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172
  孟璟卻不並想承她這份情,畢竟他本意也不是為他那迂腐的老丈人說話,轉而道:“你爹沒教過你,就算為人當變,但半途而廢,實乃大罪?”

  她抬頭看他,眸子裏那絲疑慮緩緩消散開去,變成一絲一眼見底的清澈與幹淨,她輕輕眨了下眼,再自然不過地衝他笑了笑:“謝謝啊。”

  她這話沒加稱呼,也不算客套,說完不自覺地衝他莞爾一笑,又覺赧然,趕緊重新執起筆,低下頭去看她那幾個字。

  孟璟被她這假模假樣的做派給逗樂,沒忍住輕笑了聲,耐著性子指點了她幾句。

  其實她這人當真還算是個書香裏走出來的仕女,一沾上文房四寶,與方才那般使起小性子胡攪蠻纏時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散發出的氣息更是一種安安分分的能夠沉澱下來曆久彌香的甘醇。

  他靜靜地看了會兒她練字,目光從她耳邊的寶葫蘆環耳墜一直下移到半袖褂子下的金釧兒,忽然開了口:“以後別穿這衣服。”

  “啊?”楚懷嬋一抬頭,那個“從”字便七倒八歪,她趕緊低下頭去重新補救,也就沒來得及答話。

  “我跟你說話呢。”

  “啊,你說什麽?”楚懷嬋一臉無辜。

  “……以後到這兒來的時候,別穿這玩意兒。”

  他說完拂袖而去,楚懷嬋訥訥地低頭看了眼自個兒身上這身衣裳,覺得也還好啊,沒哪兒不得體的啊,隻好一臉莫名其妙地衝他背影“哦”了聲。

  她將抽屜裏他剛收起來的那張字拿出來,照著練了一上午,午間東流過來請她去用膳,她還戀戀不舍,隻好在心裏自我安慰了幾句,練字這事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急得來的,這才放下筆往飯廳去。

  她到時剛好上完菜,孟璟看著這一桌佳肴,忽地失了神,卻不是為著這些菜品,而是呈菜的餐具。她將之前清一色的定藍瓷全數換成了甜白釉,純素卻又甜美,盤碗之上暗刻亭亭淨植的纏枝蓮花,隻得在他這個位置,逆光看去,才能辨得清其上精致而靈巧的花紋。

  他沒再說話,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這一頓飯。等飯畢,扶舟端上來的藥碗換成了青花纏枝山茶花紋碗,丫鬟捧上來的茶杯也變為了瑪瑙八方花耳杯。

  她來他這兒不過十日左右,卻能準確地判斷出哪些器物能動而哪些不能,再將這裏的陳設用具翻了一遍新,以靈巧心思為這座死氣沉沉的院落添上了些許鮮色,卻從未同他提過一句,仿佛自然而然,這不過是她該做的事,倒像極了……一個女主人的分內之事。

  他看了她一會兒,起身到廊上立了許久,沒再出聲。

  扶舟覷了眼還在屋裏和廚房商量明日菜單的楚懷嬋,悄悄迎上來,壓低聲音問:“懷仁的人又過來請了一道,是引過來見還是出去見?”

  “出去,我這兒有探子。”

  “那我去備車?”扶舟問完覺得不太對,又瞟了一眼楚懷嬋,補問道,“主子打算什麽時辰走?等晚間少夫人回去後?”

  “那會兒有宵禁。”孟璟走出去兩步,又回頭添了句,“蠢貨。”

  “???”

  扶舟發懵:“這不是您早間都不敢走麽?”

  孟璟扯出一個笑來,他意識到不對勁,趕緊往後撤,那串念珠卻仍舊飛速朝他而來,重重擊在他膝蓋彎上,一股大力將他擊得憑空往後退了三尺,摔了個大馬趴。

  楚懷嬋聽到動靜,轉身看過來,見著這陣勢,愣了下,原來那晚在畫舫上,他對她還真是手下留情了啊。不然就憑她敢對他耍第二次小把戲,灌了他一肚子茶,她可能早就被直接扔出窗外,去陽河裏泡了一遭?

  太可怕了這人。

  她縮著脖子轉過頭去,不忍心再看扶舟這個倒黴蛋。

  可憐蠢貨扶舟被摔得膝蓋上破了皮,還得趕緊掙紮著爬起來將手串給他還回來,孟璟接過往書房去,沒忘特地補了一句:“我那是懶得同她計較。”

  扶舟:“……?嗯?哦。”

  孟璟回書房,按習慣往太師椅上一坐,發現自個兒的書案已經全數被楚懷嬋的醜字給霸占了,默默翻了個白眼,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她這歪歪扭扭形意皆不得其法的字給吸引了,他看了好一會兒,終是忍俊不禁。但當他目光緩緩移到一側,見到他那份被她拿來當作範本的字時,笑意不自覺地凝在了臉上。

  楚懷嬋興許是練到百無聊賴,忿忿不平地挨個叉掉了他的字,並在旁邊配了一行小字——小人之誌,可見一斑。

  他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生氣,而是鎖著眉頭細細思索了好一會兒,他三四歲起進書房習字聽先生授課,從此無論寒冬酷暑每日五更早起讀書不曾間斷,哪怕六七歲時始練武,父親也從不允他怠慢這些功夫。

  他十多年的功力,竟然被她說成小人之誌?

  她哪隻狗眼睛能從這瀟灑風流的字裏看得出來一星半點兒小人之誌?

  他被這和那死貓一樣沒眼色的呆子給氣笑了,拿筆在她那歪歪扭扭的字上批了句極為直白且不留情麵的評語——不堪入眼。

  他剛停筆,楚懷嬋從外頭進來,他看向她,好半天才硬著頭皮問出句違心話:“晚間去逛集市麽?”

  楚懷嬋愣了下,眯著眼將他從頭打量到尾,又從下打量到上,最後往玫瑰椅上一坐,冷冷道:“不去,你也別想去,不然我就去告訴母親。”

  “給你買點新鮮玩意兒,兩京都沒有的。”

  楚懷嬋噌地一下站起來,又覺得自己暴露得太過明顯,隻好緩緩坐了回去,板著臉道:“別打歪主意。”

  孟璟自個兒都不知道他今日怎麽興致這麽好,竟然耐著性子衝她保證:“不離你視線。”

  “好!”她頰邊立刻浮現出了兩個梨渦。

  這麽好騙?

  孟璟忽然懷疑以前父親說死活哄不好母親這才把那隻死貓給他送過來的話都是鬼話,幾乎要將那顆青金石捏碎了,才忍下立刻去找老頭算賬的衝動,沉聲道:“去把你這身衣服換了來。”

  第35章

  楚懷嬋眉頭皺了皺,垂眸打量了自個兒一眼,還是沒發覺有什麽不對勁,又去看孟璟,疑惑道:“這不挺好的麽?很醜麽?”

  “我看著煩。”孟璟懶得再搭理她,轉身往門外走,“酉正出門,不換就自個兒滾遠點。”

  楚懷嬋思忖了會兒,決定為出去透透氣而折腰,畢竟她來這兒近兩個月,除了當日去見過一次兄長,居然再沒踏出過國公府大門一步,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剛做了決定,目光便落在了孟璟寫下的那四個大字上,被這人的幼稚行徑氣得心下一梗,好一陣子才舒緩過來。

  好個不堪入眼,都不堪入眼了,她還管他做甚?她默默地收了那一堆被她練廢的上好宣紙,趴在書案上眠了整整一個下午。

  這中間她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幾次,雖然強行迫自己不再去思慮這事,心思卻仍是不受控製地落在了那本《宗鏡錄》上,這本書不像是尋常書房充數用的擺設,邊角磨損得厲害,想來是孟璟時常拿出來翻翻的。

  可那串念珠,九九歸一,八十一顆念珠,也的確是道家之物。

  但時日已久,雖說她的好記性倒是不至於讓她將當日翠微觀裏那人的身形完全忘記,但後來的煩心事一樁接一樁,她心思壓根兒就沒在這上麵,在她的認知裏,那事無非是當日為了不讓陳景元順心而使了點兒小壞罷了,她早將這事忘到了腦後,更放下了當初對孟璟起過的懷疑。

  可如今這麽一想,他和那人一比,身形的話,她當日草草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是像的,至於身高,陳景元說那人比她高出一頭有餘,再加上左膝的傷,也都是對得上的。

  可如果是孟璟,那他當日到底在做什麽?竟然會出動北鎮撫司來追殺他?快刀殺人,陳景元這柄刀,可不是誰都用得起的。

  可如果不是他……皇帝當日為何臨時起意下了這道詔書,這也耐人琢磨。

  她有些發懵地看了眼書房裏煥然一新的陳設,佛頂珠的淡香縈繞在鼻尖,竟然令她這顆紛亂不止的心緩緩平靜了下來。她迫自己壓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目光無意中又落在“不堪入眼”四個大字上,瞬間被氣笑,此等莽夫,翠微觀那等雅地,不像是他會去的。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竟然在找一個根本立不住腳的理由給他開脫。

  她發了好一陣子呆,起身去添了些檀香,她一直聞不慣檀香的味兒,一聞便腦袋發悶四肢無力,平素甚少用此香,今日卻借著這股熏香的勁兒,又眯了半個時辰左右,迫自己將這事忘了個幹淨。

  酉正時分,東流過來請她,她剛醒不久,整個人還發著懵,迷迷糊糊地跟著他穿過菁華門,徑直到了東北角角門。她甫一上馬車,孟璟一看見她這原封不動的裝束,眉頭蹙起,“下去”兩個字都到嘴邊了,又默默閉了嘴,轉而吩咐東流:“夜裏涼,讓斂秋送件衣裳過來。”

  楚懷嬋默默低頭看了眼自個兒,猶豫了瞬,對自個兒的眼光產生了一絲可以忽略不計的懷疑,抬頭看他,確認了一遍:“真的很醜?”

  “嗯。”

  “……哦。”她默默閉了嘴,沒再和他爭論什麽,安安靜靜地等著斂秋送衣服過來。

  孟璟就這麽目不斜視地盯著她,她本不大情願,見他不肯罷休,撇了下嘴,不大爽快地將披風穿上。仲秋時節,傍晚時分,天尚且熱著,斂秋聽說孟璟吩咐的是怕晚間回來晚受了涼,特地挑了件厚薄適中的披風,她甫一套上,就覺得熱氣徑直往上躥,不一會子便被烘紅了臉。

  孟璟淡淡瞟了眼她這渾身不自在的樣子,眼瞼半闔,隨口道:“熱就脫了,擱我跟前,拘什麽禮?”

  “……”

  不是你叫我穿的麽?

  楚懷嬋懶得搭理這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瘋子,微微將領子往下褪了褪,掀起簾子去看窗外景色。

  這地兒雖地處邊塞,長年受戰亂之苦,夜裏竟也華燈滿目,集市上熱熱鬧鬧人聲鼎沸。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她曾從旁人嘴裏聽來的那些關於身側這人的故事。傳聞裏,他年少英傑,十三歲隨父上陣殺敵,戰功赫赫,從無敗績,更曾隻身率五百鐵騎深入韃靼後方,生擒敵軍大將,親於午門獻俘,得先帝親自接見,禦賜飛魚服。

  近三十四年以來,韃靼日趨強盛,九邊重鎮飽受其進犯之苦,無一日安生日子可過。可那一仗之後,整整兩年,宣府身為九邊之首,竟然再無大型戰事。

  她沒來由地想起那日他陪她去見兄長,他在陽河邊上漫不經心說起的那句去給河道衙門打個招呼讓修整棧橋。他說這話的時候風輕雲淡,仿佛壓根兒沒意識到,他如今既未襲爵又無差使在身,隻是一個小小的七品都事,竟然隨意使喚起了河道衙門那些官階比他高上許多的官員,而東流也想也沒想就應下了。

  其實啊,在宣府這些邊地百姓眼裏,孟門五代,已和護佑他們一方安寧的神明無異了吧,當地官員對他們,大抵也有一絲別樣的尊重。

  這之後,再下一場戰事,就是五年前,韃靼鐵騎長驅南下,一路勢如破竹,西平侯親回宣府掛帥上陣竟也連連敗績,敵軍直逼紫荊關,京師岌岌可危,惹得龍顏大怒,禦駕親征,親到宣府迎戰。

  卻不料,這一戰,竟然改變了朝中格局,造就了如今這般局麵。

  她輕輕歎了口氣,放下車簾,轉頭看向孟璟,他雙眼微闔,靜靜倚在馬車壁上養神。他眼角微微上翹,睜眼看人時其實會無端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但這般閉目養神時,整個人都顯出一種沉靜和儒雅來。

  她忽然有些不確定地想,那些把他說成疆場修羅的傳聞是真的麽?

  若她不認識他,若說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或是個閑散家中無所事事的勳貴子弟,她也必然是相信的。

  可就是這麽一個人,那雙白且修長到近乎有些秀氣的手上沾著無數鮮血不說,更曾曆過無數艱難險阻,一步步地從深淵穀底爬起來,才成了如今這般,她所看見仿佛隨時都超然世外淡然處之的模樣。

  她手肘撐在膝上,托腮看向他,就這麽看了好一陣子,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自那次後,她後來再去閱微堂,斂秋都找了托辭推拒,想是他開過口不得再去,但方才他卻特地讓她過來送衣服,其實……聽起來,倒有幾分變著法地抹過當日之事的意思。

  興許,這竟然是這莽夫難得良心發現的一點悔改之意?

  她對這發現實在是有些驚奇,將早間被那串念珠擾亂的心神都一並徹底收了回來,半晌沒眨過眼,就這麽直楞楞地看著對麵的人。

  她看得實在是有些久了,孟璟懶洋洋地將眼皮掀起一條縫,百無聊賴地問:“還沒看夠?”

  她先“啊”了聲,隨後才反應過來他原來並沒有睡著,尷尬地收回目光,又覺得這般實在是太做賊心虛,故作鎮定地重新看向他,點了點頭:“沒。”

  孟璟啞然失笑。

  他重新閉上眼,聽她在那兒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最後拋給他一物,他下意識地伸手接過,憑觸感判斷出來……居然是一個銅板。

  他嘴角抽了抽,聽見她笑著問:“小侯爺,你平時去秦樓楚館,一個晚上多少銀子啊?”

  “……”

  好歹算半個大家閨秀,真夠不害臊的。

  她見他不答,繼續道:“我就看會兒,一個銅板兒估計也該夠了吧。”

  勁風破空而來,她趕緊往旁一躲,等動靜停了,這才看向一側,那枚銅板正正嵌在馬車壁上,完全沒了進去。

  這要是打在她身上,她下意識地倒吸了口涼氣,覺著有些後怕,正想要說句話討饒,他先一步開了口:“楚懷嬋,我看你是膽子越來越大了。”

  “就仗著有母親給你撐腰?”他冷笑了聲,手微微握緊,“想找死還不容易麽?”

  得,大概又要擰斷她脖子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屈服於暴力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她非常有氣節地服軟:“小侯爺,我……”

  “閉嘴。”

  “哦。”

  她蔫蔫兒地閉了嘴,又悄悄看了他幾眼,這才訕訕收回目光。

  等人聲越發鼎沸之時,東流籲停了馬,請他們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