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611
  “你還想要什麽?”

  他問完這一句, 目光垂落在她的長睫上, 西斜日光為她打上一層金黃光暈, 令她整個人都愈發柔和起來。

  長睫微微垂下, 在日頭下邊, 竟也可以辨出根根分明的暗影。

  他抿唇, 破天荒地在她未答話之前便補道:“讓我試試吧。”

  這話聽起來,倒像是無論她接下來的答案有多麽荒誕不經, 他都會無條件同意一般。

  楚懷嬋抬頭去看他, 竟也能從他慣常無波無瀾的雙眸中看出一分繾綣柔情。

  可她卻隻是迷茫地搖頭:“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我為何會突然變得這般貪得無厭。”

  她說完這話便往外走, 走出去兩步又回頭, 道:“您別怪我無禮,等我想好,自然會來找您的。”

  孟璟點頭應了一個“好”字,目送她走到門口, 這才收回目光看向牆角。

  那裏開了一扇角門,出去便是東池。

  他憶起那晚在陽河上, 他同她說起, 月上西樓,似瑤台仙人駐足而棲, 是名棲月。

  而她, 也曾說過, 月圓之時,會邀他來東池共賞明月。

  他輕輕歎了口氣。

  他在後院待了一刻鍾,將芭蕉葉上已經幹透的墨寶又閱了一遍, 這才出了門。

  他剛拐上遊廊,孟珣從南邊跑過來,嬤嬤在後邊追不上,急得大聲嗬斥,孟珣興衝衝地回頭朝她做了個鬼臉,一轉頭……就撞上了一樽大佛。

  他手裏握著的一把新鮮蓮蓬就這麽拍在了身前這人身上,他今兒得了這寶貝,眼前這走路不長眼的也並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但他一抬頭,卻看到眼前之人居然是絕不應出現在此地的孟璟,臉上的笑意緩緩凝滯,最後乖乖地站規矩了,討好地替他撣了撣被撞皺了些許的衣服,一臉諂媚地套近乎:“哥,你來找嫂子啊?”

  孟璟嫌棄地打掉他爪子,站遠了半步,不答反問:“中秋不是才回來過,怎麽又回來了?”

  他被人撞了個滿懷,自是不滿,連帶著語氣也冰冷得不行,孟珣嘟嘴示意不滿:“哥你這是多不想看見我啊。”他不甚樂意,但還是怯怯地老實答道,“先生告病。”

  孟珣年紀還小,雖然偶爾劣性上頭會犯渾耍些滑頭,但平時不大敢在他跟前撒野,他沒再深問,目光落在他手裏的蓮蓬上,孟珣以為他好奇,解釋道:“先生在高山上尋到的,說是有片湖,眼下都這時令了,裏頭居然還有蓮蓬,嚐了嚐還不錯,就采了些回來送學生。”

  他伸手掰下一粒蓮子剝好遞給孟璟:“我試過了,味道還不錯,二哥嚐嚐麽?”

  這時節蓮蓬早過季了,但他手裏的尚且新鮮,這枚蓮子瞧著也的確飽滿,他看了好一會兒,冷不丁地來了句:“你先生采蓮時不小心掉水裏了?”難怪告了病。

  “……你說是就是吧。”

  孟珣手伸了好一會兒,他才接過往嘴裏送。

  入口清香,他目光緩緩移到孟珣右手握著的這把蓮蓬上。

  他看得實在是有些久,孟珣心裏忽然湧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哆哆嗦嗦地往後退了一步,試探問:“二哥,你不會和我搶這個吧?”

  “不會。”

  孟璟這人向來說話算話,也沒閑工夫逗弄他這等小孩子,他放下心來,笑嘻嘻地走回來,卻不料孟璟忽然探手將他手裏的蓮蓬一並奪過,漫不經心地道:“就當給你嫂子上供了。”

  “……”

  孟珣眼巴巴地看著他,見他果然沒有反悔的意思了,小聲囁嚅道:“那我呢?”

  這話可憐兮兮,他轉頭看過來。

  孟珣委屈得似乎要落淚了,見他回頭,喃喃道:“好歹給我留一點也行啊,我這麽遠帶回來的。”

  他猶豫了下,將這小子方才剝過的那支抽出來扔給他,又吩咐剛追上來的嬤嬤:“帶去逛集市,今日要什麽都順他意。”

  聽得這話,孟珣哪裏還管什麽蓮蓬不蓮蓬的,立刻撒丫子往外跑,季嬤嬤累得滿頭大汗才剛追了上來,眼下又不敢不聽孟璟的吩咐,趕緊返身追了出去。

  等兩人鬧鬧騰騰地走遠了,孟璟轉身看了眼東池。

  伴著雨後的泥土腥味與蟄伏已久開始複蘇的蟲鳴,日光之下,水波粼粼,蔚為壯觀。

  若是夜間賞月,畫舫碧波,活水淙淙,琴音泠泠,月華流轉。

  想想,也該是人間一等樂事。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蓮蓬,提腳向裏頭走去。

  時夏見他去而複返,雖然震驚,但到底也沒說什麽,趕緊引他往明間走:“少夫人說今日不大舒服,不敢過去叨擾您,沒想到倒勞您兩次親自過來。”

  他其實向來不喜歡下人在他麵前多嘴,除了扶舟東流那倆缺心眼慣常挑著場合嘴碎外,府裏的人都知道他的規矩,在他跟前素來謹言慎行,斂秋經了之前那一遭則更是謹慎,方才見他一個字也沒敢多說,但楚懷嬋這個陪嫁過來的丫鬟卻敢犯忌,他有些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見她手微微發著顫,雖然低著頭,卻時不時偷偷瞟他一眼,似是有話想說而不敢說。

  他頗覺好笑,耐著性子道:“說吧。”

  時夏沒料到心事被他看破,顫顫巍巍地道:“少夫人也不是故意擺譜的,實在是昨夜受了寒,又一夜沒能成眠,身子撐不住,怕去您那兒反倒給您添麻煩,您別怪罪。”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憋出一陣低笑:“我有這麽可怕?”

  “啊?有啊。”時夏慌張改口,“不是,奴婢說錯話了,還請您責罰。”

  孟璟看了眼手裏的蓮蓬,隻覺莫名其妙,原來他在這些人眼裏就是這麽個動不動要吃人的洪水猛獸模樣?

  他嗤笑了聲,時夏卻以為他要和上次賞斂秋一頓板子一樣也給她一頓毒打了,雙腿一軟就要求饒。

  孟璟眼角一抽:“下去。”

  她如獲大赦,趕緊一溜煙地跑了。

  孟璟被她這抱頭鼠竄的樣子逗樂,低低笑了聲才進了明間,先是往東側看了眼,那邊早已重新歸置完畢,新婚裝飾一概不見蹤影,但屋子裏空落落的,想是楚懷嬋未起搬過來的心思,他轉頭去看西側,斂秋迎出來,指了指裏邊,輕聲道:“身子不大舒服,在榻上歇著呢,二爺進去坐坐?”

  孟璟沒出聲。

  她又看向他手裏的蓮蓬,遲疑了會兒,指了指旁邊的圓角櫃。

  他看過去,上頭擺著隻雀藍玻璃磨花直頸瓶,他將手裏的蓮蓬舉起一支比劃了下,倒覺也還算相配,點了點頭,吩咐道:“取些水過來,再拿個果盤進來。”

  斂秋出去淨了瓶,又叫人取了隻冬青釉花口盤並兩盆清水回來,看著他取了支蓮蓬,修剪好高度插.進淨瓶,又安靜地立在瓶前端詳了許久,試探問:“奴婢去請少夫人出來麽?”

  “不必,讓她好生歇會兒。”

  他擺手示意人都下去,這才到主座坐了下來,將剩下的蓮蓬放在案上,剝起了蓮子。他甚少嚐這些玩意兒,偶爾要嚐上一口那也都是別人收拾好了的,眼下自個兒待這兒剝起了蓮子,實在是一幅奇景。

  扶舟在門口悄悄看了好一會兒,見他那小心翼翼又實在是有些笨手笨腳的模樣,和斂秋對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要我說,姑娘合該把主子這模樣畫幅小像送到槐榮堂去,夫人怕是能樂上大半月,還能每晚在侯爺榻前念叨上半個時辰。”

  斂秋連連擺手:“可別糟踐我了,就二爺那脾氣,這要被知道了,怕不是一頓板子就能揭得過的。”

  扶舟還要和她說幾句玩笑話,餘光瞥到楚懷嬋不知何時起了身,打了簾子出來,正立在暖閣門口發呆,孟璟正低頭和這些負隅頑抗的蓮子做著鬥爭,並沒有留意到這點輕微動靜,而她也沒有出聲,就這麽靜靜看著那個手忙腳亂的身影。他趕緊拉了斂秋徹底避開,留他們二人在屋內。

  興許是因為不大熟稔,他做這事做得很是認真,楚懷嬋就這麽看了一刻鍾有餘,心裏那股心煩意亂竟然無端消失殆盡,緩緩平靜下來。

  孟璟本屈著脖子就小幾的高度,眼下累了,微微揚了揚脖子,這才發現她,他垂眸看了眼手頭的東西,麵色訕訕地瞎扯:“就睡這麽一會兒?”

  “大白日的,我也睡不著。”楚懷嬋笑笑,朝他走過來,“聽見您進來就起身了。”

  孟璟臉白了一瞬:“看多久了?”

  “您剛坐下,我便出來了。”楚懷嬋溫聲道,“見您認真得緊,也就不好打擾您了。”

  那他這笨拙樣子豈不全被她看了去?

  看他出糗還這麽心安理得,孟璟臉上掛不住,將手頭的蓮蓬往幾上重重一擱,在心裏歎了口氣,又重新拿了起來,繼續笨手笨腳地剝著蓮子,賭氣般地剝下一顆就忿忿地往盆裏重重一擲,驚得水花四濺。

  楚懷嬋見他這小孩兒賭氣似的行徑,沒忍住彎了下唇,很認真地寬慰他:“您放心,我方才什麽都沒瞧見。”

  這話還不如不說,孟璟手頓住,抿唇擠出兩個字:“閉嘴。”末了又補道:“要麽就出去。”

  楚懷嬋失笑,在案前住了腳,洗了顆蓮子,又在另一個盆中過了一遍水,這才往嘴裏送,她手都快遞到嘴邊了,忽然想起來眼前還有個人,訕訕地將手遞過去:“您嚐嚐麽?”

  孟璟這會兒正一臉不爽,見她這般,怒氣反倒消了些,輕輕探頭銜住了這顆蓮子。

  他牙齒不經意間觸及她指尖,她僵了好一會兒,直到他將這粒蓮子咽下了肚,誇讚了句“還可以”時,才回過神來。

  為掩飾尷尬,她趕緊伸手去淘洗盆中剩餘的蓮子,不料剛一觸及水麵,忽然被他一把打掉了手。

  他下手向來沒輕重,楚懷嬋疼得輕呼了聲,滿臉不悅地看向他,他卻壓根兒沒管她的反應,自個兒捋了捋袖子,親自做起了這事。

  “受了寒就好好待著,碰什麽涼水。”他語氣淡淡,似漫不經心,卻又還是帶了幾分嚴厲。

  楚懷嬋悶悶地“哦”了聲,收回手,沒話找話地問:“您怎麽不讓下麵人做這事?”

  “忘了。”他答得一本正經,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楚懷嬋愕然,啞然失語了半天,最後也沒能說出句奉承話來,反倒是擠出了一聲悶笑。

  孟璟抬頭盯她一眼,忽然厲了聲色:“以後別對我用敬稱,管你是客套生分還是成心諷刺。”

  她心底某根弦忽然莫名被撥了下,微微點了下頭。

  她垂眸去看他,到底身子底子不同,她還覺著有些冷,他鼻尖卻冒了些汗,她手先於腦子一步做出了反應,湊上去替他輕輕擦了擦。

  甘鬆味盈在鼻尖,他抬眼一看,隻見到一朵玉蘭飛速劃過,爾後被她收了起來。

  他看過去,她耳垂終於後知後覺地泛了些紅,有些尷尬地立在他跟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好心地替她解了個圍,遞了枚蓮子給她:“嚐嚐。”

  她繞到他對麵坐下,嚐了嚐這蓮子,清香滿溢,她卻食不知味,久未出聲。

  孟璟偏頭看她,微微蹙眉:“不好?”

  “啊?”她回過神來,笑著說,“挺好的,一會兒給您、你做蓮子羹嚐嚐?”

  “你會下廚?”他難得被帶跑偏。

  “蓮子羹安神,會做一些的。”她點頭。

  孟璟沒再說話,低頭繼續剝他手頭的蓮蓬,她也沒有搭一把手的意思,而是靜靜回想了會兒今日這到底算怎麽回事,按理昨夜剛經了這麽些事,他倆現下應該處在一種無比尷尬的境地才對,但她今日特地避而不見,他卻主動尋過來不說,方才還肯就著她的手嚐蓮子,而她竟然不自知地湊上去替他擦了擦汗,用的竟然還是自個兒的手帕。

  她心裏想不明白他倆各自這般反應是為何,也難受得緊,微微閉了眼。

  孟璟悄悄打量了她幾眼,鬱悶道:“味兒不好?那便不弄了,還害我拉下臉跟孟珣那小子搶的。”

  楚懷嬋失笑,她偏頭看向他,見他一臉煩悶,越看越樂,原來這傻子不僅能幹出和貓對罵的陳年糗事,還能不要臉地從一個八歲小兒口中搶食,她笑出聲來,被他遞了個警告的眼神,隻好深吸了口氣憋住笑意。

  他見她消停了,補問道:“沒有江南的味鮮?”

  她唇微微張了張,又改口道:“挺好的。不過日頭大,心裏頭悶,還是要冰湃過的更爽口些。”

  孟璟皺眉:“身子還不大爽利呢。”

  “冰窖也該空了,眼下再不嚐嚐,也要到明年才能品品冰湃蓮子的味兒了。”

  她輕輕眨了下眼。

  孟璟投降,喚了斂秋去取了冰盤回來,自個兒將已剝好的蓮子洗幹淨又濾了一遍水,放進冰盤湃著,又坐回去繼續剝起了蓮子。

  楚懷嬋看了好半天,笑著問:“小侯爺,你頭一次做這種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