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866
  “沒。”

  “……那您叫我做什麽?”

  “閑得慌。”

  “哦。”

  楚懷嬋無言,默默掀了掀眼皮,繞回椅子上坐著,又扇了會兒風。秋老虎之下,連芭蕉扇帶出來的風其實也是熏風。她執著扇,一下又一下地有氣無力地搖著,帶出點微弱的聲音來。

  孟璟這書房幾乎就沒進過生人,他忙活起事來的時候,更是連扶舟東流那倆話嘮都不會讓進。今日楚懷嬋擱那兒一坐,哪怕沒做什麽,他也覺著渾身不自在。

  書上的字他似乎一個都不認識了,他強撐著翻了幾頁,越翻越無趣,將書卷往案上一扔。

  楚懷嬋聽見動靜,手中的扇子停下,往他那邊看去,見他不出聲,遲疑了會兒,會過幾分意來,輕聲問:“我吵著小侯爺了?”

  孟璟看她一眼,沒說話。

  她悶悶地思忖了會兒,她從前看書,最早有娘親親自在旁教她識字,後來有外祖敦促她讀書不能隻求囫圇吞棗,還為她請了教書先生指點一二。再後來麽,入京之後,她也常去父親書房看書,裏裏外外伺候的人也都挺多的,這些人也都不大影響得到她。

  但看孟璟這反應,顯然不是她這類人了。

  她收起扇子,微微蹲了蹲個福:“那就不叨擾小侯爺了,我先回去,等用晚膳時再過來。”

  大門打開,西斜的日光照進來,在她身上添了一層昏黃的光暈。時辰倒也不早了,她這會兒回去,歇不過半個時辰又得過來,孟璟收回目光,緩緩道:“去明間坐會兒。”

  倒不是讓她去客廳?

  楚懷嬋轉身去看他,他眉目隱在寶鴨嘴後的煙霧後,雙眉之下,眼尾狹長上挑,開合有神。

  他重新執起書卷,指了指書架,漫不經心地道:“有喜歡的,自個兒挑幾本出去。”

  “今日就不讀了。”楚懷嬋衝他綻開一個欠扁的笑,“反正小侯爺這兒的書,估摸著我應該也讀得差不多了。”

  “楚懷嬋你,”孟璟自討了個沒趣兒,抬頭盯她一眼,又移開目光,聲音也冷下來,“出去。”

  楚懷嬋滿不在意他這頤指氣使的架勢,得意地聳聳肩,輕輕開門出去了。

  孟璟沒忍住輕笑了聲,到底還是個小姑娘,這點小事也值得她得瑟上一會兒。

  他目光無意中瞥見那香爐,沒來由地又想起她方才輕輕湊上去聞味兒的動作來,那截隨她動作露出來的光潔脖頸就這麽在他眼前不住晃悠,令他愈發心煩意亂起來。

  他有些悶悶地想,若她下次再在他麵前這般,他適時伸出手來,輕輕“哢擦”一下,這把弱骨頭便也就齊根折斷了,連一滴血都不會流,幹幹淨淨。

  他這般想著,嘴角無意識地抿出來一點笑意。

  好半晌過去,他才反應過來,原來在他心裏,她又已經死過一回了。

  他搖了搖頭,餘光無意中瞥到屏風旁的木施,他的外袍整整齊齊地掛在上頭。她做起事來,似乎總是這樣,一絲不苟,半點差錯也容不得。

  看起來,倒像是個在人情複雜的環境裏浸淫了許久的人。

  可她埋在心底的那點小性子,似乎從初見之時,她大著膽子推開那柄橫在她脖頸之上的匕首開始,便從未斷過。

  哪怕到如今,若是等閑無事,她對他還是百般客套,不肯越雷池一步。但若她心底不暢快了,管你是天王老子,還是市井小民,她照樣該怎麽胡來就怎麽胡來,比如上回她為了斂秋而毫不猶豫地潑向他的那杯茶。

  其實這是一種很好的張弛之道。

  她雖不自知,卻用得很熟稔。

  譬如,她一邊恪守著禮數,盡心盡力地侍奉婆母,叫母親也在他麵前生出了照拂她的心思;一邊卻還是因為深藏於心的那點小性子,生分地同他保持著最為舒適的距離,雖不是她本意,卻還是在無意中,叫他不至於對她生了厭惡。

  至於她總會沒來由地對他使些小性子惹他不痛快的緣由麽,他想,興許是因為聞覃之事。畢竟她從一開始便認定了他不是個什麽好人,從那時起便尋著機會就要譏諷他幾句,好見一見他吃癟難堪的模樣。

  到如今,她這習慣倒也沒改分毫。

  他忽然很好奇,這丫頭是如何能將這種處世之道運用得如此嫻熟,卻並不叫人覺出有幾分匠心的意味在的。

  一切都像是渾然天成,倒叫人覺得,好似她同你相處,本該就是這樣的。

  他起身,將書冊放回書架之上,輕輕打開書房的門,立在門口,迎著日頭感受午後的日光。

  他被日頭晃花了眼,隻得垂下眼眸看向前方,楚懷嬋的側影就這麽撞進了他的視線裏。

  她正蹲在那株梧桐樹襯出的陰涼裏,和那隻死貓四目相對。興許是因為方才和死貓較量過,這會兒氣得腮幫子鼓起,顴骨都堆高了些,五官變成皺巴巴的一團,眼睛也因為這動作幾乎要眯成一條縫。

  死貓目不轉睛地盯了她好一會兒,判斷出這丫頭不像這院裏其他人,個個都有好身手,隨隨便便就能追得它上梁爬樹,於是耀武揚威地走到她跟前,四仰八叉地一躺,閉上眼繼續當大爺了。

  楚懷嬋不知這貓爺為何突然就莫名其妙地休戰了,無言地盯了它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娘親曾同她講過一樁趣事,說是宮裏頭專門設了個貓兒房,用來飼養宮貓。每隻宮貓都有三四名宮人貼身伺候,因此隻隻都被養得珠圓玉潤,若哪日能得帝妃青眼,更可封爵領俸,甚或,昭業爺那一朝時,還曾命內廷造辦特地為一隻禦貓築過金棺,更命工部專門修了墳塚。

  她初初聽聞時隻覺好笑,還曾調侃說,昭業爺興許是把那貓兒當成了愛妃轉世,畢竟那貓兒封號裏有個字同那位寵冠一時的貴妃的封號有幾分神似的韻味。

  她那時不過是隨口開玩笑,現下見了閱微堂這些人將這傻貓兒真供成了大爺,倒也覺得尚可理解。

  她這般想著,目光落在貓爺半咬著的舌頭上,沒忍住輕笑了聲,下意識地學著它的動作微微吐了吐舌,舌尖露出來那麽一點,皓齒輕輕點在其上,眼睛也彎成了月牙。

  敢情真是個呆子。

  孟璟在後頭白了她一眼。

  楚懷嬋笑得失了神,手中的玳瑁扇也不自覺地往那位貪睡的貓爺身上招呼了過去。

  那貓兒腦子雖不好使,但和閱微堂裏這些身手不錯的人明裏暗裏地較量了好幾年,早已練出了非一般的警惕性,它猛地睜開眼,琥珀色的雙瞳就這麽直直撞進了楚懷嬋的眸子裏。

  她怔了下,尖利的貓爪瞬間向她而來。

  她蹲在地上,來不及起身,直接往後退卻又控不住身子的平衡。電光火石間,她左肩被人重重一扣,隨即整個身子被強行拖高,步伐淩亂地被身後的大力帶著往後退了幾步。

  等她穩不住身形,腰幾乎已經側彎到她感覺會斷掉的時候,一隻手忽然攬過了她的腰,托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第29章

  “你是呆子嗎楚懷嬋?”

  孟璟將她往廊下一擱,嫌棄地鬆開她,語氣裏帶了絲已被刻意按捺過的煩悶。

  腰側的痛感侵占了楚懷嬋的知覺,她好半晌才感覺到有股酥麻感緩緩蔓延,身子僵了好一會兒,伸出手去虛虛扶了會兒牆壁,這才覺著那股僵硬感慢慢褪去了,她整個人又似活過來了一般。

  她不是第一次承他這般相助之情了。

  但他卻從不將這般好意放在心上。

  她垂下頭,嘟著嘴將玳瑁扇從左手換到右手,再換回左手,反複了好幾次,才抬頭看著他,輕聲衝他道:“謝謝啊。”

  她說這話時的神情不大爽快,孟璟以為她是惱他無禮,也沒再接話,而是轉頭去看那隻死貓。

  罪魁禍首見近在咫尺的威脅沒了,也不再追過來討打,而是細細地打量了這兩人一眼,一個麽,柔柔弱弱的沒什麽本事,另一個麽,卻是曾經罵過它半個時辰死貓、念叨得它想把耳朵一起折下來當個聾子不問世事的煩人精。

  它盯了孟璟一眼,覺著這人有那麽一丁點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可能,毫不留情地把它給宰了,於是果斷地往碧桐樹上一躍,兩下爬到樹冠處,因著方才的教訓,尋了根稍微粗點的枝條躺著去了。

  孟璟被這位比他還傲的貓爺給盯出了一陣莫名其妙的火氣,瞬間生出一種想叫扶舟去把這隻死貓逮下來扒皮抽筋的衝動,但一轉頭見楚懷嬋跟塊木頭似的杵在跟前,那點火苗倒不知怎地忽然就被摁熄了。

  還摁得死死的。

  楚懷嬋有些不大自在地向他告退:“我去看看晚間的藥。”

  她說完就往外溜,孟璟“誒”了聲也沒喚住她,倒是瞧見了她耳垂下的一點紅。

  他少年時便隨父從軍,幾乎是在營裏長大的,身邊少見脂粉釵環,從前在京中,家中也無姊妹,也就後來搬回宣府,叫孟璿時不時地湊上來擾通清淨,後來被他給過教訓,她後來也就不敢再過來招惹他了。至於丫鬟們麽,他這地兒規矩雖大,但其實隻要下麵人不出錯,他向來甚少拿正眼瞧上一眼。

  可以說,他同女人的相處,幾乎僅限於對母親的日常請安問好,興許還有幼年時母親和嬤嬤對他的悉心照顧。可惜他也不是個什麽太過念舊的人,早記不太清了。

  以至於,他今日連見著楚懷嬋紅了兩次臉,竟看出了些許新奇的意味來。

  他就這麽看著她過了垂花門,才意識到扶舟已在他身旁立了有些時候了。

  扶舟覷了一眼楚懷嬋的背影,又看向孟璟,琢磨了好一會兒要怎麽說這句調侃才不會被揍,最後無比英明地道:“主子,少夫人好像還挺好看的誒。”

  “嗵”的一聲響。

  那串念珠直接擊在了他額上,青金石的質地,加上孟璟手下沒留情,他額上瞬間紅腫了一塊。

  扶舟揉了揉腦門,有些懷疑孟璟是不是把他錯認成了東流,這才下了重手,有些納悶兒地問:“我說錯話了?”

  孟璟懶得搭理他,轉身朝裏頭走,他這才掩下那點覺著眼前這人簡直莫名其妙還小心眼的心思,趕緊跟進去,雙手呈上一摞厚厚的冊子:“都司衙門送過來的,說是您交代下來的事情不敢耽誤,但事多繁雜,下麵的人也偷奸躲懶,還是拖延了小半個月,請您見諒。”

  他接過來隨手翻了幾頁,臉色緩緩沉下來,問道:“周懋青最近忙什麽呢?”

  扶舟見這陣勢,趕緊老實回道:“練兵呢。都指揮使是個虛職,由成王長子掛著銜,萬全都司周懋青掌著印,大事小事都歸他這個同知操心。如今韃靼隱隱有風雨欲來之勢,練兵這活兒也夠他分神的,這事慢了倒也不能全怪他。”

  孟璟:“……我要你解釋了嗎?”

  他要連都指揮使由成王那個草包兒子掛著名的事都不知道,他可以一頭撞死那死貓算了。

  他沒計較他本來隻給了周懋青一個月、這冊子卻今日才送到的事,畢竟已耽誤了四五年,半個月,對他而言,他幾乎都感覺不出時間的消逝。

  他又翻了幾頁,將手頭這本冊子往旁一擱,繼續去拿下一本,臉色一點點地陰下去。

  扶舟看得膽戰心驚,估摸著這位爺今兒可能又要發一通脾氣了,正準備腳底抹油先一步開溜,被他喝道:“站住。”

  扶舟頓住腳步,哆哆嗦嗦地轉過身來,賠了一個笑,等著他接下肯定不太好辦的指令:“您請吩咐。”

  哪知他卻隻是淡淡道:“讓廚房備些淮揚菜。”

  這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陣勢惹得扶舟一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對,楚閣老從前多在南直隸任官,少夫人祖籍也在應天府。”

  “多嘴。”

  扶舟輕飄飄地在臉上拍了兩下:“對對對,多嘴,已經掌過嘴了,主子消氣。”

  孟璟氣笑,連眼神都懶得賞他一個,扒出宣府左衛的軍戶情況看了會兒,他這次不是草草翻過,而是仔仔細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挨著看過,甚至還拿筆勾出了些數字。

  日頭漸漸沉下去,孟璟還沒有從書房裏出來的意思,楚懷嬋在飯廳坐了好一會兒,有些遲疑地問:“小侯爺平時晚膳也用得這麽晚?”

  扶舟搖頭,沒挑太明:“也不是,今兒估計遇到棘手事了。”

  她再等了盞茶功夫,看了眼擱在一旁已經涼透的藥碗,搖了搖頭:“那我先去陪母親用膳。”

  趙氏見孟璟這次還算給麵子,沒將人直接趕走,心情也暢快許多,用完晚膳後並不像平常那般拉著她說東說西消磨時間,反而是催著她趕緊走,她無法,隻得又匆匆趕回了閱微堂。

  她穿過竹林抵達院裏時,那株碧桐已隱在暮色之後,辨不大清,她見東流站在飯廳門口拋石子玩打發時間,知孟璟還沒有出來,搖了搖頭:“我去看看。”

  “誒好,”東流尋了片葉子當準頭,手裏的小石子破空而去,徑直在中心開了個小口,穿葉而去,隨即落在院角,驚起輕輕一聲響。

  他見楚懷嬋看得認真,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學不到主子那一手的皮毛呢,也就打發打發時間玩玩,成不了氣候。”

  她笑了笑,又聽他提醒道:“不過聽扶舟說,主子這會兒估摸著心情不大好,少夫人您注意著點兒。”

  楚懷嬋點頭,走到書房門口立了好一會兒,裏頭竟然尚未掌燈,她遲疑了下,敲了敲門:“小侯爺,這會子用晚膳嗎?”

  “你先用,不必等我。”

  他話倒是答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