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895
  利大於天,楚懷嬋立刻放棄了那點慍怒,趕緊起身攔在他身前,歡快道:“好!”

  孟璟垂眸看向地上,冷笑了聲:“你再不讓開,我就收回這句話了。”

  “嗯?”楚懷嬋跟著看過去,這才發覺自個兒正踩在他的皂靴上。

  她尷尬地眨了下眼,這怎麽還恩將仇報上了?

  她趕緊往後退了一步,但還是不肯讓開路,生硬地道:“還沒喝藥呢,等您喝完藥我便回去了,您再忙別的。”

  守在外頭的扶舟趕緊將藥端了上來,孟璟一見那晚黑乎乎的藥,下意識地有些反胃,但一看到他跟前這塊攔路的木頭,還是趕緊一口喝完了,將空碗遞給丫鬟,問:“我能走了嗎?”

  “不能。”

  楚懷嬋仰頭衝他一笑:“小侯爺,為了我早日不過來煩您,拜托您上點心,趕緊養好傷吧。”

  她以為他不想趕緊養好嗎?

  孟璟嫌棄地睨了她一眼。

  楚懷嬋隻當沒看到,隻想趕緊完成婆母交代的這個光榮任務,早日離開這破地兒,衝扶舟語速飛快地道:“從明兒起,看著點你們主子,務必讓他到辰時清遠樓撞鍾才起身,我辰時三刻給母親請完安後過來陪用早膳,午正時用午膳,未時必須休息半個時辰,酉正用晚膳。三餐必須準時,所有菜品讓廚房提前一日給我報備過目,飯後按時用藥,不得耽誤。並且不得外出,更不準練武,隻能待書房裏看會兒書。”

  她看轉頭向孟璟:“或者您要覺得實在無聊,逗逗那隻貓兒也行,隻一條,不能上梁爬樹。”

  孟璟:“……”

  她又轉頭看向扶舟:“記住了嗎?”

  扶舟:“嗯?”

  他愣了會兒,見楚懷嬋一臉正經地看著他,管那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爺聽不聽呢,他先應下再說:“是,記下了,聽少夫人的。”

  孟璟睨他一眼,吃裏扒外的東西,到底誰才是他主子?

  他低頭看向楚懷嬋,叫她滾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楚懷嬋先仰頭衝他一笑:“母親說,有些事她管不了,如今也不想管您了。但這件事,若您不聽,她便告訴父親,您是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子。”

  孟璟:“……???”

  “聽明白了嗎小侯爺?”

  孟璟正發著懵,沒來得及出聲。

  “沒聽清?”

  她轉頭衝扶舟擠出一個笑,“給你主子重複十遍。”

  第31章

  楚懷嬋趾高氣揚地說出這句話,隨即告了退,走之前還特地去了趟廚房,和廚子商量好了明日的菜品,這才伴著月色出了門。

  孟璟就這麽在飯廳門口愣了好一會兒,一直到她走出院門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太確定地問:“她這是在使喚我?”

  扶舟從沒見過哪位膽子大成這樣敢這麽跟這位爺這麽說話,這會兒正憋笑憋到差點背過氣去,喉嚨裏發出幾聲斷斷續續的低笑,見孟璟看過來,生生運了一口氣將笑意憋了下去,剛準備開口,卻徹底憋不住笑出聲來,就這麽在孟璟跟前哈哈大笑成了個傻子。

  孟璟盯他一眼,他隻好強忍著笑意,邊笑邊斷續道:“是,少夫人、哈哈哈、是在、跟您說話呢。”

  孟璟看了這缺心眼一眼,卻沒罰他,而是自個兒犯起了嘀咕:“連母親都沒這麽同我說過話。”

  他邊自言自語,邊一臉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喚了丫鬟傳水準備沐浴。

  東流悄悄溜進來,又看了眼孟璟的背影,向扶舟打聽消息:“這什麽情況?我剛聽到少夫人在外院安排差役呢,閱微堂什麽時候輪得到別人說了算了,連夫人也不敢啊。看主子這樣子不像是生氣啊,我原本還以為得氣得直接把少夫人攆出去。”

  “攆你個鬼啊!”扶舟賞了他一個爆栗子,“說你傻都是抬舉你了,連這都看不出來。”

  “看出來什麽?”東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主子對少夫人還真有幾分意思?”

  “我覺得吧,就主子這性子,難。”

  扶舟賣了個關子,好一會兒,才悠悠歎了口氣:“不過啊,我知道,咱主子,不會同少夫人生氣,待少夫人也與別人不同就是了。”

  東流一邊摸後腦勺一邊看向他,滿臉虔誠地懇請他說細致點。

  “嗨,你個傻帽。”扶舟搬了把椅子一坐,“你沒發現麽,當日在京師就讓照看著點不說,過門之後,過門禮沒差,中秋也生怕趕不上,特地要你提前趕回來送那勞什子破茶,還肯忍著重傷親自陪少夫人去見兄長,咱主子什麽時候管過這些破事兒了?更肯這麽遷就旁人的?”

  “至於斂秋和二房那事,你說換了旁人,主子怎麽處置?”

  “很簡單啊,前者麽,多管主人家的閑事,多半是直接發賣出去。二房的事,若當真不在意受委屈的那位主兒,主子又是不把這些虛名放在心上的,估摸著壓根兒就懶得搭理,隨便他們鬧騰,算是給侯爺麵子。”

  “那不就結了嗎?”

  “好像也是哦。”東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主子還是不舍得讓少夫人沒麵子,也不願意讓少夫人受外人委屈。”

  -

  孟璟第二日卯正時分起身,東流也不敢勸,隻壓低聲音提醒了聲:“少夫人說請您辰時再起身。”

  “你到底跟誰來著?”孟璟睨他一眼,“我什麽時辰起身都要歸她管,你怎麽不說,以後我這兒全歸她說了算?”

  “不敢。”東流憋著笑喚丫鬟進來伺候他更衣,準備一會兒看一出這位爺被人發脾氣的好戲。

  孟璟捯飭完畢,按慣例去院中練劍。

  楚懷嬋從槐榮堂過來的時候,正見著這不省心不聽勸的傻子在那株碧桐下練劍。她心裏那股子怒火“噌”地一下子躥起來一丈高,正要去攔下他,扶舟卻突然冒出來攔住她:“少夫人,您可省省吧,您這會兒過去,搞不好得這劍得直接往您身上招呼。”

  楚懷嬋盯他一眼,他忽然鄭重起來:“少夫人,這事兒您就別管了吧,說實話,別的興許主子尚可遷就遷就您,但這幾年,刀劍騎射上落下的功夫實在太多了,您也體諒體諒主子。”

  他神色正經,說這話的語氣也很誠懇,楚懷嬋默了下,退回廊下,靜靜看著院中那人。

  他一身瓦鬆綠的直袍,在清晨的微風中挺立,碧桐樹葉被劍氣攪得四下紛飛,卻又因這殺騰之氣而難以落地,於是將他身形繞住,在空中翩躚翻飛。

  她看了許久,忽然想起來那日孟珣同她說,他二哥舞刀弄劍時,像仙人。

  童言無忌,卻也的確從不欺人。

  其實還真挺像的,隻可惜,是個謫仙。

  “小侯爺每日都練劍的麽?”

  “是,從前愛刀,如今卻更喜劍了,每早卯時必準時起來練劍。”扶舟遲疑了會兒,又道,“其實主子也算遷就您了,平日剛到卯時便起身了,今兒卯正才起的身,想是您特意交代過的緣故。”

  楚懷嬋怔了下,問:“還要練多久?”

  “一般半個時辰,偶爾一個時辰。”

  還是很長時間啊,她猶疑了下,問出了那個她已疑惑了些時日的問題:“你同我說老實話,小侯爺的傷到底怎麽回事?尋常外傷,哪有拖上一個多月都不見好的,況他還有武藝傍身。”

  扶舟為難,好半天才小聲撒了半句謊:“刀上有毒。”

  他見她神色緊張,又趕緊補道:“不是致命的那種。”

  她提到嗓子眼的心緩緩放了下來,聽他接道:“但我吧,學藝不精,暫時還是沒調出解藥,別的法子也尋過,外頭的郎中也悄悄請過不少,但總不見效,所以委屈主子受苦了。”

  她聽著扶舟的絮絮叨叨,目光卻下意識地落在孟璟身上,桐樹樹葉偶爾有幾片落在青石板上,驚起幾聲輕微聲響,又被劍氣驚起,重新卷入繁雜的戰圈,驚起窸窣聲響。

  瓦鬆綠的袍子斜飛,甩出一道淩厲的弧度來。

  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輕聲問:“我也讀過幾本醫書的,你別騙我,他這般動武,必會更加難以調理對不對?”

  扶舟麵色訕訕,最後還是點點頭:“少夫人見多識廣。但這事,總歸勸不住,主子身子底子尚可,也就由他了。”

  “底子尚可也不能這般糟踐,還有幾十年日子好過,他倒是急急忙忙地趕著尋死。”楚懷嬋怒氣衝衝地說完這句話,提腳便走。

  扶舟還以為她真吃了豹子膽要去硬攔,準備攔她,卻見她隻是拐去了廚房,這才微微放下心來。等著看好戲順帶添油加醋的東流卻大失所望,撇了撇嘴。

  楚懷嬋到時,小丫鬟正在替孟璟熬藥,她將藥材接過來看了看,微微閉了眼嗅了會兒,腦袋頓時一陣發悶,下意識地腦袋後仰避過了這陣味兒,捏著鼻子將藥一股腦兒地倒進了藥罐,親自接過了這活。

  孟璟練完劍,沐浴完畢之後,到飯廳沒見著她人,隨口問了句:“走了?那正好,備車,一會兒出去一趟。”

  “沒呢。”扶舟道,“在外頭親自給您熬藥呢。”

  孟璟怔了會兒,吩咐道:“傳膳,去請過來。”

  “誒好。”扶舟親自去了趟廚房,回來後稟道,“少夫人說請您先用,藥快好了,她一會兒再過來,不必等她。”

  “什麽毛病?”孟璟執勺,猶豫了會兒,又默默放了回去,親自到外頭去尋她。

  她正坐在在外院廊下,安安靜靜地守著那方藥爐。藥罐之上泛著白氣,他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那股令人發悶的味道,琢磨著還是該遣扶舟重新回去學幾年手藝再出來丟人。

  下人們不敢打擾,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見她邊捏著鼻子,邊拿了帕子墊著去揭藥罐蓋子,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下情況,又重新坐回去,親自添了些炭。

  小丫鬟端水上來給她淨了手,她幹脆手肘撐在膝蓋上,托腮看著眼前的霧氣發呆。

  他忽然想起當日在雲台,她在他身前端端正正的那一跪,鼻梁挺翹出一股傲氣來,眉目卻又溫順得不太真切。

  他下意識地向她走過去,楚懷嬋聽見動靜,轉頭看過來,遲疑了下,衝他笑了笑:“小侯爺先用膳吧,不必等我。”

  “這些事讓下麵人做就是,就算母親有交代,也不必事事親力親為。”

  “小侯爺,”她忽然很認真地道,“你再忍些時日吧,等養好傷,這一身武藝總不會廢掉的。”

  她說得很認真,也沒了昨晚那點看他吃癟而沾沾自喜耀武揚威的模樣,滿滿都是真誠。

  孟璟微有動容,卻滿不在意地道:“不必管我,國公府裏的一切,也都不必操心。”

  他這話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味在,楚懷嬋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默默垂首,輕聲說:“其實我知道,這門親事非小侯爺所願,您也不願我在您跟前瞎晃悠。但已經成了,能怎麽辦呢?”

  她輕聲往下說:“小侯爺,我是在南直隸長大的。那兒啊,有我最喜歡的玩伴,有疼我憐我的外祖,還有我最喜歡的煙雨與藏書閣……”

  她想起那些仍舊曆曆在目的舊事和永生無法再見的故人,輕輕笑了笑,眼裏卻泛出了點兒淚花:“可我能怎麽辦呢?玩伴們紛紛出閣,外祖也年長了,在家裏慢慢做不了主,舅舅看著爹娘給的銀票開開心心,卻因為沒有與我適齡的表哥而不能永遠圈住我,暗地裏還是容不得我,爹娘則說也是時候將我接回京師了。”

  “他們說……接我回京師,”她輕輕笑了笑,“可我以前,根本從來沒有到過京師啊,怎麽會是回呢?”

  孟璟怔愣了好一會兒,不太明白她怎麽會突然提起這個,也就沒接話。

  她飛速掩去了那滴剛好墜到眼角的淚珠:“我那時候想,父親官不算大,我多半會和兩位姐姐一樣,早早地嫁個尋常書香人家,永生困在後院,讀完他們家的藏書,這輩子興許也就這麽過去了,倒是件福事。”

  “哪知父親官越做越大,玩伴們都開玩笑,說我是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這輩子才能攀上了這麽一個有能耐的爹。可我有時候想,這真的是件好事嗎?”她笑了笑,頗有些顧影自憐的意味,“可是啊,後來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它已經發生了,再難過再不願意再不甘心也沒用。”

  “但是啊,”她看向他,目光裏滿是堅定,語氣卻很柔和,“小侯爺,人這一輩子,不就是要想方設法地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麽?農人耕地,商賈經商,文人科考……誰又不是,隻是在拚命地讓自個兒過得更好一點、更輕鬆一點呢?”

  其實不是的。

  他想說不是,可她從沒在他跟前說過這麽長一串幾乎算得上不設防的話,他凝神看了一眼她認真的眼神,忽然沒了和她辯駁的心思。

  畢竟,人和人,並不都是同一種活法,自然也沒有資格去要求別人同自己共情。

  “小侯爺,不管你願不願意,我總歸是嫁過來了。來的路上,我想著日後兩相生厭永不複見也好。”她柔聲道,“可到了這兒,又覺得很多事情,特別是你這個人吧……可能和傳聞裏不太一樣。”

  “出嫁從夫,我這一輩子,總歸要和你係在一塊兒的。小侯爺,我不貪心,也很有自知之明,沒指望你給我什麽,也不會時常到你跟前煩你。但好歹,你也別折騰自己身子啊,雖然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瞎忙活什麽……”

  孟璟司空見慣地略過了這差點憑空噎住他的措辭,沒出聲嗆她。

  “就算你有些別的要緊事必須要做,這傷對你而言也不甚要緊,但養好傷再行事不更方便麽?別讓母親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