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718
  周懋青應下。

  他又補了一句:“按察司衙門的推官孟淳的確是我二叔,但也隻是我二叔。和我、和侯爺都沒什麽關係,更和萬全都司沒什麽關係,你別拎不清。”

  周懋青好一會兒才消化完這句話,順從應下。

  孟璟深深看他一眼,加重了語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每衛轄下五千六百人,為何上月韃靼在開平作亂,抽調過去支援的萬全三衛人數卻不足一萬?是軍戶逃匿了,還是衛所的屯田被達官貴族侵占,軍戶全都餓死了,如今才抽調不出人來?”

  周懋青怔了一下,想要解釋,孟璟卻並不給他這個機會,隻是冷聲吩咐:“萬全三衛還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們都敢這般了,別的衛所呢?萬全都司轄下的十五衛,登記在冊與實際尚在的軍戶數量,給你一個月,全部核對一遍,把情況送過來。”

  周懋青遲疑了下,疑問道:“小侯爺這是要?”

  “不該你問的別問,知道得越多……”孟璟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茶杯蓋上,好一會兒,跳過了後半句,道,“況且,人少了這麽多,若遇惡戰,你連支像樣的隊伍都拉不出來,這仗還怎麽打?”

  “也就五年,後軍都督府轄下的四大都司之首,居然變成了這種爛攤子。周懋青,你倒是好大的本事啊。”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算是如今的後軍都督府派人下來查,你這腦袋也得交代進去吧?”

  周懋青緩緩抬頭覷了他一眼,孟璟道:“同知大人若要及時抽身,現在趕緊。今日踏出這個門,想反悔也沒機會了。”

  他嘴角掛著絲若有若無的笑,目光落在冰塊上方嫋嫋升起的白煙上。

  周懋青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他,隻得低著頭,時不時抬眼偷瞟一下。光是這麽著,看了幾眼,他後背也緩緩滲了一層汗。

  畢竟,當年沙場之上的孟璟,手下敵軍亡魂無數不說,就連對戰時打退堂鼓的自己人,也向來是一刀斃命絕不手軟。

  “不急,好好考慮。”

  孟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怎地想起那晚在雲台,皇帝也是這麽說,讓他再好好考慮考慮要不要答應和楚懷嬋的親事。

  但其實,問話的人和尚未答話的人,心底都一清二楚,這問題最終隻有、也隻能有一個答案。

  隻是,給人一點點麵子和被尊重的空間,大抵是他們這些人殘存的最後一絲良知。

  果然,盞茶功夫過後,周懋青點了頭:“但憑小侯爺差遣。有屬下在一日,萬全都司轄下十五衛所便一日為小侯爺所用。小侯爺交代的事,屬下一會兒便命人去辦。”

  孟璟沒出聲表態,隻是召東流再給他奉了杯茶。

  周懋青也顧不得方才那股子苦澀,再次一飲而盡,但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杯茶竟然帶著股子回甘。

  他會過意,試探問:“不知能否讓屬下去給侯爺磕個頭?自侯爺負傷,夫人就一直閉門謝客,屬下至今沒能見過侯爺一麵。”

  孟璟沒出聲。

  他咬了咬唇,再次跪下去:“屬下這條命是侯爺救下的,能爬到今日這個位置,也是侯爺的恩典。”

  孟璟遞了個眼色給東流,讓帶他過去,但提點了一句:“這個時辰侯爺尚在小憩,務必小點聲。”

  東流會意,引了周懋青退出去。

  扶舟隨即進來,見他臉色不太好,識相地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說。”

  “少夫人該回京歸寧了,您陪著去麽?”

  他遲疑了下,不太確定地問:“成個親這麽麻煩?”

  扶舟點頭:“回門不去的話,恐讓人覺得怠慢新娘子。京師也不算遠,走快些兩三日也就到了。”

  “兩三日,就她那把骨頭。”他話出口,一陣煩悶湧上來,“保準一日歇五六次還得嚎腰酸背疼,七八日怕是都到不了。算了算了,怠慢便怠慢了,楚見濡那老東西,懶得見。”

  扶舟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他猛地抓過一本書摔過來:“很好笑?”

  書貼著臉緩緩滑下,扶舟摸了摸被砸扁的鼻子,悻悻道:“那是您老泰山,您日後怕不能再直呼其名了,否則少夫人要是知道,怕是要同您置氣。”

  他說完這話,見孟璟麵色不豫,仍是鬼迷心竅地補了句:“還有,是挺好笑的。”

  孟璟一記眼刀遞過來,他趕緊改了口:“不是不是。我也覺得,主子不去京師的好,上次去便沒好事,若再去,主子定不會死心,又得冒險,還是先養好傷再說。”

  瞧著孟璟似乎要罵他多嘴,他趕緊說起正事:“是楚去塵遞了帖子,說是楚閣老開過口,說若您不方便,可不帶少夫人歸寧。但他自個兒有幾句話想同自家妹子交代,勞您晚上帶著見見,他明日便同禮部送親官員一並返程回京了。”

  “他要見便見,關我什麽事?直接帶他過去不就得了?”

  扶舟聳肩,實在是無奈:“已經出閣的閨女了,便要見自個兒兄長,也還是勞夫婿陪著吧。”

  孟璟一轉眼便忘了他方才的提醒,很認真地問:“說真的,有沒有什麽法子,能把她給楚見濡送回去?”

  “這怕是沒有了,您都娶回來了,又是賜婚,也沒法寫休書。”扶舟癟嘴,“除非一刀結了,但得扛住萬歲爺的猜疑,還得您……舍得。”

  第二本書從天而降,扶舟這次早有準備,兩隻手指夾住了這本差點又拍他一鼻子的書。

  “去去去,和她知會聲。”

  扶舟將地上的書撿起來,連帶著手上這本,一並放回案上,一溜煙兒地往外跑,趕在孟璟直接打死他之前多嘴了一句:“所以主子還是舍不得嘛。”

  孟璟還要動手,那人已腳底抹油不見了影,恰巧門口有人敲了敲門,見是斂秋,他以為是周懋青到了槐榮堂的緣故,想必是趙氏派過來說教的,於是收了表情,冷著臉叫她進來。

  斂秋拎著食盒進來,卻沒提周懋青的事,隻是恭敬道:“夫人給您燉了點香薷湯,二爺您趁熱喝吧。”

  孟璟怔了下,這東西,除了去暑,還有一味止痛的功效。他臥床的頭一年,母親也是這樣,日日差人送東送西噓寒問暖,但後來母子之間爭執不斷,她興許是被他傷到,這後頭幾年,再未如此過了。

  他擺手示意不必:“拿回去吧。”

  斂秋道:“好歹是夫人的心意,親手熬的,您嚐一口也行啊。”

  “端去給少夫人消暑。”

  斂秋恭謹地蹲了個福:“夫人已遣人送去了。”

  他心裏頭在思慮別的事,沒什麽喝這玩意兒的念頭,沒應聲。

  斂秋怕他一會兒當真給倒了,趕緊道:“這話本不該奴婢來說,但奴婢鬥膽勸二爺一句,二爺心裏固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夫人這幾年盡心盡力地照顧侯爺,凡事必親力親為,著實心力交瘁,望二爺也多體諒夫人些。”

  他遲疑了下,衝她攤開手,當年趙氏為他求的那串念珠手串就這麽從寬大的袖擺中露了幾顆珠子出來。

  斂秋克製著心裏的欣喜勁兒,趕緊將湯碗遞過去:“還有些燙,二爺小心。”

  孟璟接是接了,但仍是訓斥道:“誰允許你在我跟前說這些話的?多嘴。”

  斂秋立刻賞了自個兒一耳光,孟璟沒料到她這反應,嚇得差點摔了碗,他抬頭看她:“做什麽?你是夫人跟前的人,我管不著,沒讓你掌嘴。”

  “奴婢自個兒多嘴,該打。”斂秋蹲了個禮,“但這話是少夫人同奴婢說的。”

  孟璟默默把湯碗放了回去。

  斂秋一急,忙解釋道:“不是。奴婢嘴笨,您別誤會,少夫人隻是對奴婢說——

  奴婢既看見了夫人的難,也該體諒二爺的不易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注:宣府是萬全都司駐地,為軍事戰區,製度不同於尋常的行政區劃,但為了行文方便,還是當做慣常的三司設定,都司管軍事,按察司{臬司}掌司法監察,布政司理民政,臨時派遣的巡撫節製三司,大家就當做私設吧。

  【以下是都司衛所製度的介紹,可跳

  都司衛所製度,實際上就是軍區製度。都司是大軍區,衛所是小軍區。都司管衛所,衛所駐紮在地方,統轄軍民合一的軍戶(軍戶是指軍隊的士兵官佐成家以後,其家庭成員也成為了軍隊的一員。軍戶世代相傳{軍官之子仍是軍官,士兵之子仍是士兵},平時則耕種衛所的屯田以自給自足,同時參加軍事訓練,戰時則從軍戶中抽調壯丁出征)。簡而言之,類似於現在的建設兵團。

  後軍都督府轄下共有萬全、大寧、山西三大都司、山西行都司以及在京17衛和薊州5衛,共79衛,每衛5600人,總共差不多45萬人。當然,如果有豪強兼並衛所屯田,部分軍戶逃匿,則會達不到賬麵上這麽多,常駐軍隊更不會有這麽多人。

  (以下為為了行文效果搞出來的半私設,五軍都督府統兵,兵部調度。士兵平時並不統屬某個大將,隻有戰時,兵部統一安排調動軍隊,然後再由武官指揮打仗,不要較真,這真的隻是一篇慢到哭的言情文而已=w=)】

  第17章

  孟璟沒再去端那碗湯,他目光重新落回案上,取過這本他今日出門時碰巧得了的小冊子看了起來,那串手串也就順著他這動作,被順滑而下的袖擺遮住,再也不肯叫人窺見分毫。

  斂秋跪下請罪:“奴婢多嘴,請二爺責罰。”

  孟璟目光落在這本書上,前朝流傳下來的古籍,經上百年的歲月沉澱,書紙泛黃,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

  孤本這種東西,若換在尋常書香人家,也該是千般嗬護萬般寶貝了。可到了他手裏,也就是他這幾年心裏煩悶了,偶爾拿過來翻幾頁。有時候連翻都懶得翻了,便叫扶舟念上幾段解悶或者……助眠。

  簡直是暴殄天物。

  今日這本,大抵也逃不過一樣的命運。

  但這並不妨礙他偶爾一時興起網羅這些玩意兒的興致。

  畢竟,人活一世,太多苦悶與煩心事,總得有些消磨時間打發心緒的玩意兒,方不至於活得太過煎熬。

  他翻完了四五頁書,這才越過泛黃的紙張,輕飄飄看向她:“你是夫人跟前最得力的人,我罰不得你。”

  “奴婢失言,該罰。”斂秋這話裏帶了些顫音,“二爺照您的規矩來就是。”

  “那好。”

  孟璟看了眼剛送完周懋青回來的東流,示意他進來:“拖下去,照規矩來。”

  斂秋身子伏在地上,東流一開始沒看清是誰,以為他是要責罰院裏犯了過錯的丫鬟,沒說什麽,徑直走過來扣住她肩往外拖。

  習武之人下手重,痛得她悶哼了聲,他這才瞧見她的臉,嚇得一鬆手,原本已經被他拖離了地的斂秋就這麽跌了回去,膝蓋磕出重重一聲響來。

  他被嚇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請孟璟的意思:“主子,要知會夫人一聲麽?”

  “知會什麽?通知夫人過來觀刑麽?”孟璟翻了一頁書,紙張脆,驚起“嘩啦”一聲脆響,“你若覺得該,便派個人過去。”

  東流不敢再接話,衝斂秋做了個“請”的手勢:“姑娘請吧。”

  前院裏隱隱傳來的板子聲惹得他心煩意亂,他悶悶地翻了幾頁,又將書闔上,緩緩扔回案上。

  他往外看去,被午後的烈日炙烤了這麽一會兒,早間的雨水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新一輪的悶熱。

  外頭的動靜停了,斂秋緩緩從凳上蹭下來,小丫鬟趕緊湊上去給她披了件氅衣,遮住了那讓人難堪的傷。

  她撐著把衣服穿好,這才衝他道謝,東流忙擺手:“勞不得。主子的脾氣,姑娘也是知道的,我們也不敢說什麽。姑娘這是怎麽得罪主子了,日後可別再犯糊塗了。”

  她平素見慣東流吊兒郎當的樣子,現下見他這般正經,還覺得有些不習慣,忍痛衝他抿出一個笑來:“多說了幾句話。”

  她臉色煞白得緊,他看得腦仁兒疼。

  就多說了幾句話就把人姑娘打成這樣?

  東流愣了會兒,孟璟這人吧,畢竟從小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在軍隊行伍裏頭過活,幼時但凡犯錯,老侯爺責罰起來都是實打實的,夫人不在營裏,自然沒人敢求情,更別說攔著。他自個兒受過不少重罰,如今也算“子承父業”,馭下確實從不手軟,有時甚至嚴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使的同樣是衛所裏那些讓一群訓練有素的大老爺們兒都要嚎上幾聲的規矩。

  但眼前這人,畢竟是夫人跟前的大丫頭,不至於啊。

  他看向斂秋,想問句打不打緊,還沒開口,斂秋先一步道:“我去向二爺謝個恩。”

  “別了吧。本就是多嘴惹出來的禍事,姑娘一會兒再多說幾句,搞不好連小命都丟了。”

  斂秋示意無礙,緩緩踱過垂花門,到客廳門口敲了敲門,孟璟一抬頭見是她,剛想擺手叫她回去,她已經抬腳進了門,他隻得收回手。

  她往他跟前一跪,聲音兀自顫著:“奴婢失言,二爺該責。”

  “那便滾回去。”