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765
  楚懷嬋沒返身走開,反而輕聲問:“我可以進嗎?”

  “隨你。”

  他還是回她這兩個字,就像當日她問他能不能進去看看他傷勢時一樣。

  楚懷嬋輕輕推開門,又將門闔上,孟璟仍舊在書案後坐著,那位貓爺正躺在他書案東側,時不時地舔舔毛,再翻個身。

  孟璟想來是被這位大爺擾慣了,下午被她攪得不自在,這會兒卻沒什麽反應,她靜靜看了會兒,走到那對黑漆描金燈台前,親自掌了燈,燈火輝映下,他眉目隱在淡淡的烏玉玦墨香味之後,看不大清,但卻透著一股疏淡。

  她看了好一會兒,他在這屋裏已經枯坐了一下午,室內透著一股淡淡的烘人的味兒。她走到書架後頭,輕輕推開北窗,夜裏涼風徑直灌入,吹得紙頁呼呼作響,但他心裏那股煩悶勁兒卻一下子下去了許多。

  “小侯爺,熏香在哪兒呢?”她柔聲問。

  熏香確實早已燃盡了,但他懶得喚人進來添,也就由它了。他沒抬頭,往西指了指。

  她走到那隻黃花梨大漆嵌螺鈿方角櫃前,打開扇門,借著燈光辨了會兒,找出艾草粉末來,卻沒添進寶鴨香爐裏,反而在櫃子裏東翻西找,尋出來另一座銅鎏金獅鈕熏爐,將艾草加了進去,點燃香,再蹲下身將香爐放在了孟璟腳邊不遠處。

  閱微堂院中種碧桐,院外是茂密竹林,雖已到仲秋,但夜間蚊蟲仍舊可怖,她這一燃熏香,雖然通著風,不能讓蚊蟲絕跡,但起碼瞬間讓他身邊那點蚊蟲撲騰的動靜消退下去不少。

  “小侯爺看什麽呢?這麽廢寢忘食。”

  孟璟斜覷了她一眼,沒出聲。

  她“嘁”了聲,起身的時候,自個兒往案上看過去,見不是尋常書冊,又趕緊挪開眼:“您忙。”

  她果真沒往案上再看一眼,而是退開兩步,將那盞黃花梨嵌綠石插屏移到燈台前,擋住了窗外湧過來的風,又俯身細細挑了挑燈花。忙活完這一係列事情,她繞回小幾旁坐下,沒再出聲擾他,拿了那把玳瑁扇遮麵,靜靜靠在高背椅上閉目養神。

  昨晚本就歇得晚,上午和萬叔看了半天爛賬,之後來回兩處折騰,她確實是累著了,不一會兒便沒了聲響,呼吸也逐漸平穩綿長起來。

  她這頭沒有動靜,孟璟也沒再看她,借著晚間習習涼風,抑下心間煩悶,繼續往下看。

  他當日讓周懋青將萬全都司轄下所有在籍軍戶的數量和實際在伍的士兵人數核對一道,原本以為他會直接報幾個數字過來,沒想到這人做事還算盡心,竟然將名冊一並核對列了出來,這事做起來不簡單,難怪多花了些時候。

  也正因如此,他看起來也慢。

  他手頭這本是宣府左衛的情況,從前父親常讓他領萬全三衛和宣府三衛作先鋒,與其同吃同住,因此,這其中倒有好些軍士的名字他還有些印象,甚至偶爾還能將人與名字對得上號,想起些從前在衛所裏的事來,看得也就越發慢了起來。

  他翻完一半,那死貓突然發起瘋來,猛地跳起來躲一隻落在它鼻尖的蚊蟲,龐大身軀並不太靈巧地轟然墜回書案上,驚得硯台裏的墨都濺了些出來,甚至還有幾滴濺在了他衣衫上。

  他垂眸看了眼衣衫上的墨點,再盯了這死貓一眼,這貓兒還和他頂上了,挑釁地將前爪往硯台裏一按,施然從書案上走過,留下一幅帶著墨香的天然貓爪印圖,隨即翩然消失在了房梁上。

  孟璟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死貓。”

  被這玩意兒一攪和,他也沒了再繼續看下去的心思,收了書冊,準備起身往外走,一抬頭,見楚懷嬋靠在椅上,已經眠過去了,脖子向後仰出一道弧度來。

  興許是太累,連方才這死貓的動靜也沒能驚醒她。

  他看著那截光潔如玉的脖子,右手不由自主地握了下,指節“啪”地一聲響。

  他走到她跟前,仔細琢磨了會兒從哪個位置下手可以將這把弱骨頭一擊即斷,他甚至能隱隱聽到,那一聲骨頭斷掉的“哢擦”聲。

  窗外忽然湧進來一陣風,將艾草的味道吹得滿室皆是,令他回過神來。

  得,她在他心裏大抵又死過一回了。

  若真有輪回,從翠微觀初見那日起,她應該一直要麽正在投胎,要麽就是在去入輪回的途中,估摸著連一日都沒消停過。

  他有些不自然地低頭去看了看自個兒的右手,又拿起來握了握。他手上雖不可避免地留有長年握刀彎弓留下的厚繭,但其實,除了那幾處厚繭,還勉強可以算得上是雙好看的手。

  興許是因為長年久臥病榻,他這雙手看起來甚至還算得上是文靜秀氣,再加上久不見日光,格外的白,近乎是雙書生的手。

  他將雙手舉起來看了會兒,餘光瞥到她那截脖子,對比了下,果然還是她要白淨些。

  江南煙雨養人,他其實從來沒見過比她看起來更白淨更細膩也更脆弱的人。

  可偏偏這麽一個人……

  他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個兒的右掌,忽然間納了悶兒了。

  他怎麽沒事老想著擰斷她脖子?

  第30章

  他收回右掌,沒忍住又拿起來看了看,正自我懷疑到近乎靈魂出竅,一不留神瞥到那把玳瑁扇忽然往下墜,興許是因為她鼻梁還算挺翹,下滑的趨勢倒短暫地止住了一瞬。

  借著這短暫的空當,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住了那把下墜到一半的扇子,動作帶起的涼風也就這麽驚醒了剛好被魘住的楚懷嬋。

  楚懷嬋額上尚且帶著點被噩夢嚇出來的汗珠,此番醒來就見孟璟站在她身側,手裏握著她用來遮麵的那把玳瑁扇。她先是愣了一下,不太自在地盯了眼他手裏那把扇子,目光又緩緩上移到他臉上,微微眯了眯眼,語氣不大友善地問了句:“幹什麽你?”

  她平常對他疏離歸疏離,但除了小性子上頭的時候,總歸是客套守禮數的,眼下這般,倒像是那晚被他一腳踹到地上時的反應,多半是誤會了,孟璟懶得同她這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白眼狼解釋,“嘁”了聲:“誰還看你不成?”

  門口貓著身子偷窺裏邊兒的東流:……您好像是看了有那麽一會兒了。

  孟璟見她還是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把扇子往幾上一擱,先她一步往外走,楚懷嬋“誒”了聲,他頓住腳步,轉身看她:“怎麽?”

  楚懷嬋默默白他一眼,走到木施前頭,取下他的直裰,往他跟前走過來。

  孟璟發了會怔兒,他方才被她盯得有些尷尬,隨口嗆了她句就想往外走,沒想到竟然忘了這茬,眼下愈發懷疑自個兒今天多半是被那腦袋瓜子不大好使的死貓給傳染了,往房梁上看了眼。

  那貓兒忿忿地盯他一眼,身子往後一縮,不待他發威,又不見影兒了。

  孟璟向她走過去兩步,準備接過她手裏的衣服,卻不想她已將衣服撐開,等他伸出雙臂來,伺候他穿衣。

  他倒不覺得有什麽不習慣,畢竟是被人伺候慣了的人,但她肯主動做這事,他還是莫名地愣了一小會兒,由著她伺候著穿好了外袍。

  他理了下交領,楚懷嬋轉到他跟前來,準備去係他身前的革帶。

  她目光落在他衣衫上的墨跡上,懷疑這人心智莫不是才三四歲,就寫幾個字也能濺得渾身是墨,遲疑了下才問:“小侯爺要換裏衣麽?”

  孟璟搖頭,意識到她看不到,又道:“不必,晚膳過後再換即可。”

  楚懷嬋“嗯”了聲,雙手搭上了他腰間的金鑲犀角帶。

  她指尖的溫度立時隔著衣物傳了過來,他手就這麽僵在了衣領之上,懷疑這丫頭今兒可能偷喝了扶舟調的藥,扶舟估摸著是當年學藝時被老郎中敲壞了腦袋,他調的那玩意兒又黑又苦喝了還腦袋發悶,讓他每日不得不在午後眠上一小會兒,才能勉強緩解那股悶勁兒提起精神。

  若是這丫頭貪嘴,偷喝了兩口,那她這會兒的動作,倒還勉強可以解釋得過去。

  楚懷嬋低著頭,細心地將革帶從右向左繞,甚至還貼心地將圓桃上掛的玉佩正了正。常服為著寬鬆舒適,革帶一般是虛束,她正準備替他束好之時,忽然感受到了他不加掩飾的目光,也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不太自然地緩緩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也正盯著她看,耳垂不知怎地又泛起了一絲紅,壓根兒控製不住。

  孟璟那點已經神遊到扶舟師父那兒的神思忽然歸了位,嘴角緩緩扯出一絲嘲諷的笑。

  楚懷嬋抿了抿唇,忿忿地說了句“為妻之責”,爾後將手頭的玉帶往他身上重重一摔,轉身摔門而去。

  孟璟:“……?”

  還有這樣狂妄的為妻之責?

  快貓到地上近乎隱身才沒被孟璟發現、卻因楚懷嬋這猝不及防的開門而徑直摔進了門的東流:“……姑奶奶誒。”

  孟璟看了眼在他跟前摔成狗啃泥的這人,冷笑了聲:“去伺候你貓爺用膳。”

  “是是是,您高興就好。”

  東流立馬鯉魚打挺躍了起來,兩下翻上房梁去逮那隻腦子不好使到死活喚不下來進食的小崽子。

  孟璟自個兒整理好衣服,進到飯廳,扶舟剛好召人上好菜,這會子見他進來,又悄悄睨了一眼楚懷嬋。

  這兩位,一位一臉莫名其妙,一位則一臉忿忿不平,再加上外頭東流那要死要活的和貓爺對罵的聲響,他隻覺今日定然忘看皇曆了,眼珠子滴溜溜轉過兩圈後,找了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措辭:“主子,那個、我先出去一趟,人有三……”

  “滾。”他話還沒說完,孟璟已知道他要說什麽飯前不宜的話,先一步出了聲。

  “遵命。”

  扶舟如獲大赦地奪門而出。

  屋內頓時隻剩了兩人,楚懷嬋還生著悶氣,也不出聲,他正準備喚小丫鬟進來伺候,楚懷嬋卻已先一步端起碗,替他盛了飯,但卻仍舊賭著氣,腮幫子微微鼓起來一點,不大合禮數地單手將碗遞給他。

  定藍瓷綻放在她白如羊脂玉的肌膚間,孟璟看了一眼,沒計較她的無禮,順從地接過碗來,卻見她並不替自己盛飯,愣了下,問:“不餓?”

  說實話,她方才趕著過來,在槐榮堂壓根兒沒怎麽動筷,午間又因為太熱,也幾乎沒用什麽東西,可眼下生著悶氣,人五柳先生不為五鬥米而折腰,她自恃也算是得了幾分先賢“悠然見南山”的真傳,哪有這麽就為了一口飯而服軟的?

  豈不丟人!

  她冷哼了聲,別過頭去看院裏那株碧桐。

  孟璟失笑,喚小丫鬟呈了壺水進來,親自執壺給她斟了杯……清水。

  楚懷嬋:……你腦子不好使還是我腦子出毛病了?

  她默默端起那杯清水,皺了下鼻子,孟璟一見她這動作,幾乎下意識地想起她當日毫不留情地潑自個兒親兄長的那杯酒,瞬間後移了三尺,楚懷嬋跟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挑釁地將那杯清水一口飲盡了。

  可是……清水它也不果腹啊。

  她有些發悶地想,偌大一個鎮國公府,連頓飯給不給管。

  也太摳門了吧。

  她目光無意中落在中庭裏,東流上躥下跳地跟著那貓兒爬了好一會兒樹,總算把那位貓爺逮住,生生將貓腦袋使勁兒往精致的水晶盞裏一摁,貓爺總算明白過來這個跟著它追了一刻鍾的傻帽是想請它吃東西,舔了舔爪子,開始旁若無人地和各式珍饈較起勁來。

  她鼻子無意識地皺得越發厲害,連隻傻貓都比她過得滋潤。

  也太欺負人了吧。

  她默默看了好一會兒,等貓爺饜足後又躥上碧桐樹散步去了,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一轉頭,她麵前擱了隻碗,裏頭盛好了飯。

  孟璟不喜被人擾,閱微堂的規矩也就別處多了些,他方才喚進來的小丫鬟此刻正規規矩矩地束手站在他身後,無吩咐不得上前,也不敢抬頭。

  楚懷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孟璟一眼,遲疑了會兒,沒動作。

  他抬了抬下巴,漫不經心地道:“剛好換了個廚子,隻有淮揚菜還拿得出手,若吃不慣就算了。”

  淮揚菜啊!

  楚懷嬋兩眼放光,開開心心地執起了筷,很大度地決定不再和他計較,將那什麽貧賤不能移的誌氣忘到了十萬八千裏開外,笑得眉眼彎彎。

  她從入京之後,幾乎很少再嚐到正宗的淮揚風味了,閱微堂這方小地兒的廚子,竟然還有如此水準,她吃得開心,早將對麵那煞風景的小氣鬼忘到了腦後。

  孟璟就這麽看著她的好胃口……目瞪口呆。

  這麽小一副身軀,看不出來,還挺能吃的。

  雖然她的吃相還勉強算入得了眼,但這胃口……他沒忍住輕笑了聲,楚懷嬋手一頓,原本低著的頭緩緩抬起,看了他一眼,遲疑了會兒,戀戀不舍地放了筷,目光沒忍住往那道獅子頭上看了眼。

  孟璟失笑:“楚懷嬋,你院裏是沒廚房麽?還是窮得揭不開鍋了?”

  楚懷嬋咬了咬牙,惱怒地盯他一眼,這都什麽人呐,別看皮相不賴,可偏偏狗嘴裏永遠都吐不出象牙!

  “等你哪日不到我這兒來煩我了,廚子賞你。”

  他召了茶水漱口,起身出門前交代了這麽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