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230
  楚懷嬋兩個月沒出過府門,今日這新鮮地兒還是鬧市,頓時跟撒了歡的馬兒一樣,早忘了她今日是為盯著孟璟而來的,一路女人天性爆發,見著什麽都要買上一堆。她今兒是從閱微堂直接走的,壓根兒沒帶丫鬟,後來斂秋過來替她送衣服,因著之前那一頓板子,她也沒把人留下,眼下東流被迫成為那個幫她拎大袋小袋外加掏錢的主兒,一臉生無可戀。

  孟璟跟在後頭慢悠悠地走,見這陣勢,嘴角沒來由地彎了彎。

  扶舟剛湊過來要說句什麽,見他這反應,識相地閉了嘴。

  孟璟見不慣他這神經兮兮的做派,沒好氣地道:“想說什麽就說。”

  “也沒想說什麽。”扶舟賠笑。

  “那就閉嘴。”

  “……也不是,還是想多句嘴,主子待少夫人好像不錯啊。”

  孟璟斜覷他一眼,他會錯了意,繼續道:“您對小四爺也沒這麽縱容過啊,少夫人也算是……”

  他話沒說完,孟璟一腳踩在了他腳上,他疼得下意識地彈起來,抱著腳跳了兩下,往邊上挪了點兒,哆哆嗦嗦地道:“行行行,是少夫人蹬鼻子上臉不知數太把自個兒當回事了,您這是宰相肚裏能撐船大度不同她計較……”

  孟璟衝他一笑:“過來。”

  扶舟怕被就地打死,死活不肯從。

  孟璟無言,今兒第二次差點要將那顆青金石捏碎,從牙縫中擠出一句:“我是問你他們人呢?”

  “哦哦哦,”扶舟這才蹦回來,但還是離了他有一步遠,小心翼翼地回道,“碧寧居。”

  孟璟怒氣更盛:“……你讓我帶她去這種地兒?”

  扶舟撓了撓腦袋,半為難半欠扁地道:“誰知道您要帶少夫人出來啊?再說了,不是您以前說這種地兒方便避人耳目麽?眼下我可隻把那地兒的眼線料理幹淨了,您讓我現在去給您找幹淨地兒我也找不出來。”

  孟璟睨了楚懷嬋一眼,她正在前頭買糖葫蘆,興衝衝地強行塞了一串給已經沒手的東流,又拿了三串過來,扶舟自個兒接過來一串,歡喜道:“謝少夫人。”

  “不謝。”她笑眯眯地遞給孟璟一串,“小侯爺,你的。”

  孟璟白她一眼:“……拿開。”

  楚懷嬋低頭看了看,“哦”了聲,一邊咬了一個,將兩串一塊兒占為己有,還耀武揚威地衝他顯擺了下:“真挺好吃的。”

  孟璟有些納悶兒地想,這人到底幾歲?他要是真帶她去那種地方,豈不是太罪惡了?

  他猶豫了下,對東流道:“送少夫人先回去。”

  楚懷嬋懵了下,嘴裏的糖葫蘆還沒吃完,腮幫子正鼓著,趕緊兩下咬碎,含糊不清地道:“孟璟,你又耍我?”

  得,又叫名兒了。

  孟璟衝東流擺擺手,示意把這麻煩精交給他了,自個兒先一步開溜,扶舟看了一眼生無可戀隻想一頭撞死的東流,衝他做了個自求多福的口型,趕緊跟了上去。

  東流猶豫了下,愁眉苦臉地衝楚懷嬋道:“少夫人,您還是請吧。”

  “請什麽請,你自個兒回去。”她猛地將兩串糖葫蘆一塊兒拍給他,兩下追上孟璟,“你做什麽去?做人要說話算話,哪有你這樣的?”

  孟璟無言,一個頭兩個大,最後衝她擠出一個笑:“我去碧寧居,你也要去?”

  楚懷嬋疑惑地看向扶舟,扶舟猶疑了下,覺得自個兒這是在荼毒良家婦女大家閨秀,好半天才艱難擠出幾個字:“就……那種地方。”

  “那種地方?”楚懷嬋一頭霧水。

  孟璟失笑,故意逗她:“你剛才用了一個銅板問的那地方。”

  她瞬間反應過來,忿忿地盯了他一眼:“你好全了再去不行嗎?我又沒想著攔你。”

  孟璟:“???”

  “我說真的,好了誰攔你啊。”

  “……”

  她給自己打了會兒氣,板著臉和這煞神抗爭,“母親說讓我看著你,什麽事都等你好全了再說。”

  孟璟衝她攤手,示意愛莫能助。

  她掙紮了好半天,還是怕他找借口開溜出遠門,咬了咬牙,忿忿道:“那我也跟你去。”

  扶舟:“……”

  姑奶奶,我現在去給您找幹淨地兒還來得及嗎?

  第36章

  碧寧居坐落在陽河邊上,孟璟想來是熟客,上門自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迎上來,楚懷嬋被這濃重的脂粉氣熏得渾身不自在,往後退了兩步,卻發現這些人並不敢近他的身,對她這種絕不應出現在此地的奇怪客人也視若無睹,帶著他們彎彎繞繞兜了幾個大圈,將他們引進了後院深處。

  她看著停在湖邊上的那艘蚱蜢舟,懵了下,疑惑地看向孟璟。

  果然是和腦子不好使的貓爺待太久了的人,這種事,這麽小的地兒?

  孟璟還不知道她想歪成什麽樣了,徑直抬腳向舟上去,等一腳踏上船尾,這才想起來身後還跟了個甩不掉的牛皮糖,他遲疑了下,頓住腳,指了指天上那輪下弦月,問:“你要不……”

  他話還沒說完,又覺得叫人家小姑娘在這種地方看月亮好像也挺奇怪的,沒能說完後半截話便果斷地住了口,認命地上了船,衝她伸出了右手。

  楚懷嬋怔了下,雖然這湖麵很平,但畢竟是小舟,隻隨意搭了塊木板供人上船,她這個連破敗棧橋都不敢走的人自然沒那個膽,但孟璟這般主動地要幫她一把,她還是愣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搭上了他的掌心。

  八月裏,夜裏氣溫不低,她觸及到他掌心的時候,指尖的溫熱立時隔著肌膚傳了過來,令孟璟微微怔愣了一小會兒,畢竟,除了幼時得母親乳母照顧,他再未同其他女人有過這般親密接觸。哪怕前兩次出手助她,也不過是因為情況緊急,而他多年練武習慣令他無法坐視不管罷了,與非緊急情形下掌心相對這等意義明顯不同的接觸,自然不一樣。

  楚懷嬋見他不動,抬頭看向他,遲疑了下,緩緩收回手,手指後撤的同時在他掌心輕輕劃出了一道痕跡,帶起了一道酥癢,他尚未來得及思慮,手指已下意識地一屈,握住了她即將完全退回的指尖。

  興許是因為她指尖即將離開他掌心,他這一下用了死力扣下去,那股酥癢的感覺倒是瞬間消退了,但楚懷嬋疼得下意識地將手使勁兒往後一抽,雖然兩人力量懸殊,她沒能成功抽出手,反倒是……帶起了孟璟的一絲慍怒。

  他肯屈尊,她倒是這般不情不願的模樣?兩次後撤?

  他惱怒地甩開她手,徑直往裏頭走去,楚懷嬋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沒明白他這出爾反爾的做派是何意思。但她沒想太多,手上的疼令她下意識地低首去查看情況,指尖方才被他握得發白,現下得了喘息的契機,鮮血衝湧而上,一瞬間又脹紅了整個指節。

  她下意識地舉起手輕輕吹了吹,孟璟正立在船頭,轉身看這個還不跟上來的煩人精,一轉頭就見她這動作,眼眸微微下垂,看了眼自個兒這雙也算修長秀氣的手,再次納了悶兒,他真的有這麽粗莽?

  明明是好意,倒次次弄疼這把脆骨。

  他隻覺莫名其妙,於是懶得再多想,轉過身去,仰頭去看這彎瑤台月。

  小舟輕輕下沉,楚懷嬋終於還是大著膽子邁了上來,但她不知她哪裏又惹得這煞神生了氣,怕當真被攆走,這人又趁機溜了不回府,她回去沒法交差,又要被趙氏念叨一晚上諸如小兩口要好好過日子這煞神不懂事你得聽話啊之類的令她耳朵都起繭子的話,隻敢默默往角落裏一立,屏息凝神,就怕連呼吸聲都會突然惹到這樽脾氣時好時壞的大佛。

  扶舟看了眼快被楚懷嬋占據完的船尾,噎了好一會兒,出聲勸道:“少夫人您倒是讓讓小的,不然就得勞您撐船了。”

  楚懷嬋回過神來,“哦”了聲,又去看孟璟,見他沒有出聲表示厭煩,這才小心翼翼地往他那頭又靠了點。

  扶舟上來,輕輕撐船往湖中心去。

  孟璟怔怔地望著那彎皎月,忽然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無論盈虧,這月終究都是幹淨的,灑下萬千清輝,光耀萬物。

  而他這一生,大抵是再也洗不幹淨身上沾染的淤泥與汙漬了。

  這聲輕微的歎息順風落入了楚懷嬋耳裏,她探詢地看向他,見他負手立在船頭,孤零零地立在孤月之下,半點煙火氣也無。她終於明白過來,她上次在畫舫上見到的,他眼裏一閃而過的落寞切切實實地存在過,並非是她眼花。

  縱他流連花叢,終究也……孤寂不足與人道也吧。

  她仰頭看了眼這輪皓月,一時間想不明白,到底是這孤光清輝更寂寞,還是眼前這人更無人煙氣息。

  她凝神思索了好一會兒,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艘蚱蜢舟雖然行船極快,但實在是太小,容下他們三人已是有些擁擠,而方才迎孟璟進後院的那幫人,在送他們到湖邊時,早就識相地退了下去。

  扶舟飛速地劃著槳,臉上笑嗬嗬的,似是歡快得緊。

  她目光落在一旁的嬌妍睡蓮之上,怔了好一會兒,輕聲問:“東流呢?”

  “岸上放風呢。”扶舟話一出口,隨即意識到不對勁,趕緊改口試圖挽回,“嗯,就那種放風,少夫人想必不懂的,快活著呢。少夫人不必管他,借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把您剛買的寶貝給摔了,您放心便是。”

  他反應雖快,但她還是聽出了幾分異樣。

  她轉頭去看孟璟,他仍舊立在船頭,脊背筆挺,身形雖瘦削,但多年習武的底子在,絕算不上瘦弱。

  借著月光,她甚至還能看清他虎口上長年征戰所磨出的厚繭。

  不知不覺間,這船竟然到了寬敞的陽河上,她這才意識到,原來那並不是一泓困於後院的湖水,而是能連通陽河的一條水路罷了。碧寧居的燈火輝煌與尋歡作樂的靡靡之音被拋在身後,反倒是前方河岸邊上靜靜泊著一艘雙層畫舫。

  須臾,她便明白過來,所謂鶯燕花柳,不過是障眼法。

  但問題是,她雖不知孟璟在做什麽需要這般避人耳目,但既然不能為人所知,他今夜卻這般並不避忌地將她帶了過來,雖然可能是因為她的固執與胡攪蠻纏惹煩了他,可他那樣的性子,她早間已見識過一回厲害,可他這次卻沒有讓東流將她強行轟走。

  她思緒不自覺地飄遠,想到她剛進門的第二日,他因為那些人來找她多了幾句嘴,便毫不猶豫地將人全數轟走,方才那些人也壓根兒不敢碰他,確切地說,別說碰,連近他的身都不敢。但他方才卻主動對她伸出了手,而她卻會錯意接連逃了兩次,難怪他生了氣。

  她多看了他一眼,下弦月的清輝和對麵畫舫上昏黃的燈光同時打在他身上,照出一半冷清的孤魂,也映出了另一半隨著小舟輕蕩的人影。

  他好似也生動了起來,終於沾染上了半分人間煙火氣。

  她有些理虧地往他那頭挪了兩步,小行船中,小舟並不平穩,她戰戰兢兢地邁著小步子往他那頭走,驚得小船晃晃悠悠,孟璟被這動靜擾得不耐,側頭盯了她一眼,總覺得這死丫頭下一瞬就會徑直栽下河去,甚至已經想好了從他這個位置動作,哪種招式會更容易阻攔這呆子溺水。

  他琢磨了一會兒,目光也便毫不顧忌地打在她身上。他興許是被眾星捧月慣了,慣常打量人時都是這樣,高高在上,毫不顧忌對方的心思,她初時覺得這種眼神讓人很是難堪,眼下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時間久了,甚至還慢慢覺出一分坦誠的意味來。

  她沒像平常那樣開玩笑或者損他幾句,反而輕聲道:“剛剛對不住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孟璟沒料到她會服軟,微微怔愣了下,低聲道:“沒事。”

  “嗯。”她說完這話,並不往後退,也不再繼續說些別的,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同他一塊兒,仰頭望了一眼這月亮。

  她久不出聲,孟璟問:“還有事?”

  “沒。”她忽然笑了笑,輕聲說,“孟璟,你看這月亮,其實也並不是孤月的。”

  天際星子錯落,星羅棋布,將這輪明月圍在中間,清輝不失,卻也顯出幾分熱鬧的意味來。

  她聲音很輕,繼續道:“你上次同我說,棲月閣旁邊的那泓湖水,等月上西樓時,瑤台仙人傍水而棲。十六那天晚上,我從你那兒回去之後,特地繞去東池看了一眼,是真的很美。是叫東池是吧?下次月圓時,我請你去看啊。”

  他微微彎了下唇,笑完才發覺自己不知為何會對這般簡單的一句話如此受用,興許是因為這人,年紀不大,卻真是個厲害的小管家婆,精打細算成這樣,連請他遊樂這種事情都半個子兒不舍得花,隻願意請他在府裏看看月亮。

  他轉頭看向她,忽然驚覺這是第一次,她在非情緒不好的情境下喚他名字。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平和,嘴角帶著些許笑意,明明連這笑意都和她這人很襯,淡到近乎了無痕跡。但這笑,就是有種莫名的感染力,令他心內久卸不下的重擔都鬆下去了些許。

  他怔怔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小舟靠岸,他引她上岸登船。他再度向她伸出手,她也沒有忸怩,徑直搭上了他的手。

  他這雙手看起來還算文靜秀氣,但卻寬厚有力,他微微用了些力,往上一提,順勢將她帶上了甲板。

  楚懷嬋下意識地看向自個兒的手,原本以為定然又要再起紅印兒,為免他惱羞成怒,她都已經打算立時將手藏好了,卻發覺,這一次,好似並沒有想象當中的痛感傳來,隻好訕訕放下手。

  孟璟見她這動作,幾乎有些氣笑了,卻沒說什麽,隻是搖了搖頭往艙內去,楚懷嬋跟在他後頭走,走出去幾步,卻聽見前方傳來一聲極低的笑聲。

  尾音輕輕上揚,落入她耳中,她瞬間反應過來他是在嘲諷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忿忿地跺了下腳表示不滿,孟璟聽到這動靜,卻笑得更開心了幾分,笑聲爽朗,令她微微怔了怔。

  他慣常的笑都是那般帶點輕蔑的嗤笑,或者是並無甚笑意的輕笑,聽著便叫人覺著這不過是敷衍或是不知該做何表情隨意笑一笑罷了。今日這樣的朗聲一笑,她從認識他到現在,也就聽過這麽一次。

  艙內迎出來的人同樣被這暌違已久的笑聲驚詫了會兒,探詢地看向楚懷嬋,又轉頭去看孟璟,問他的意思,他稍稍側了側頭,還沒出聲,楚懷嬋先一步道:“你們聊吧,我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