫人您照顧照顧主子。”

  她實在是被這不著調的攪得心裏七上八下,趕緊遣人去請了府裏的大夫過來,見是相同說辭,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她搬了個椅子過來,就這麽在床邊靜靜坐了好幾個時辰,見孟璟確實沒有什麽其他的反應,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她恍惚了一個下午,等回過神來時,日頭已漸漸西沉,日光一寸寸地透過菱花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打出一個個相同規格的印記,她百無聊賴地從窗邊挨個數下來,再緩緩數到床邊,目光最終緩緩定格在孟璟臉上。

  她其實很少有這樣的機會,能挨得如此近地看一看他。

  雖然這段時間他倆獨處的時間也不算少,她之前賴在他書房裏蹭涼的時候,時常隻有他們二人,但孟璟這人除了嗅覺似乎敵不過她外,其餘反應都比旁人敏銳上許多,她目光一旦落在他身上,不管掩飾得多好,他似乎總是能馬上覺察到,至於揭不揭破,則全看他那會兒的心情了。但他這脾氣吧,她其實也琢磨不透,時好時壞,真跟個傻子似的,以至於她大部分時間還是不敢在他跟前胡來,這般細細看他的時刻,也就格外的少。

  她這下得了閑,細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

  細看之下,他臉部線條也是帶著股子鋒利的,哪怕這般安安分分地躺著,也沒來由地給人一股淩厲感。

  她視線順著下頜線條往上,落在他唇上,他唇色向來偏深,這會兒卻泛了些白,她轉身取了杯清水過來,側杯潤濕了帕子,緩緩在他唇上拭了一遍。

  她做完這一切,才覺得她做這些事也太自然而然了些,幾乎沒有半分猶豫,完全是出於本能一樣。

  她動作遲緩地將帕子擱了回去,又不自覺地往上看去,目光定在他微微上翹的眼角上,幾乎是瞬間想起來當日在雲台上,她在殿外見到他遞給聞覃的那個警告的眼神。她手不受克製地輕顫了下,緩緩撫上耳邊那對寶葫蘆環,恍然失神。

  她到底沒有再戴他送的那對鬆鼠耳墜。

  她看了這雙眼睛許久,忽然覺得,這人其實大概生來就是要站在高位的。

  一睜眼來,不怒自威,睥睨山河。

  她輕輕歎了口氣,看向一旁的冰盤,取了兩顆蓮子打發時間。冰已化得差不多了,也不算特別寒,但她還是禁不住地打了個寒戰,隨即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時夏在外聽得響動,掀簾進來,候在屏風外問打不打緊,她說沒事,時夏猶豫了下,還是問:“要入夜了,給小姐把東邊收拾出來麽?”

  楚懷嬋看了眼天色,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孟璟已在她這兒待了好一陣子了。她起身出了屋子,點頭應下這事:“簡單收拾收拾便可,不必太過麻煩。”她看了眼扶舟送過來的藥,又吩咐道:“拿去煎著吧,備著。”

  時夏拿了藥去外頭,她則一人在廊下立了許久,思緒飄忽,最終卻落不到實處。

  她領皇命出京的那一日,車馬從渾河上過,遠遠見著對麵隱在綠水之後的翠微觀時,也曾想起道長那句“禍兮,福之所倚”的乩語來。

  她從前是慣來不信這些的,讀的書多了些,自恃見識尚可,不信鬼神之說。

  那一日,卻也生了幾分動搖。

  說實話,哪怕遠嫁宣府,對方還是她見識過厲害的孟璟,但能幫彼時的她脫離宮廷這等巨大旋渦,免她粉身碎骨之命,是福是禍,其實當真難以言清。她對孟璟,說起來,其實隱隱是含了幾分感激的。但她畢竟也比尋常女子多讀了幾年書,自矜自重的性子放不下,自然不至於這般便會對他感恩戴德。

  她當日設想過千百種和孟璟相處的模式,獨獨沒有一種,是像如今這樣。

  老實講,孟璟這人,完全出乎她意料,她向來秉持著人生在世,總得給自己覓些樂子方不至於百無聊賴的原則,是以時常在不至於當真惹怒他的情境下,或有意或無意地出言令他出糗難堪跳腳。

  從前在家中,親兄礙於文人傲骨,尚且不能完全接受她這般行事,必得事事和她爭個高低,但孟璟這人的傲其實是刻到了骨子裏的,哪怕對聞覃,她也可以感受到,他近乎是不屑一顧,但卻從不同她論長短,一次次默默受了她的擠兌挖苦,甚少還嘴。昨日她提起父親之事,她原本以為二人政見不同立場相左,他必然得借機羞辱她一番,卻不料他竟肯放下架子,寬慰上她幾句。

  而今日,從他在後院問出那句“你沒有話要問我”時,她便明白過來,他今日其實是來求和的,甚或,可以說是來服軟的。

  但他這性子令他說不來低聲下氣的話,她又不肯順勢給他台階下,他隻好徒勞無功地離開。

  他吃了閉門羹,本該動怒,卻不料,不過半刻鍾,他又去而複返,更肯紆尊降貴地在她這兒替她剝上兩盤蓮子。

  他將姿態放得這般低,但其實,他原本不必對她這樣,他一句強勢的吩咐命令下來,她也不能當真不從,但他卻不自知地,給了她從未希冀過能從他這兒得到的東西。譬如對等、尊重,以及一個男人對女人不自知的憐惜。

  以至於,令她一步步地走到今日這般地步,口是心非,甚或貪心不足。

  她其實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她從一開始便妄圖將自己抽離出鎮國公府,以局外人的身份盡自己的一份責任,爾後冷眼旁觀,或者隨遇而安。但時日一久,她忽然發現,她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早就無法抽身而出了。

  她仰頭望了眼院中開始枯葉的蒼梧樹冠,搖了搖頭,進了飯廳。她午間便未進食,這會子卻還是沒什麽胃口,沒一會兒便放了筷,斂秋勸了幾句,她也沒聽,隻是吩咐道:“溫些熱粥。”

  孟璟胃向來不算太好,斂秋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趕緊領命去了,她這又才回了暖閣。

  孟璟還是沒有要醒的意思,她探手去試了試他額間的溫度,見沒有發熱的跡象,微微放下心來,但心底到底還是不踏實,東邊雖然已經拾掇出來了,但她也並不敢就這麽歇下,她繞到窗下,倚在那張紫檀圍子羅漢床上,透過菱花窗格去看外間拚命往裏邊撲騰的蛾子。

  她怔怔望了好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什麽,趕緊從榻上下來,取了艾草過來焚香,孟璟這人慣招蚊蟲叮咬,自己又是個渾不在意的,小癢小痛基本不放在心上,書房等閑也不讓人亂進,她每日不為他熏些艾草,他自個兒壓根兒不會喚人添香。

  她將香爐放在床腳不遠處,又搬了把玫瑰椅過來,在床邊守了好半天,中間斂秋過來勸了好幾次,她也放心不下,反倒是叫人都在外間歇下了,自個兒仍舊守著。雖然扶舟和大夫都說沒什麽大礙,但畢竟也說有夜間高熱的可能,他身子雖還不錯,但她到底不敢冒這個險,還是自個兒守著放心。

  她自個兒身子也不舒服,本也就喝了些藥,扶舟這人旁的本事沒有,就一個能將藥調得令人無比發悶犯困的絕活一騎絕塵,令一眾郎中難以望其項背,估摸著連太醫院都沒有誰能有他這水平。

  楚懷嬋坐了小半個時辰,眼皮實在撐不住,她拿了個杌子過來踩著,將手肘枕在膝上,拿手撐著太陽穴,兩指盡力扒拉著眼皮,逼自個兒保持清醒。

  饒是這樣,沒一會兒,她還是眯了過去,腦袋重重往下一栽,她猛地醒過來,隻覺脖子一陣酸疼,但困意湧上頭,她也沒心思顧及其他,迷迷糊糊地將下巴靠回去,正要眠過去的一瞬,猛地反應過來,趕緊搖了搖頭,迫自己清醒過來。

  她起身試了試孟璟額上的溫度,到半夜竟然果真燒起來了,她瞬間一個激靈,睡意全無,趕緊喚人打水的打水,端藥的端藥。好在孟璟這人是個慣不愛給別人添麻煩的,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她總算將藥全給順利地喂了下去,沒有被吐得一身都是。

  室內歸於安靜,她換了帕子給他捂著,清泠泠的水聲響起,她不自覺地想起那晚在陽河之上,伴著鳳凰三點頭的茶水之音,他曾對她說起過“棲月”二字的含義。

  她望了一眼窗外,月華黯淡。

  她想,還有幾日,便到滿月了,總歸要請他去東池看看圓月的。

  她這般想著想著,思緒飛遠,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過神來,替他換了帕子,又再度替他潤了潤唇。

  她帕子沿著他下唇緩緩擦過,忽覺兩道目光如影隨形,手下意識地一頓,視線稍微往上,就這麽撞進了他的雙瞳。

  第47章

  她正傾著身子做這事, 和他貼得極近, 猝不及防地被這般目光一盯, 腦袋瞬間空白一片, 她猶疑了下, 訕訕收回手。

  孟璟伸手去揭額上的帕子, 她想也沒想伸手按住:“還燒著呢,忍忍?”

  她語音壓得低, 幾乎是在哄小孩的語氣, 孟璟不知怎地心裏被戳了下, 沉默著收回了手, 她這才退開一步,見他仍舊沒收回目光,會過意來,輕聲拿他開玩笑:“有人因為貪嘴多吃了幾顆蓮子, 暈了半日不說,還起了場高熱。”

  “怎麽可能?”

  孟璟先是下意識地反駁, 但見楚懷嬋並不像往常一樣還嘴, 反而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竟然有些動搖, 臉色也跟著一點點鐵青下去, 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些什麽好, 最後生生擠出兩個字:“真的?”

  “那不然呢?”

  孟璟神色頓時變得十分精彩,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動手把這話都不會說的呆子攆出去的衝動。

  楚懷嬋卻連半點自知之明都沒有,邊探手過來試他的體溫, 邊說了實話:“扶舟說給你換了個方子,有幾味藥藥性相衝,他沒同你說過?”

  孟璟噎了好一會兒,在心裏將那不靠譜的玩意兒碎屍萬段了好幾回,老實答道:“說過。”

  “說過你還敢喝?不拿自個兒的身子當回事?”楚懷嬋隱隱動怒。

  他抬眼看向她,迷迷糊糊間,發著懵道:“他發誓說,這次換完方子必然不犯暈了。”

  ……是不犯暈了,直接暈過去了。

  楚懷嬋默了半晌,最後悶悶笑出聲來:“你連他的話都敢信?”

  他大抵是燒糊塗了,竟然如此乖覺地有問必答:“不然也無人可信了。”

  這話不知為何聽起來有種別樣的寂寥,她故意半真半假地將話說得更加不留情麵,好讓他忘記這茬:“其實也不光是相衝,重點是他配的藥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本就令人昏昏欲睡,我今晨不過服了一劑,便一整日都沒什麽精神。這次為了讓你安分些,估摸著他又把成分加重了些……蓮子嘛,也慣常用作安神的。”

  她時常拿話誑他,他一時竟然辨不清這話真假,臉色一點點僵住,下意識地抬起手,想將這隻礙眼的玉手打掉,末了卻還是自個兒生生憋了回去。

  楚懷嬋見他這忸怩模樣,輕笑了聲,不再提這茬,柔聲問:“好些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