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941
  楚懷嬋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感慨了句:“還真是厲害啊。”

  “可不麽?”東流滿臉悲戚地歎了口氣,半真半假地和她閑扯,“少夫人不知道,閱微堂有條規矩,犯了錯的,重的打板子或者直接放出去,輕的……頂著這位貓大爺在大日頭底下罰站。”

  楚懷嬋沒忍住嗤笑出聲,末了又怕吵到孟璟,趕緊拿帕子捂了嘴,壓低聲音笑了好一會兒,這才問:“貓大爺也肯?”

  東流敲了敲腦袋:“這位貓主子腦子不大好使。您上次過來沒進書房,自然沒見著它,不清楚也不奇怪,但您看它剛剛不睡粗幹睡細枝,就能知道一二了。”

  楚懷嬋又仔細看了眼這位體型巨大的貓主子,它的毛色是一種近乎鮭魚紅的淡橘橙,間著幾團雪白,那貓見她盯著自個兒細看,挑釁地衝她吐了吐舌,又舔了舔爪子,翻了個身背朝著她,繼續癱著去了。

  她看了好一會兒,深深歎了口氣:“真是位厲害的主兒,叫什麽名兒啊?”

  “沒名兒,主子哪有那個閑情逸致給它起名啊。下人們心情好就管它叫貓爺,心情不好叫小崽子。”東流偷偷瞟了眼書房裏頭,癟了癟嘴,“裏頭那位就不一樣了,管它叫……死貓。”

  這麽煞風景的事,倒挺像他能幹出來的。

  楚懷嬋笑了好一會兒,道:“難為小侯爺還肯養隻這玩意兒。”

  “就我們主子,算了吧,怕是寧肯一刀結果了自個兒,都不可能主動養它。”

  東流走過去撿那枝嫩枝,那貓兒見他過來,手裏還拿著凶器,陡然睜開緊閉的雙眼,“騰”地一聲站起來,後背弓出一道可怕的弧度,滿臉警惕地盯著他手上那枝樹枝。

  東流隔空甩了甩樹枝唬它,那貓兒當真受了驚,勢如閃電地往上一彈,利爪伸出,毫不猶豫地往他腕上一撓。好在東流身手不錯,忙疾退到簷下,這才堪堪避過了這當空一撓。

  “好險!”東流擺擺手,“不然傷著這位大爺,主子又得賞我一頓板子。”

  楚懷嬋看過來,他老實巴交地解釋道:“老侯爺以前撿的,但夫人厭煩這些長毛的畜生,見侯爺把這玩意兒帶回院裏,將侯爺扔在院裏站了一晚上沒給進門。侯爺死活勸不通,沒辦法就給主子送過來了,從此這位貓爺就開始了騎在主子頭上呼風喚雨的幸福生活。”

  方才她進門時,這貓兒確實是從頭頂上跳下來的,這麽說來,倒還真算是騎在孟璟頭上作威作福了。

  “就這書房,我和扶舟沒事都不敢亂進,這位爺倒好,別的屋子一概瞧不上,專給它搭的小屋也不肯去,偏就賴上這地兒了,還敢隨意糟蹋裏頭的玩意兒。”

  東流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一會兒您仔細瞧瞧主子那張書案,全是貓爪抓出來的印兒,書什麽的就更不用說了,不知道毀了多少。主子有次動了怒,讓扶舟上躥下跳地跟著追了兩刻鍾,總算把這位貓爺逮住,當麵罵了半個時辰的死貓。”

  楚懷嬋試著構想了一下這場景,實在是想象不出孟璟這種人和一隻貓對罵是個什麽情形,樂得停不下來,好半晌才衝他這糗事帶給她的歡樂,很給麵子地說了他句好話:“小侯爺性子倒還不錯?這樣也沒見怎麽著。”

  “可拉倒吧。”扶舟剛好端新藥過來,拖長了聲音接過話,“要說主子性子好,大概隻有對著侯爺,絕對令出必行,半點不會忤逆,但應該也是小時候被揍怕了的緣故。”

  楚懷嬋:……你主子知道你這麽說他麽?

  扶舟大概是不覺得這話有什麽,沒注意到她的反應,很自然地繼續道:“旁人的話……就還是算了吧。得虧這是侯爺撿的貓兒,若換了別人扔過來的,估計第一日就被攆出去了。”

  楚懷嬋愣了會兒,想起槐榮堂那位長臥病榻的長輩,想起昨晚她在客廳裏,遠遠見著他在中庭裏頭,仰頭看那輪圓月時的落寞身影來。

  她倒不太相信扶舟這玩笑話的,孟璟對他這個父親言聽計從,自然還是因為敬重,不會是因為幼年間事。

  她忽然有一瞬的好奇,若是西平侯還康健,孟璟如今會是個什麽模樣。

  是如年少時鮮衣怒馬意氣飛揚?

  或者也還是像今日一般,經歲月打磨,終究慢慢長成一個成熟兒郎?

  她細細思索了會兒,日頭慢慢偏進來一點,扶舟將藥碗遞給她:“不算燙了,勞少夫人再走一趟吧。”

  “東流剛和我說,無令不得入啊,剛是不是因為這個,這位貓爺才生了氣?我還是不去了。”楚懷嬋接過碗,步子卻沒動。

  “您可別介啊,那是那貓爺腦子不好使,慣常唬人。”扶舟引她往裏走,繼續道,“規矩都是給下人們定的,您是主子,不必在意這些。”

  楚懷嬋將信將疑,他已伸手替她開了門,她飛速地轉頭看了眼,見那位貓爺已經放鬆警惕繼續閉眼癱著了,這才放心地邁了進去。

  孟璟這會兒正坐在書案後頭,紫檀木書案紋理清晰,散著幽香,他坐得很端正,左手撐著下巴,右手拿著卷冊看著,見她進來,也沒抬頭。

  楚懷嬋問:“小侯爺現在喝藥麽?”

  “放那兒就行。”他簡單答了句。

  楚懷嬋將藥碗放在西邊的小幾上,尋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去看窗戶外的日頭。

  她閑著無事,一點點地看日頭緩緩西沉,忽然意識到時間已過去了許久,猛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小侯爺,藥涼了。”

  “熱熱便好,無事。”

  “哦。”她捧著碗往外走。

  孟璟喝住她:“你從前在家裏不使喚人的?”

  “你這地兒不是不讓人進麽?”她開門喚了扶舟把藥碗遞出去。

  孟璟一哽,好一會兒才道:“你是呆子嗎?你人守在這兒,他們進來能怎麽著?這種活兒沒讓你做。”

  楚懷嬋沒還嘴,反而溫聲道:“但母親讓我過來,說是要我親自服侍你湯藥啊。”

  孟璟左手托腮,視線落在右手執著的卷冊上,又緩緩移到她臉上,就這麽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明白過來這丫頭在變著法地和他頂嘴,蹙了蹙眉,沉聲道:“出去。”

  “小氣。”

  楚懷嬋還完嘴,還是乖乖拎了個杌子往門口一杵。

  房門打開,外頭那股熱意便止不住,徑直往裏頭灌。

  孟璟搖搖頭,默默白了她一眼,但她背對著他,也看不到,他自討了個沒趣兒,又重新低下頭去看書。

  這熱氣惹得他心煩意亂,他解開外袍往太師椅上一擱,又低頭迫自己壓下這點煩躁之意。

  楚懷嬋在門口坐了好一會兒,扶舟將藥端回來,壓低聲音道:“主子以前喝藥挺痛快的啊,今日怎這般扭捏?少夫人勸勸吧。”

  “嘴長他身上,我哪管得著?”

  她說是這麽說,但還是端著藥碗進去,她走近時才看見孟璟脫了外衫,臉頰微微發燙,趕緊低下頭,雙手將藥碗擱在他案上,勸道:“小侯爺既然不想我在這兒煩你,就趕緊喝了吧,母親說叫我過來伺候三餐湯藥即可,你喝完我就走了,不在你跟前晃。”

  孟璟:……怎麽又加成三餐湯藥了?

  他默默端起藥碗,試了試溫度,見還不算特別燙,幹脆一口喝了。

  楚懷嬋接過碗來,換了清水遞給他漱口,孟璟接過碗時,餘光不小心撇到她泛紅的耳廓,沒忍住笑了笑:“楚懷嬋,你這膽到底什麽做的,一會兒大一會兒小。”

  楚懷嬋癟了癟嘴,繞到他身後,拿了他的外袍,走到屏風後,往木施上一掛。離他遠了,她心裏那股慌亂感消失殆盡,她將衣服掛好,這才轉頭看他,一本正經地道:“這不叫膽小。”

  孟璟已漱完口,此番再抬頭看她,她耳上那點紅已悄然消了下去。

  她板著臉繼續道:“小侯爺連這點區別都分不清,算不算孤陋寡聞?”

  孟璟一哽,一句“出去”剛要出口,一抬頭見她額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仰頭望了眼外頭的日頭。秋老虎明晃晃地懸在高空,炙烤著萬物,她怕也是方才在門口熱出的汗。

  他怔了會兒,就她這呆頭呆腦的模樣,他要是攆她出去,她估摸著又要跟個傻子似的在門口坐上一下午了。

  他喚了東流過來,吩咐道:“東西撤出去,送點冰進來。”

  東流下意識地阻道:“您傷還沒好全呢,冰有寒氣,眼下都已仲秋了,忍會兒也就過了,免了吧?”

  楚懷嬋跟著看過來,默默地噘了噘嘴,敢情還是個不省心的,難怪這麽久都還沒好全,也難怪母親說讓她過來服侍時百般央求千般叮囑說務必好生照顧好她這個半點不讓人省心的兒子,她這才拗不過答應了下來。

  等他徹底好全了,她便不必再過來了。她這般想著,重新繞回小幾旁坐下,準備守著他喝完第二服藥再走。

  孟璟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吩咐道:“拿把扇子進來。”

  第28章

  東流呈進來的是把紅木柄的玳瑁芭蕉扇,楚懷嬋愣了下,時下文人雅士大多愛用折扇,其上繪山石流水抑或四君子,再題詩一首。

  怎麽看,都是附庸風雅的佳物。

  但孟璟……嗯,她之前覺著他的眼光其實還算不錯,無論是新房的布置,還是閱微堂的陳設,都還能算得上可以入眼的水平。就算不是他親自操持,但看張氏昨晚的態度,這些也必然是給他過目得他親自點頭過的。

  但如果他要用這把扇子的話……楚懷嬋下意識地砸吧了下嘴,那她可就要對他的眼光有所改觀了。

  可東流徑直把這把扇子遞到了她麵前,她不太確定地問:“給我的?”

  “啊。”東流很肯定地道,“主子不用扇子,嫌這玩意兒麻煩,也嫌旁人在身側扇風不自在。”

  他之前也以為是孟璟怕熱要用冰,可孟璟說拿扇子的時候,他便明白過來,還是怕這位少夫人陪在這兒熱著了。

  楚懷嬋順從地接過來,東流退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日光被遮住,室內瞬間陰涼不少,楚懷嬋拿著那柄扇子仔細端詳了會兒,扇麵上浮雕了隻畫眉,鳥羽分明,鳥兒的眼睛更是透著股子靈性。

  她默默扇了會兒風,額上的汗緩緩消了下去。

  她默默收回了方才對他的懷疑,這眼光,其實好像也算不上多差。

  她往他那邊看去,他仍保持著她方才進門時的那個姿勢,脊背筆挺,左手肘撐在案上托著下巴,右手將書卷成冊,認真看著,許久才翻上一頁。

  這速度讓她回想起昨日孟珣同她講過的趣事,說是在學堂裏規矩多,先生要求早起看書,但正在長身子的年紀,他時常睡不夠,便慣常趴在書後補覺,等猛然驚醒,發現先生已在身後盯了不知多久,這才驚覺露餡兒,尷尬地翻上一頁書。

  這聯想惹得她幾乎要以為孟璟這會兒其實也正躲在書後頭打盹兒,有些想笑,但怕擾到他,又趕緊憋住了這點小情緒。

  她目光緩緩下移到他身前這張紫檀木書案上。方才未及細看,此番仔細打量了一眼,才發覺東流的話確實不假,桌腳上確實到處都是貓爪印跡。

  她忽然有些樂不可支,這一對父子,其實還蠻出乎她意料的。

  一位鎮守邊關拱衛京師的名將兼震懾朝綱的後軍左都督,竟然會半路撿回來一隻腦子不大好使的貓兒,更會因為這個被宗室出身謹守禮法的妻子趕出房門,在院中站上一夜,最後卻還是不舍得扔,反而強行送給了自己兒子。

  而這位脾氣不算太好、渾身上下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兒子,竟然肯因為父親一句話而按捺下心底的暴躁,任由一隻傻貓騎在自個兒頭上作威作福,甚至還能幹出叫人逮住貓爺自個兒罵了它半個時辰這樣匪夷所思的事。

  她這般想著,再去看了一眼此刻在她跟前正襟危坐的孟璟,這般反差令她終於沒忍住輕輕笑出了聲。

  孟璟被她擾到,目光從書上移開,向她這邊掃過來,她趕緊將玳瑁扇往上移了點,遮住了自己此刻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很討打的笑容。

  孟璟看了她好一會兒,雖然這丫頭拿扇子將整張臉都遮得差不多了,但微微抖動的雙肩還是出賣了她此刻的好心情。

  他仔細回想了下,覺得自個兒方才好像沒做什麽動作能惹得她這般反應,腹誹了句莫名其妙,一天到晚神神叨叨,難怪連他那個素來端莊穩重的親娘都被她帶偏了。

  他默默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書頁之上,楚懷嬋這才將扇麵拿下,又悄悄看了會兒他。

  烏玉玦墨散著淡淡的鬆煙味,室內熏香則似乎是……甘鬆。她愣了會兒,起身走近那座銅製寶鴨香薰爐,鴨嘴處正散著嫋嫋白煙與綿綿香味。

  她湊上去嗅了嗅,真的是甘鬆。

  孟璟無意識地跟著看過來,見她這動作,忽然懷疑她是狗所托生的,見著什麽都要湊上去聞聞。當日翠微觀初見,她也是憑著那股被暴雨衝刷得幾乎淡到無痕連陳景元都沒能辨出來的血腥味,第一句就斷定他受了傷,那日在畫舫上,她不過是點個茶,也得湊上去聞上半天。

  她身子前屈,微微閉著雙目,唇幾乎要和鴨嘴碰上,嘴角掛著絲怡然的笑。

  孟璟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他改用這香的緣由,好像確實是當日在雲台聞到過她身上的這股味兒,竟然莫名的舒服。

  他有些不自在地出聲喚她:“楚懷嬋。”

  “誒。”她大抵是這會兒心下暢快,連應和聲都痛快了許多,“有事?”

  她一轉頭看他,見他陰惻惻的笑,“嘁”了聲:“很好笑嗎?掃興。”

  孟璟:……我說什麽了嗎?

  “小侯爺有事?”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