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581
  “正是破蒙的年紀,合該好好念書,這是件很好很好的事,你以後會明白的。”她很認真地道,“每日什麽都不用想,隻需要在學堂裏安安心心念念書的日子,等年歲稍長些,便再不會有了。”

  孟珣愣了下,抬眼去看她,聽她輕輕念道:“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

  他下意識地地接著背下去:“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

  趙氏見他竟肯搖頭晃腦地認真背書,看得欣喜,將位置讓給他倆,到廚房去吩咐添些孟珣愛的吃食。

  楚懷嬋陪著他念了一小會兒,住了聲,就這麽安安靜靜地聽著他往下念。一晃眼,好像回到了當年在江浦時,她尚且梳著雙丫髻,倚在娘親膝前輕聲誦詩文,若念對了,娘親會衝她柔柔一笑,晚間在父親麵前誇讚上她幾句,父親便會再獎勵她些精致玩意兒。

  但這般無憂無慮的日子,這輩子,終歸是再也尋不見了。

  她發了好一會兒怔,眼眶沒來由地紅了些許。

  孟珣不解地看向她,她將綠豆糕輕輕送入他左手。

  他接過來嚐了口,冰鎮過的糕點恰巧能消這秋老虎的厲害,瞬間眉眼笑作一團,沒了方才那般故作老成的小機靈模樣,將手中的糕點囫圇吞了。

  “慢點兒啊。”楚懷嬋見他這樣,也將眼睛笑成了兩彎月牙,將糕點盒子一並往他那邊推了點。

  方才跑了好一陣,他確實有些餓了,又囫圇吞了好幾塊,等這陣兒饞勁兒緩過去了,才道:“二嫂子,你很好啊。”

  他很認真地問:“二哥喜歡你麽?”

  原來方才她和趙氏的對話,倒還是叫他聽了幾句去。這半大的小人,竟也無師自通地開始明白隱藏在這等字眼下的情愫與韻調。

  斂秋也跟著這問話看過來,她順勢接過她手裏的氅衣,往那處細致的針線活看去——芙蓉照水,不肯嫁東風。

  她抿出一個淡淡的笑來,輕聲對這尚未經人情間事的孩童道:“我好或者不好,都不是為了讓他喜歡我的啊。”

  第23章

  中秋之夜,趙氏剛到酉時就過來攜了楚懷嬋和孟珣去老夫人院裏,楚懷嬋平素沒怎麽見過二老爺孟淳,先去和她這個二叔見過禮,隨即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拉了孟珣問些家塾裏的趣事。

  她從前念書都是母親親自教的,後來到了外祖家,外祖也不過是請了個先生到家裏教她。從前她爹尚且未身居高位,家塾這種東西,對於那時尚在小門小戶的她來說,其實是件稀罕物。

  她很認真地同孟珣嘮嗑了兩刻鍾,孟珣看了她好一會兒,囁嚅了半天,訕訕擠出一句:“二嫂,那天對不起啊。”

  楚懷嬋失笑,將桌上的綠豆糕撚了一塊遞給他,柔聲問:“怎麽了?”

  半大的孩子,因著那點隱秘的自尊心作祟,倒比她們這些在人世間沉浮了幾遭的人都要更在意那點百無一用的麵子。

  孟珣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禁不住冰鎮糕點的誘惑,趕緊接過,這才訕訕道:“你那日說是我二嫂,我一時生氣,這才搶了你的手帕,對不起啊。”

  聽她說是他二嫂便生氣?

  楚懷嬋失笑:“你二哥打過你?”

  孟珣腮幫子鼓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幾圈,見趙氏遠遠地被二房的人拉著嘮嗑,一時顧不得這邊,這才道:“沒。”

  “那你怎麽又生他氣又怕他?”

  孟珣噘嘴,悶悶地道:“他往我跟前一杵,就跟我爹似的,我能不怕嗎?”

  楚懷嬋一口茶水幾乎就要噴出來,趕緊拿帕子掩了,等緩過這陣氣兒,又笑了好一會兒。

  孟珣看她笑得幾乎就要前仰後合了,板著小臉道:“有那麽好笑嗎?我又沒說假話。”

  這倆兄弟年紀相差太大,他這說法倒也不假,她按捺住笑意,輕聲道:“可你也很喜歡他啊。”

  “你怎麽看出來的?”

  楚懷嬋垂眸看向他腰間的蟠螭紋玉佩,沒出聲。

  孟珣見她不答,也沒在意,低頭玩他胖嘟嘟的手指,低聲道:“二哥人其實很好的,從小對我便很好,母親也是。”

  鎮國公一脈傳承下來,代代子嗣稀薄,她當初還曾聽時夏說過些不入流的市井傳聞,說是孟家戰場殺敵太多手下亡魂甚眾,罪孽深重,這才使得幾乎代代都無善終,從鎮國公到武安伯,孟門三代,都歿在宣府沙場之上,西平侯如今也落了這麽個結局,孟璟也……除此之外,更影響了孟氏一族的子息,幾乎沒有哪一代,這國公府裏出現過其他高門大院裏那般兄弟成群的景象。

  西平侯統共也就隻得了這麽兩個兒子,還差上這般年歲,孟珣說趙氏和孟璟都待他很好,自然也是真的很好。哪怕如今他生母歿了,趙氏也是視如己出,事事上心,若非多出來一個事事耗費心力的孩子,她前幾年也不至於當真將自己熬得心力交瘁,心甘情願將自個兒夫君拿沙場拚命換來的食祿交給旁人去揮霍。

  她忽然想起斂秋曾對她說過,也就最近這半年多來,孟璟能下地了,這位以瘦弱雙肩承受了太多不幸的婦人這才覺著,興許是上天眷顧,西平侯府總算不至於就這麽泯滅在歲月長河裏,對自己夫君還能否康複的那點執著心思也才慢慢淡了下來,不再日日背著人垂淚。

  如今興許是孟璟對她也生分了,那份心思也就更淡了,當母親的,也就希望他好便罷了,隻要自個兒盡了心,就算他實在不肯親近,她也無所謂,便又勻出了幾分心思到孟珣身上。

  孟珣看她發呆,以為她不認同他說的話,氣鼓鼓地重複了一遍:“二哥人真的很好的,從前每次回京都會給我帶禮物,就算後來脾氣不怎麽好了……也不是,也不算脾氣不好吧,就是不怎麽和人往來了,但也隻是不怎麽搭理我,並不凶我的。”

  他想了想,補了句:“除了堅決不讓我習武,別的事也不為難我。”

  堅決不讓他習武?

  楚懷嬋怔愣了好一會兒。

  他又掰著手指數,興衝衝地同她道:“二嫂,你沒見過二哥舞劍耍刀吧,刀光劍影繞在身側,就跟神仙似的!”

  小孩聒噪,也說不出靚麗辭藻來,卻也童言無忌,聽得楚懷嬋沒來由地一笑。

  他繼續絮叨:“以前爹總說,若二哥早托生二十年,也就沒他什麽事了。”

  其實她倒是見過孟璟動武的樣子,新婚當夜,但是……總歸她沒看到幾招,便被他揭了被子蓋住,所以她也沒看清楚什麽。但他動起來的時候,總歸是飄逸的,那副皮囊倒也更入眼了些。

  楚懷嬋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他頭一次帶她來此地拜會老夫人的時候,瓦鬆綠的直裰在微雨之下襯出一片幽靜來,這幽靜之後,他似竹挺拔,也似謫仙不染人間風月。

  好是好……但總歸,沒有煙火氣,活得不像是個人似的。

  她轉頭看向孟珣,小孩尚且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難過地撇了下唇:“不過這幾年,再沒機會見二哥舞劍彎弓了。”

  她衝他一笑,剛要說句什麽,餘光瞥到孟琸從外間回來,先一步噤了聲。

  孟琸先去和老夫人見過禮,隨即往他們這兒來,話裏帶了點戲謔:“二嫂倒是和小叔子關係不錯。”

  孟珣猛地把臉一側,冷哼了聲。

  “誒我說你小子!”孟琸指節作響。

  楚懷嬋見這人果然還是賊心不死,要起身往外走:“我去和母親說點事。”

  “等會兒啊二嫂。”

  除了勾欄瓦舍,宣府這地兒甚少見她這般一看就是江南調裏養大的水靈美人兒,孟琸笑了笑:“二哥從前最重禮數,朔望請安從未耽誤過,如今卻連中秋夜也不肯回來。”

  孟珣撚了塊綠豆糕往他臉上砸:“我哥他有事絆住了,要你管!”

  “嘿!我說你……”孟琸將袖子一捋。

  楚懷嬋目光冷下來,攔在他倆中間,語氣冷靜,偏生帶了股子震懾力:“三爺別忘了我上次說的話。”

  孟琸仔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了聲,轉身走了。

  恰巧這會兒趙氏說不必等孟璟了,老夫人接過話茬:“是啊,懷仁遠,趕回來也需要些時間,大家夥兒先落座吧。”

  這頓飯吃完,老夫人難得興致起,說要去後花園賞月,準備帶著一大家子浩浩蕩蕩往北邊去。楚懷嬋推辭說身體不適便不去了,臨走之前刻意狠狠盯了孟琸一眼,先一步溜回了棲月閣。

  她找了時夏鼓搗了半天,也沒鼓搗出個什麽像樣的東西來,喪氣得不行。

  時夏笑得忍不住:“小姐打算怎麽對付三爺?”

  “對付他幹嘛,懶得同他計較。”楚懷嬋默了默,“隻是賬房那把鑰匙,二嬸之前出了力,再怎麽說也算於危難之時扶過母親一把,母親如今不好開這個口,隻得我來了。”

  “小姐何必呢?”時夏輕輕歎了口氣,“若當真要對付三爺,把局做在外頭也便罷了,何苦引進來,總歸要遭些閑話。”

  “既然嫁過來了,總歸要在這兒生根,好好過日子的,母親辛苦,幫幫她也是該的。若把局設在外頭,二嬸當著家呢。”

  “也是,有奶便是娘,二房撥著月錢呢,若在外頭,想是輕易就摁下去了,反倒一樣都撈不著。”時夏輕輕歎了口氣,“隻是吧……”

  她知道這丫頭沒說完的後半截話是什麽,也知道她是關心自個兒,於是輕輕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道,“閑話什麽的就無所謂了,反正我和他……”

  她沒把話說完,低頭去琢磨別的法子,時夏再度歎了口氣:“您跟夫人商量一下再行動也不晚啊。”

  “若和母親說,母親必然不肯我受這委屈的,這樣便幫不上母親了。”她笑了笑,“沒關係的,夫人那是什麽人,一會子遞個眼色也該明白我的心思了。”

  “橫豎說不過您,您這人呐……”

  時夏這話沒說完,斂秋已過來回稟說:“少夫人,二爺給您備的禮,命東流送過來的,沒留話。”

  楚懷嬋愣了下,下意識地接過來看了看,倒也不是特別花心思的東西,一盒精致的應季月餅,剩下的,是一盒上好的露微。

  她這般輕輕嗅了下,幾乎都能聞到那股子清芬味。

  他雖沒留什麽話,她卻在瞬間明白過來他送這東西的緣由,畢竟,她當日同他閑談間說起她平時想要一點這茶她哥也藏著掖著不肯給時,他凝神看了她一眼,甚至還輕輕笑了笑,雖然大抵是在心內嘲諷他們果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一盒茶葉也值得藏來搶去。

  她靜了會兒,平複下情緒,輕聲問:“小侯爺回來了?”

  畢竟,他要是這時節回來了,孟琸定然不敢再亂來,她這出戲倒是唱不成了。

  斂秋搖頭:“說有點兒事絆住了,先遣東流回來給侯爺夫人請安,晚點再回來。”

  她輕輕笑了笑,還好這莽夫沒回來搗亂。

  她腦子轉得快,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送上門的壯丁不要白不要,吩咐道:“去,把人給我叫回來。”

  斂秋稀裏糊塗地去了,東流半路被揪回來,楚懷嬋叫人給他搬了個杌子,然後就這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東流被她看得心裏發毛,哆哆嗦嗦地一股腦兒全交代了:“誒喲少夫人,主子在外頭真沒拈花惹草,安分得很呐,真去赴的喜宴,要想花天酒地還不簡單呐,何必大老遠地跑到那麽遠去?”

  “……誰稀得管他?”

  楚懷嬋臉色黑了幾分:“斂秋,賞月餅。”

  東流一哆嗦,從凳子上掉下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後還是在她的眼神壓迫下接過,低聲道:“少夫人,我說的真是實話,不敢瞞您呐。”

  楚懷嬋揮手讓時夏把門關了,東流悄悄抬頭瞟了她一眼,試探性地同她商量:“少夫人該不會是想動私刑吧?我好歹是主子跟前的人,您給留那麽點兒情麵?”

  楚懷嬋徹底服了他這瞎想能力,沉默了下來,懶得接話。

  他隻好去看斂秋:“姑娘誒,好歹我也幫你擋過災,幫我說句好話?”

  “愛莫能助。”斂秋聳聳肩,去後邊給他端了杯茶。

  東流不敢接,楚懷嬋親自端過杯子塞進他手裏,衝他一笑:“平時壞事幹得多嗎?”

  東流愣了下,孟璟幹的壞事全被她知道了?

  這還了得,果然不得不防,他趕緊將手裏的東西一扔,起身往外跑,準備去給孟璟報個信兒。

  楚懷嬋看了眼地上的茶漬和月餅屑,微微笑了笑:“回來。”

  東流頓住腳步。

  “幫我個忙,等你主子回來,我就不告訴他,你把他給我的禮摔了的事。”

  東流:“……???”

  好像送的確實是茶葉和月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