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663
  這會兒倒不怕他趁機溜了?

  孟璟覺著有些好笑。

  楚懷嬋勤快地給自個兒搬了個杌子,往門口一杵,雙手食指捂住耳朵,噘了噘嘴,妄圖強行保持最後一分尊嚴,衝孟璟道:“反正你總不至於跳河吧,我就守門口了。”她想了想,又補道:“怕我聽到的話,你們說話小聲些就行。”

  隨著她捂耳的動作,風衣廣袖滑落,她裏頭穿的是件半袖褂子,那纏臂金釧兒又這麽赤條條地暴露在畫舫昏黃的燈光之下,令他喉結一滾。他迫自己靜了下心神,跟著孫南義進屋。

  他前腳剛邁進去一步,忽然聽到她叫住他:“孟璟。”

  他頓住腳,轉頭看她,她放下手,有些喪氣地問:“你不會真扔下我吧?”

  “不會。”

  他答得很快。

  第37章

  聽得這句承諾,她笑意盈盈地看他,頰邊梨渦綻開,似方才途經的那叢萬點青蓮。

  她重新捂好耳朵,衝他乖順一笑:“那我等你啊。”

  這一笑不像她慣常那種淺淺淡淡的笑,他凝神看了會兒,應了一個“好”字。

  下一刻,她接道:“看在你今晚這麽好的份上,一會兒我請你吃糖葫蘆啊。”

  “……”

  他扭頭就走。

  孫南義迎他進門,他邁進屋內之後,又不自覺地轉身看了楚懷嬋一眼。她端坐在杌子上,裙裾理得規規整整,披風往下一罩,整個人被遮得嚴嚴實實,上半身卻偷了懶,脊背微微彎曲,手肘撐在膝蓋彎上,雙手捂著耳朵,眼神卻又不自覺地暴露了她那點本性,不安分地往過道裏四下探看。

  說起來,他還真沒怎麽見過她真正循規蹈矩的模樣。

  她這人,表麵功夫是好的。

  私底下麽,小性子能折騰死個人。

  他看了扶舟一眼:“去搬把椅子過來。”

  他吩咐完這句,示意孫南義關門,隨即在上首落了座。下首的幾人趕緊紛紛將懷中捂了一路幾近發燙的寶貝錄冊交給他,孟璟接過來放在一側,也沒說什麽客套話,徑直拿過一本開始翻看起來。

  他看得慢,房間裏眾人也不敢催促,皆屏息凝神地等著他,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偶有破窗而入的風聲,驚起書頁翻卷,孫南義都嚇得臉色煞白,時不時地偷瞟他一眼,就怕惹怒了這位久未打過交道不知脾性變了多少的爺。

  畢竟,月中的時候,孟璟居然親自跑到數百裏開外的懷仁,說是要見他們,這著實令他們幾人都沒想到。更沒料到的是,孟璟至今已經閑散了四五年,現下居然還有背著上頭徹查各大都司爛賬的心思。

  這背後的謀算,若要深究,足夠今夜在場眾人為自個兒一家老小的性命捏上一把冷汗了。

  孟璟翻過幾頁,心裏頭忽然起了些雜七雜八的念頭。興許是因為周懋青離得近,生怕隨時被他在背後陰一招取了小命,事情辦得極為仔細。而眼下這些人,因為他給的時間本也不夠充分,並不如周懋青查萬全都司那般細致,但總算也沒敢敷衍他,勉強能算個盡心盡力。更重要的是,山西那邊兩大都司的情況要比他想象得好許多。不像周懋青這般,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攪渾水。

  若照他從前的脾氣,周懋青這等行事,他必得請鎮朔將軍印直接將他斬殺於陣前了,如今竟也肯花上些時日與他周旋。

  但興許也不是脾氣變好了,隻是並無從前的大權在手罷了。

  他輕輕苦笑了下。

  他花了小半個時辰草草看過一遍,將冊子放到一旁,孫南義忙召人上來奉酒,豔麗舞姬魚貫而入,脂粉香氣令他蹙了蹙眉。他還沒來得及出聲,孫南義敏銳地發覺他這反應和他如今在外頭的名聲不大相符,趕緊擺手示意進來的人停下往他跟前湊的動作。

  “都出去。”孟璟隻淡淡說了這三個字。

  孫南義趕緊起身親自接過酒壺,又將人全數趕了出去。

  楚懷嬋正坐在門口和扶舟閑聊孟璟的傷,見這些人風風火火地來了又去,疑惑地往裏頭看了一眼,不想這一眼正好迎上孟璟的目光,她目光落在孫南義正在給他斟酒的手上,無聲地做了個“不行”的口型,孟璟居然順從地衝她點了點頭,她心內莫名一慌,趕緊將頭側回來,繼續和扶舟閑扯了幾句。

  門重新關上,孟璟斂了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神色瞬間肅穆起來。

  孫南義看得心驚,替他斟酒的手微微抖了抖,酒液濺出來一滴。

  孟璟緩緩抬眼覷他一眼,淡淡道:“好歹也是一大都司的僉事,就這點出息?”

  “您在跟前,豈有不懼之理?”孫南義訕訕地笑了聲,徑直拿了袖擺擦酒漬。

  孟璟也沒阻止他這諂媚和殷勤,這人如今雖調離了萬全都司,但畢竟是從前慣常跟著他的人,他沒怪罪這人失態,隻是問:“這次過來,有驚動其他人嗎?”

  “應當沒有。”孫南義話出口,又意識到不對勁,又補了句,“我等昨日過來時誤了些時辰,昌平門已閉,繞遠道走的清遠門,進城的時候恰巧遇見了巡關禦史,被盤查了一番。”

  “薛敬儀?”

  他咂摸了會兒這人的名字,恍惚憶起他上次聽聞此人還是因為楚去塵,茶癡半道被薛敬儀這個同窗給絆住,不知說了些什麽閑話,爾後便到他跟前發起酒瘋來了。

  他至今也沒能忘記那晚被那兩兄妹合謀灌下的一肚子苦茶,想起來便是一陣怒氣衝天,臉色不自覺地陰沉了幾分,聲音亦冷了下去:“他是都察院出來的,如今又是巡關禦史,居然不認得你?”

  孫南義見他這反應,垂首看著桌上的空酒盞,小心翼翼地道:“看反應應當不認識。您特意交代過,讓軍中要員不要親自過來,這次來的人官階都不算特別高,他不認得倒也正常。”

  孟璟沒再多問,孫南義給左首邊一人遞了個眼色,那人站起身,恭敬道:“世子上次吩咐的事,屬下已經查過。當年先皇出城迎戰,都督率軍殿後,先皇遇伏擊,都督親往救駕,迎聖駕回城,但不知為何……大軍已平安撤至清遠門下,卻再度遇襲,先皇駕崩,都督戰敗負傷。”

  孟璟沒出聲,這些事他當然都知道,但他當日留在京師不在此地,否則,倒也不會出現這等事。

  孫南義歎了口氣:“若是世子當日在宣府,按平常慣例,您率萬全都司打先鋒,侯爺借調我行都司人馬殿後包抄,就算不是大獲全勝,起碼也不會落到如此田地。”

  “是啊。”方才說話那人接道,“都督一生英明,到頭來竟因這事落了個慘敗收場的結局,一世英名盡毀。若非都督手下所有幸存大將聯名以死作保都督未曾通敵,怕是……”

  孟家早該滿門抄斬了。

  這話他沒說完,孟璟卻不會不知後半截是什麽。

  不然趙氏也不會非要和他置氣這麽多年,畢竟,在她看來,堂堂總兵官敗得這般潦倒,丟了幾萬將士的性命尚且不說,更使得堂堂天子命隕宣府城外。新皇仁慈,不殺反赦,還念父親舍身護主處處優待,已是好幾世才能修來的福氣了。她又是宗室出身,本與新皇同根,自然對新皇更多了份感激。

  但其實,皇帝對他們孟家如此寬仁,到底是因為念著五代累積下來的戰功,還是因為父親麾下大將聯名力保而不敢冒大不韙,這還有待證實。

  他久不出聲,說話這人驚覺失言,忙要請罪,他抬手阻了:“無礙。大家都懂的事,沒什麽可避諱的。”

  他這話赤條條地一出口,孫南義腦門上冒出一陣冷汗,趕緊拿袖擺擦了擦,又意識到他方才用這玩意兒擦過酒漬,訕訕放下,道:“世子之前吩咐我等找段闊這個人,我等悉數查過了,我都司和行都司轄下,皆無此人。”

  孟璟睨他一眼,語氣淡淡:“一個大活人,遁地了不成?”

  孫南義被這一記眼刀惹得額頭汗珠不停,聲音帶了幾分顫:“您是懷疑當年之事有詐?確實……段闊這人,當初負責死守宣府鎮,敵軍於清遠門下圍困天子,按律必得出城迎戰護駕,但當日他所率領的開平衛,損傷不過三百餘人。”

  “怪就怪在此處。”右首另一人接了話,“若是當真有詐,段闊和他背後那人怎會做到這麽蠢?放著這麽天大的把柄給人生疑麽?”

  “也是。可你說,他若當真清清白白,為何先帝和都督所率部下幾乎全軍覆沒,他那點不夠零頭的人馬卻基本無虞,他自個兒更是銷聲匿跡了?”

  底下議論聲紛紛,孟璟沒出聲,這些事不用他們自作聰明地來點明,他之前困在病榻上的那幾年,將個中關鍵翻來覆去地理了千萬遍,這些疑點,他自然也一清二楚。

  隻是,他之前畢竟行動不便,大部分心思都花在療傷上,也精力不濟,再加上趙氏百般阻撓,他又不能真下狠手對付自個兒親娘,隻能冷處理,辦起事來自然不大方便,速度也就落下了,不然也不至於拖到如今。

  他沒出聲阻止眾人高談闊論,其實這種爭紅臉的時刻,反倒更容易看透人心。

  他冷眼看著這幫千裏迢迢跑過來嚼舌根的大老粗們。心裏慢慢有了數,便也沒了再細聽他們談話內容的心思,一時之間隻覺百無聊賴,覺得哪怕東流那個不上道的也比這些人可愛些,準備一會兒回去犒賞一下那個也半點都嘮不到點子上的話嘮。

  這些人爭論了一刻鍾有餘,仍舊七嘴八舌爭論不休而一無所獲,局麵愈發混亂,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大家夥正處在手足無措的境地上,此番有人出聲主持局麵,自然都靜了下來,八.九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右首那人。

  俞信衡向孟璟拱了拱手:“世子應該很清楚,再怎麽有憑有據,也不過是猜罷了,要弄清這些疑點,自然隻有找到段闊這一步棋。”

  孟璟頷首,不然他也不會大老遠跑到懷仁去要求這些人盤查他們轄下的人。

  “世子大可查查靖虜衛的景寧。”俞信衡接道。

  在座皆是一愣,孟璟握住酒杯把玩的那隻手不自覺地用了點力,指節發白,指骨突出三分。

  孫南義在旁看著,絲毫不懷疑他下一刻就會將這難得的傳世定窯杯捏碎。

  但他卻隻是緩緩呼出了那陣灼人肺腑的氣息,爾後不甚在意地問道:“靖虜衛屬右軍都督府轄下,同一都督府之下調戍很正常,跨這麽遠調?”

  “屬下也不敢確定,隻是,去歲中靖遠發生一役,總兵官是景寧。”俞信衡嚴肅道,“這位總兵官用的戰術,很像昔年段闊常用的,屬下當時常和他打左右衛配合。”

  孟璟深深看他一眼:“有幾分把握?”

  “沒有七八分,也得有五六分。”

  “好。”孟璟起了身,示意到此為止,不想再聽他們聒噪。

  孫南義趕緊捧著杯子上來:“世子這麽急著走?也讓我等敬您一杯再說。”

  孟璟覷了外頭一眼,楚懷嬋的身形映在窗紙上,單薄而瘦弱,卻在昏黃燈光中透出一絲溫婉柔和之意來。

  他微微抬頭示意:“今日內人隨行,改日再聚,諸位見諒。”

  這煞神居然還懼內?

  商議這般重要的事,竟然會帶上新婚之妻?

  況且,這人還是楚見濡的女兒。

  孫南義手一抖,差點將整杯黃酒潑在他身上,嚇得一哆嗦,趕緊側身將路讓開。

  孟璟出門,楚懷嬋見他出來,第一反應居然是湊上來用她那狗鼻子聞了聞,隨即新奇道:“誒?你還真沒喝啊?”

  孟璟嫌棄地把人撥到一邊兒去,自個兒往前走,她歡快地跟上來:“那還挺聽話的……”

  孟璟回頭,麵色不豫地盯她一眼。

  “不是,”她賠了個笑,趕緊改口,“是您挺有自製力的?”

  “那我一會兒請你吃糖葫蘆啊。”

  她尾音輕輕上揚,歡快之意難掩。

  剛進屋拿了錄冊折返回來的扶舟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就這姑奶奶的架勢,換個人能直接被這位脾氣不怎麽好的爺扔到陽河裏去喂魚,但他不敢在孟璟跟前亂說她的不是,隻得沉默著沿來路將二人送了回去。

  他們甫一上岸,東流急急忙忙地迎上來,說薛敬儀現下已至門口。

  楚懷嬋脫口而出了一個音節:“誰?”

  孟璟看過來,她賠了個笑:“算了,我不問了。”

  這事其實在他意料之中,他猜到這人必然是個麻煩,但沒想到來得這般快。

  他眉頭微鎖,問:“帶了多少人?”

  “孤身一人。”

  他笑了聲:“倒也是個膽大的。”

  都察院出來的人,終究不敢掉以輕心,扶舟不敢再耽誤,忙指揮人將蚱蜢舟拖開藏好。

  孟璟往後覷了一眼看不出異樣的湖麵,帶著楚懷嬋往前頭去。

  他倆剛一進門,薛敬儀已殺了進來。

  姑娘們見有客來,蜂擁迎上去,將他環在中心,恰到好處地阻了他一刻,令他一時無暇探看這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