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477
  他頓了頓,又補了句:“以後也不得再到我這兒來。”

  斂秋磕了個頭,應了聲“是”:“奴婢謹遵教誨,不敢再犯。但這湯是夫人親自熬的,花了好些功夫。夫人這些年……二爺也是知道的。如今夫人既有轉圜之意,您生奴婢的氣便罷,別讓夫人再次難過。”

  他沒應聲。

  她接道:“奴婢是仗著跟了夫人許多年才敢說這些話,換了旁人,是決計不敢在您跟前嘴碎的。二爺別因奴婢嘴笨遷怒了少夫人,少夫人通情達理,連未過門前的那些人上門找不痛快都不計較……”

  孟璟正在翻頁的手頓了頓。

  她沒察覺出來異樣,繼續道:“絕不會是在夫人跟前亂說話的人,二爺……”

  “你剛說過不敢再犯。”

  孟璟抬眼看向東流:“拖出去。”

  東流怕好好一姑娘再度挨頓打,趕緊上前將人往外拉。

  孟璟看了眼斂秋走路的姿勢,補道:“把人送出去,回來自個兒去領二十板子。”

  “是是是。”東流顧不得自個兒一會兒要挨一頓毒打的事,趕緊兩下將人往外拉。

  孟璟睨他一眼,改道:“換鞭子。”

  鞭子好歹不影響走路,東流沒來得及去細想他今日怎突然發了善心,隨口應下,趕緊將人拎出了院門,這才道:“姑娘糊塗誒,都是在京師便伺候在夫人跟前的老人了,這麽多年都沒出過差錯,怎今日這般大膽?”

  “以前是幫著夫人怨二爺呢,哪肯在二爺跟前多說話。”斂秋輕輕笑了下,“今日被少夫人一點,才知當局者迷。少夫人剛過門便能看明白的事,局中人倒各自迷糊了好幾年。”

  東流看了眼她咬出血印的嘴唇,趕緊挪開目光,低低歎了口氣:“說實話吧,夫人隻想安安穩穩過日子,主子卻有自己的事要做、少不得要冒些險,夫人和主子為這事也爭執了好些年。老實說,這事到底誰對誰錯,其實我也說不好。但咱們下麵人,也不必非要出頭是不是,橫豎上頭不一定聽,真動了怒,吃苦的還是自個兒。”

  “這不也是沒法子嘛,換了旁人,使些小伎倆糊弄糊弄興許也就成了。”斂秋搖頭,“但誰敢在二爺跟前亂來?這不隻能明著好生勸?夫人既然抹不開麵子來服軟開這個口,我也不來的話,誰又還敢在二爺跟前嚼舌?”

  這話倒是實話,能在孟璟跟前說上話的人實在是少得可憐,東流也不知接什麽話好,幹脆沒出聲。

  她語氣裏帶了絲歉意:“方才留情了吧,二爺規矩嚴,一會兒要勞你幫我受苦了。”

  東流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衝她笑了笑:“這倒沒事兒。你也知道,我這半條命是主子從營裏撿回來的,不然當年早就被打死在軍棍下了。這點兒責罰倒是奈何不了我,何況主子今日也算留情了。”

  “隻是吧,總之你日後可別犯傻了,現在跟著少夫人,也謹慎些。”

  斂秋笑笑:“沒事兒,我看人眼光不差,少夫人其實是個心地好的。再說了,日後也沒有犯傻的機會了,二爺不讓我再來這兒了。”

  “不來也好,免得莫名其妙挨打。”

  “別替我開脫了,橫豎是我多嘴。”她撐著圓柱往南邊走,“我直接回少夫人院裏了,免得叫夫人看到多想。你回去也給下麵人打聲招呼,別說漏嘴了。”

  “誒好,那我就不送了,姑娘慢走。”

  東流往回走到院裏,下頭的人還沒撤,他認命地長歎了一聲準備受死,扶舟不知從哪兒躥出來,譏誚問道:“今兒又忘了帶腦子?”

  東流噎住,咬牙罵道:“你才沒腦子!一會兒別叫我看見你,饒不了你!”

  扶舟哪裏管他,往旁邊花圃邊沿上一坐,正對著他咧嘴一笑:“你要是有腦子哪會被打?還是等你挨完打再說吧,兄弟。”

  東流還要罵他兩句,他補了句:“別擾著主子。”

  東流隻好訕訕閉了嘴,鞭子起落,這下是完全沒留情的,每一下都打在實處,他眉心擰成一團,時不時發出幾聲悶哼。

  扶舟靜靜看了會兒,起身進了內院。

  孟璟還在客廳沒挪地兒,見他過來,招手喚他進來,隨手抽了本書扔給他:“念兩段。”

  扶舟接過來,見是《宗鏡錄》,知道這位爺是準備小憩了,於是無聲地翻了個白眼,隨手翻開一卷,拖長了調子念:“言詞所說法,小智妄分別,是故生障礙,不了於自心。不能了自心,雲何知正道?彼由顛倒慧,增長一切惡……”

  他才念了兩句,自個兒眼皮已經忍不住開始打架,隻好悄悄覷了跟前這人一眼。孟璟靠在椅子上,已經闔了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快要睡過去了,總之呼吸很平穩。

  他默默地捧著書往下首一坐,屁股才剛沾上椅麵,孟璟道:“我讓你坐了麽?”

  外頭的動靜還沒消停,這位爺這會兒心裏大概是不痛快極了,他不敢惹,更不敢像方才那樣說笑。

  他趕緊彈起來。

  “坐。”

  “……”

  他緩緩坐下,隻敢坐了前三分之一的位置,然後看向孟璟,問:“還念麽?”

  “別念了,沒吃飯似的。”

  孟璟脖子向後仰出一道弧度來,令他看得一陣酸,下意識地書闔上,伸手去摸了摸自個兒脖子,沒感覺到什麽特別的酸疼,這才放下心,緩緩收回手。

  孟璟就這麽躺了會,琢磨了會兒楚懷嬋這個人。

  說起來,到目前為止,他見她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翠微觀裏,這丫頭明明心裏怕得要死,麵上卻能穩住,還能幫他打發掉陳景元這個他因負傷而死活甩不掉的麻煩。

  奉天殿前和雲台那晚,說起來,她這等家世,本該是個規矩謹慎的才對,卻會因為一個毫不相幹的聞覃而出言譏諷和捉弄他。

  新婚夜,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她雖然嘴上不肯服輸,但心底還是怕他……或者說,還是怕他碰她的。至於後來的事,他雖說不好她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但皇帝開口指婚,必然沒安好心,他當日若不是急於和長公主府徹底擺脫幹係,必會想法子推脫掉。

  至於今早,別的他倒沒什麽感覺,但她在父親榻前恭恭敬敬磕的那個頭,不知怎地觸動了他心底某些情緒,以至於他竟然肯陪她去趟祖母那兒。

  到眼下,他和趙氏各持己見互不對付已經好幾年,如今母親卻有了幾分低頭服軟之意,聽斂秋方才的意思,興許倒也是因為楚懷嬋的緣故。

  這個人,老實說,他竟然很難一眼看懂。

  但要說她複雜吧,怎麽看,她也就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他不知怎地聯想到幼年時父親手把手教他的一套刀法,名春水,招式華麗,幻化出七十二式,光影絢麗,令人眼花繚亂。但等他花上好幾年練到爐火純青了,才明白,原來每一招每一式剖開來,都隻剩下一橫一劈,方寸必殺。

  父親說,沙場之上,其他都沒用,一招取敵首級,方能製勝。

  她也是這樣麽?

  世人皆複雜,也都簡單。

  可他能透過這許許多多的繁複外在,看透她內裏的那兩招麽?

  他靜了很久,久到扶舟以為他睡著了,將書悄悄放回案上,準備退出去。

  “等等。”

  扶舟頓住腳步:“您說。”

  看不看得透又如何,他有必要將刀法練到爐火純青,但有什麽必要去看透她?

  他聲音懶散得似當真剛睡醒。

  “把東側院那幫女人全部攆出去。”

  第18章

  扶舟怔了下,試探問:“全部?”

  孟璟似乎是剛睡醒還在犯迷糊,沒聽到他這句問話,反而自言自語了句:“倒忘了這幫惹事精。”

  因著當初聞覃那死活都非要一直拖著的陣勢,長公主一早便容不得孟璟了,要是真叫他給拖沒了她那獨女的大好韶華,那皇帝不知又要多聽多少耳旁風,皇帝又素來對這個長姊還算敬重有加,便是為著這事,對他的提防也會更甚,說不好也會冒著後軍都督府昔年大將的不滿對他下手,孟璟不得不顧慮。

  但畢竟二人又無婚約在身,他也沒法子湊上去說聞覃什麽不是,更沒法子做出什麽退婚之類的舉動來,反正對於孟璟這人而言,他餘生都不會再係在兒女情長這些小事之上,名聲於他並無半分用處,再加上,他一個並無差事在身的閑人,外出能去的最不引人懷疑的地兒便是秦樓楚館,將計就計使出這些不入流的法子迫聞覃先打退堂鼓也沒什麽不可。

  如今既然和長公主府徹底劃清了關係,這些人自然留著也沒什麽用了,他這吩咐,倒也不讓人覺得奇怪。

  隻是,這事本該在新婚之前處理掉,但從京師回來以後,孟璟一日都沒得過空閑,那些人沒事倒也不敢往這煞神跟前湊,他想是也早將這些從未上過心的人忘到腦後了,這才沒起這事的話頭。如今卻突然提起,著實有些怪異。

  扶舟思慮了會兒,明白過來其中部分緣由,但還是疑惑一事,畢竟那些人當初都是由他和東流親自把過關的,雖然貪財愛虛榮喜歡惹小是非,但其實各個膽小如鼠,壓根兒掀不起風浪鬧不出大事來,不然他倆也不敢冒著被孟璟剁成肉醬喂貓謝罪的風險給招到府上來。

  按理,就那些人的慫勁兒,應該不至於能得孟璟一個“惹事精”的評價。

  他琢磨了會兒,估摸著今兒是出了什麽事,補問道:“主子還有別的吩咐麽?”

  “查查今兒哪個不長眼的去過棲月閣,杖二十,發賣出去。”他沉吟了會兒,補道,“二叔和孟琸若有瞧得上的,隨他們便,其餘的給點兒銀子遣出去。”

  得,原是為著楚懷嬋,那就不奇怪了。扶舟沒忍住笑了笑,“誒”了聲說好,應下了這差使。

  他本準備告退,無意中瞥到孟璟案上那碗沒動過的香薷湯,目光躲閃了兩下。

  “想說什麽就說。”

  “主子還是喝了吧,該責的也責過了,也該消氣了。雖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但畢竟是夫人的心意,夫人這幾年都不過來走動了,如今既然肯先向您低頭服軟,又記掛著您的傷痛,您也別再寒了夫人的心才是。”

  孟璟左手肘撐在案上,摁了會兒眉心,起身往外走,等路過他身側的時候,才說了句:“去熱了來。”

  “誒,好嘞。”扶舟高高興興地端了碗往外跑。

  “摔了小心你腦袋。”

  扶舟嚇得趕緊雙手捧了碗往後罩房去,喚了丫鬟去熱,這才往外院走,準備去看看東流那個倒黴蛋。

  “回來。”

  他生生頓住腳步,一溜煙兒地到了孟璟跟前:“主子還有什麽吩咐?”

  “送點兒藥過去。”

  他說完這話,拖著右腳往屋裏走,過門檻時,左腳先邁過去,右腳無力地跟著拖過去。不管再怎麽想法子,他如今幾乎還是隻能靠左腿發力,可偏偏左膝連受兩次重傷。

  關節處的傷,疼痛入骨。

  偏偏這樣,他還是和個沒事人一樣。他對自個兒,也近乎嚴苛到不近人情了啊。

  扶舟默默看了會兒,輕輕歎了口氣,這才退到倒座房,仔細琢磨了會子藥方,喚人去給斂秋送藥。

  -

  斂秋回到棲月閣的時候,院裏熱熱鬧鬧的,小丫鬟見她進來,趕緊迎上來拉她去明間,說是賬房見是孟璟親自去打的招呼,送了好些稀奇玩意兒過來,甚至連當初上頭賞下來的貢品都一並扒拉出來送過來了。

  她怕被楚懷嬋看出異樣來,擠了個笑說不去了,示意小丫鬟先去忙,這才慢悠悠地往後院走。

  哪知時夏跟著追出來,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明間走:“姑娘可去好些時候了,我正好在讓人在清點物件,姑娘也來盯著點兒。”

  她身上有傷,拗不過時夏,被拖得腳步踉蹌,兩下被拉進了明間。

  楚懷嬋不在,她往西暖閣裏看了眼,輕聲問:“少夫人呢?”

  “歇著呢,一路過來累著了。”

  “沒進午膳?”

  時夏笑笑:“喝了些夫人遣人送過來的湯,看了一眼這些玩意兒,說乏得很,就進去歇下了,早睡著了。”

  她這話說得委婉,斂秋卻明白過來楚懷嬋是對這些玩意兒無甚興趣,輕輕笑了笑。她抬頭看了眼外頭的大日頭,叮囑大家小聲點,又仔細望了望西暖閣,確定裏頭沒動靜,知楚懷嬋當真睡著了,這才輕手輕腳地踱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